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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鼓渡口


    一个纳西老汉把我领到这里,然后用手一指,那自青藏高原一路奔涌而来的江水突然停了下来,就像受到了神灵的控制。但老汉指着的并不是金沙江,而是江畔的一块磐石。
    是那种浑圆而厚重的大青石,状如石鼓,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天地间才长成这样一个石鼓,又被一层一层阴绿发亮的苔藓涂抹成深色的、沉郁的。我走得离它越来越近,却不知怎的,仍感到它离我十分遥远。这隔着的不是现实的距离,而是风雨沧桑的无尽岁月。明嘉靖年间,这是我无法走进去的,一个叫木高的丽江土司知府在渡江远征吐蕃后凯旋而归,在狂欢的鼓乐和漫卷的旌旗之中,木高却显得异常沉默。他可能感觉到了某种宿命,这鼓乐、这旌旗、这凯旋的将士和狂欢的子民或许只在一阵风之后就会被吹得一干二净,干净得就像根本没有存在过。谁也无法返回这个世界,包括他本人。必须有一种永远被风吹不走的东西留在这里。于是,木高命那个时代最出色的工匠在这石鼓上刻下了他征伐吐蕃的功绩,又像刻下了他征服一条大河的誓言。他这才放心地走了,骑着他高大的骏马,率领着他骁勇而剽悍的将士和如潮水般追随着他的无数子民一阵风似地疾驰而去,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他们去了哪儿?没人知道。消失对于人类,永远都是神秘的。但这石鼓还留在这儿,连同那个时代一起留在了这儿,一个渡口就这样被命名。只是当初灼热的石头已经冷却,凝固在岁月的风中,仿佛已成为岁月的唯一支撑。我俯下身去读那刻在五百多年前的每一个文字,然而即使是再深刻的文字,在五百多年后,一段历史也模糊得难以辨认了。
    那个纳西族老汉开始变得十分茫然。他的白发被风萧索地吹着,显得苍老而落寞。他没看这个石鼓,他望着在这里突然拐了一个大弯的金沙江,甚至是比这条江更远的一个什么地方。这里是著名的长江第一湾。从上游的峡谷里惊心动魄地穿过的江水,流到此处仿佛已疲倦得不再流动,江面显得十分宽阔而平静。两岸幽蓝的山峰倒映在水中,像要溶化。我生长于这条长河的中下游,深知这貌似平静的江水深处隐藏着多少湍急的暗流。这暗藏的凶险连老谋深算的诸葛亮也一次次失算。
    诸葛亮把渡江的时间选择在五月,这是江水开始漫涨的季节,水越大,水势越缓和,而渡江的每一条船,都是用铁桶般粗的大树精心打造的。但他所做的这一切既是为胜利做准备,也是为死亡做准备。这谜一般的江河总是在给人类制造幻觉。暗流是看不见的。只有遇到船时你才会看见。当一条船被某种不可知的力量推动时,死亡也在突然加速。它的力量是如此强大,有多少条战船连同那一船船的将士瞬间被撕得支离破碎。诸葛亮最终挥师渡过了金沙江,然而有多少生命连同这些船一起翻入了大江,这是后人永远也不知道的。历史已经习惯于记录残酷的战争带来的胜利的刺激,记下统帅指挥若定的尊严,却忘了那些淹没在水底下的无数生命。
    在诸葛亮的战船渡过去一千余年后,又一个人率领所向披靡的蒙古骑兵来到了这里。忽必烈,这位大元帝国威严的战神,第一次看见这条江时竟然两眼一黑,他跪下了,他身后的将士也跟着一起跪下了。河谷里刹那间一片空阔死寂,英雄们仿佛感到了一条江划开的旷世隔绝。但忽必烈毕竟是忽必烈。蒙古骑兵在江边绯徊数日之后,终于找到了一种比诸葛亮更好的渡江工具,他们把羊皮吹成气囊,编织成皮筏,一段不可逾越的历史,就这样在羊皮筏子上漂浮起来了。江流在这里拐了一个急弯,历史也仿佛又一次在这里拐弯。
    那种渡江的羊皮筏子,后来一直在这条江上漂浮着,漂了一千多年。这个纳西族老汉世世代代都在这羊皮筏子上摆渡。而离他最近的一个英雄,一条龙,是他父亲亲手渡过去的——贺龙。
    老汉说,贺龙率红二方面军渡江北上时,两岸的老百姓都躲起来了。他们不知道这次过的是什么兵。在他们心里,没有当兵的不杀人,不放火。但贺龙率领的红军将士走进寨子时,没有谁推开一扇房门,没有人摘树上的一只柚子。那时老汉才五六岁,和他爹躲在山上的竹林里看着这些穿得像叫化子般破破烂烂而眼睛却特别亮的士兵,慢慢地就没那么害怕了。这时他们听见有人在敲那个石鼓,那声音铿锵有力,深沉而有铜的音韵,千百年的岁月一瞬间都被敲响,在河谷里引起一阵阵共鸣。这是本地人的习惯,一个人要渡江了,只要敲敲这个石鼓,摆渡的人就会把羊皮筏子划过来。然而还从来没有人把一面石鼓敲得如此悠远曲折又荡气回肠。老汉他爹一听这声音,一种千军待发的感觉突然来到心头,他觉得不能再这样猫着了,他拍了一下儿子的脑袋说,别怕,一听这鼓声就是仁义之师啊!
    老汉那时还不知道啥叫仁义之师,但他后来听说,那个敲石鼓的人就是贺胡子——贺军长。红军渡江之后,没有立碑,没在石头上刻下一个字,但两岸的老百姓都记住了,父亲记住了讲给儿子听,儿子记住了又讲给孙子听。我想,还有什么样的记忆会比老百姓的口碑更长远呢,一种记忆一旦进入民间,就会成为永恒的记忆。老汉还保留着红军给他爹的一块银洋,他打开一层层包裹着光洋的麻布时,我久久地看着,就像朝七十年的岁月深处再一次凝望,仿佛还有一个个红军将士的身影正从这半透明的银洋里依次走过,那七十年前的往事又变得清晰可辨了。我摸着这块银洋时,仍感到一段历史在手心发烫。
    宽阔的江面上已被晚霞染上了一层浓醇的光芒,古老的石鼓上,夕照低迷。同一个太阳,照亮的是不同的事物,同一条江河,又渡过了多少风流人物多少芸芸众生,多少次沉下去又多少次浮起来,这是人类命定般的沉浮,也是人生永恒的意义。无论是谁,不经过一番挣扎就无法抵达彼岸。
    我坐上了老汉的羊皮筏子。这可能已是石鼓渡口的最后一只羊皮筏子。
    还是红军当年坐过的那一只么?
    老汉举起手中的撑篙时,我感觉到了一种倔强的坚持。他已经很老了,浑身焦黑,像一截没有燃烧彻底的枯木。然而他用撑篙朝岸边的岩石一抵,眼里蓦地闪射出一种锐利的光芒,而江水也立即以一种冲动从羊皮筏两边喷射而出。我再次感觉到这条江充满了意志和力量,它呼啸着,仿佛正向另一个时空奔流而去。
    我不知坐过多少船,渡过多少条江河,却从未有过这样一种神秘的感觉。
    我仿佛不是在渡过一条江,而是正在经历一次超度。(陈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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