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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三畏 / 黄玉顺


    
    君子三畏
     黄玉顺
    2015年12月10日:“《大道之行》国学讲堂”首场报告。主办单位:中国孔子基金会、团中央“青年之声”国学教育联盟、共青团山东省委、山东大学、凤凰山东。
    同学们,下午好!非常高兴有机会和大家分享一下我对孔子关于“君子三畏”的三句话的感想。“君子三畏”这个题目不是我起的,而是主办方起的,是“命题作文”,呵呵!这个命题作文有个好处,就是:这个题目我以前从来没有讲过,那么,通过这次讲座,我一边琢磨一边讲,可能会获得一些新的体会,这是很好的事情。还有一个好处,就是:由于是命题作文,我事先没有准备,这就像我们四川话说的“散打”。“散打”知道吗?就是不按套路来打拳。我们今天的“散打”,就是聊天,没有事先准备的套路。这样可以避免我以前经常犯的一个错误,就是容易讲得太学术化。当然,讲孔子的东西,必须有学术。但是,鉴于听众的背景不同,我经常出去作报告,感到很困惑的一个问题是:面对不同的听众,我发现我这人有一个毛病,就是满口都是哲学术语。所以,我们今天采取“散打”这个办法,随口讲,不按照文本来,这样就随意一点,更具有感受性、感悟性。
    一
    今天这个题目,涉及到一个什么样的问题呢?我们从刚才主持人念的孔子那几句话开始。孔子说:“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1】 从这几句话,我们很容易想到一个词语,就是“敬畏感”,我们就从这里开始谈起。
    敬畏感是一种感觉。我们中国人,现在GDP上去了,经济搞上去了,但是,我们却缺乏一些应有的感觉。我碰到的我身边的人,他们富裕起来了,但是,我总觉得他们不快乐,不幸福。我们没有幸福感。我经常想:这是什么原因?我也问过很多人,他们说不出来。我们中国在经济上崛起了,成为了一个经济大国,但为什么会不快乐、不幸福呢?这当然有外在的原因,比如今天大家到这里来,你看到这满天的雾霾,怎么快乐得起来呢?这么大的雾霾,怎么可能感觉幸福呢?那是不可能的。但是,这些都是外在的原因。幸福感是一种感觉,是内在的东西。这说明:除了外在的东西,我们还缺乏一些内在的东西;或者说,我们曾经拥有的一些内在的东西,现在失落了。这些肯定不是物质上的东西,因为:说到物质上的东西,今天我们已经创造了很多中国历史上从未有过的东西——所谓“物质文明”。我们已经跻身于世界经济大国之列,然而不幸福,那肯定是失落了一些精神层面的东西。那么,究竟是一些什么东西呢?
    那是一些感觉。我们缺乏一些应有的感觉;我们失落了一些宝贵的感觉。今天这个题目,我刚才讲了,我们很容易想到一种感觉,就是“敬畏感”;我刚才又讲了,我们感觉不幸福,没有“幸福感”。物质文明上去了,腰包鼓起来了,其实你未必感到幸福,这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不仅如此,其实,我们还丧失了很多感觉。比如说,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这样的感受,你经常会觉得你对未来缺乏一种踏实感,所以,我发明了一个词,叫“踏空感”。你总觉得不是踏实的,而是踏空的。为什么会有踏空感呢?原因很多。再比如说,还有一种感觉,我们也丧失了。有一种说法,说西方文化是一种“罪感文化”,中国文化是“耻感文化”,也就是说,按照我们的传统,我们应该有“羞耻感”,但这种感觉现在也丧失了。我们过去有一种说法,叫做“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也就是说,“男盗女娼”的事情毕竟不敢拿到台面上来讲,否则你会感到羞耻;而我们今天的中国人却不是这样,今天我们在酒桌上讲的那些段子,在微信上说的那些段子,那都是拿到台面上讲的,而且津津乐道,这说明我们已经丧失了羞耻感。此外,还有很多感觉,诸如正义感、崇高感等等,我们都丧失了。因为丧失了这些感觉,所以,虽然我们富起来了,但是我们不踏实;我们踏空,我们不幸福。
    我刚才讲了很多感觉,那么,孔子这几句话呢,他是集中在讲一种感觉,也就是我们今天已经失落了的敬畏感。
    二
    我们就来学习一下孔子的这段话。
    因为我以前没有专题讲过这一段,所以,我今天早上起来,特意又把《十三经注疏》这一段的解释找出来看了看,结果发现它的讲法是不对的。【2】 我又把朱熹《四书集注》的解释找出来看了一下,结果发现它的讲法也不对。【3】 我们知道,《十三经注疏》和《四书集注》是皇权时代、帝国时代的东西,有很多解释是那个时代的产物,不适用于我们今天的中国人。
    顺便说一下,今天的国学热,大家读古书,读经典,一定要注意“扬弃”,要注意到有些东西不能照搬到今天来。我们要学的是中国文化的真精神,这是我这些年研究儒学一直非常注意的。今天的国学热、儒学热,出现了很多原教旨主义的东西,把儒学搞得面目可憎。近一段时间以来,我对这些现象有许多批评。
    书归正传,我们回到孔子的话。我们读儒家的书,比如读《论语》,过去的很多解释都是有问题的;包括我刚才讲的必读的两本书,《十三经注疏》是帝国时代前半期的东西,《四书集注》是帝国时代后半期的东西,今天看来都是有问题的,未必是孔子本来的意思。所以,我特别希望,我今天给大家讲了我的看法之后,你们会赞同我的看法。这一点我是有经验的,我经常出去讲儒学,别人听了以后,感觉是:黄老师讲的儒学跟我们平常听到的好像不是一回事儿?呵呵!这正是我希望达到的一种效果。
    孔子这三句话,我们首先应当理解的是什么呢?就是这个“畏”字。我刚才讲了,这就是敬畏感的问题,这是用现代汉语来讲的:“畏”字用一个双音节词来表示,那就是“敬畏”。要注意的是,敬畏并不是害怕,并不是惧怕。在孔子的话语系统当中,“畏”与“惧”是有非常明确的区分的。你可以怕很多东西,但你未必就有敬畏感;反过来讲,如果你真正有敬畏感,很多东西你都会不怕。所以,孔子讲君子的“三达德”,【4】这样说:“仁者不忧,智者不惑,勇者不惧。”【5】 所以我在这里首先强调一点:孔子讲的“畏”,不是说的“惧”,不是惧怕、害怕,与此毫无关系。孔子讲的是敬畏感。那么,什么是敬畏感呢?这正是需要通过孔子这三句话来理解的。
    三
    这三句话,我们一条一条来看。第一条“畏天命”是最难理解的:什么叫“天命”啊?是不是占卦、算命那样的玩意儿就是天命呢?这是很复杂的一个问题,我们放到下面再讲。我先讲后面两个概念:“大人”和“圣人”。
    什么叫“大人”呢?我们现在看古装戏,看电影,就会发现“大人”实在太多了,小小一个芝麻官,老百姓见了他都称“大人怎样怎样”。孔子讲的“大人”肯定不是这个意思。“大人”这个词语出现得很早,在《周易》古经当中就出现了,也就是在殷周之际就出现了。当时的文本当中出现的“大人”,是指的比“君子”更高一等的人,但不是讲他的思想道德修养的境界,而是讲他的社会地位。简单来讲,当时的用法,“君子”是指的贵族,比如说诸侯国君就是君子;而“大人”则是指的天子那一级的人。那是当时的用法。后来,随着中国社会的历史转型,以及观念的转型,也就是中国的“轴心期”——春秋战国时期诸子百家兴起之后,这个语义发生了转变。比如孔子和孟子,他们就不再认为天子、贵族这些人是“大人”了,反倒往往认为这些人是“小人”。以孟子为例,在《孟子》的文本当中,“大人”有两种用法,体现了这种历史转变。
    一种用法是传统意义上的“大人”,就是说的天子啊、国君啊,反正是官当得很大的人。孟子怎么看这些人呢?这些“大人”,在他看来全是小人,所以他有一句很著名的话:“春秋无义战。”【6】 春秋战国时期,诸侯战争,那都是那些“大人”在打仗,孟子就讲:这些所谓的“大人”都是“无义”的,没有一个是正义的,没一个好东西。所以,对这样的人,孟子的态度是什么呢?他还有一句话:“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7】 看到这些“大人”,这些big men,你不要觉得他们有什么了不起,你要藐视他们。为什么呢?因为他们骨子里都是小人。这时候你就能发现,在儒家孔孟这里,随着社会的转型,观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些观念变化落实到最后,连“大人”、“君子”这些词语的涵义都发生了转变。
    孟子在另外一个地方用了“大人”这个词,就和刚才说的他要藐视的“大人”完全不是一回事儿了。孟子这句话也是很有名的,他讲,什么叫“大人”呢?“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8】 这是非常高的评价。什么叫做“不失其赤子之心”呢?就是说,一个人本来是天真烂漫的,是很赤诚的,但是,被这个社会所污染,随着知识的增长,阅历的增长,年龄的增长,这家伙越来越坏,越来越成了后来孔孟所讲的“小人”,这个时候就需要“做工夫”,需要修养,超越这一切,重新回到那个本真的状态去,重新回到像小孩子那样的赤诚的状态去,这才叫做“大人”,真正的大人。用现代汉语来表达,这是一个“思想道德修养”达到了最高境界的人,这其实不太准确,因为这不是什么“思想道德”问题。“大人”说的是超越了世俗的人格;而世俗的人格,就像冯友兰先生所讲的,不管你是处在“功利境界”,还是处在“道德境界”,其实都还没有达到“大人”的境界。孔子讲的“畏大人”,是指的这样的“大人”:和下面说的“圣人”是同义词。
    四
    那么,“圣人”又是什么意思呢?我们回到“圣”字最早的用法上去,这也是非常有意思的。繁体的“聖”字,你们看甲骨文的话,它下面画的是一个很小的人形,我们不管它;上面画的是一个大大的耳朵,另外还有一张嘴巴。耳朵是用来听事儿的,嘴巴是用来说事儿的。显然,孔子讲的这个“圣”是说:他听到了什么,然后把他所听到的说出来、传达出来,告诉大家。这就是“圣”。那么,他听到的是什么呢?
    我先讲一个西方的情况,来做一个对比。不知道在座的同学有没有学哲学的?哲学领域里有一门分支学科,叫做“Hermeneutics”——诠释学,相当于我们中国的训诂学。Hermeneutics这个词语,它的词根词源是Hermes,那是希腊神话里的一个神——赫尔墨斯。赫尔墨斯是干什么的呢?他是宙斯的信使,为宙斯传送消息;也是宙斯和诸神的使者和传译,向人间传达神的信息。他是一个中介。显然,他的基本的角色,就是靠一双耳朵,一张嘴巴,对不对?他首先得用耳朵听神讲,然后再讲出来,讲给其他的神或人听。这就是诠释学的来历,它是有西方古代文化的来源的。举个例子来讲,一个神学家,他在诠释《圣经》,基本上也是这个角色:《圣经》是神的声音,他把它诠释出来,告诉那些信众,就起了一个中介的作用。
    我刚才讲,相当于西方的Hermeneutics——诠释学的,我们中国的是训诂学。训诂学是我们古代的儒家学者理解圣人之言,然后加以解释,把它告诉给其他人,这在功能上是和Hermeneutics具有同构性的。当然,实际上,“圣”不是指的普通的诠释者,而是说的圣人,他和赫尔墨斯一样,听到了某种声音,并且向人间传达。但是,孔子所说的“圣人”,他听到的肯定不是神的声音,这是跟西方文化不同的地方。孔子,我们都知道,他“敬鬼神而远之”【9】、“不语怪、力、乱、神”【10】,即使去参加祭祀,他也只说“祭神如神在”【11】,而不是肯定“神在”。他是不信神的,至少是采取一种敬而远之的态度,他当然不会去倾听神的旨意,传达神的信息。但他、圣人也在倾听。
    所以,我们就会想到,孔子讲过大家很熟悉的一段话。他从“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一直讲到“五十而知天命”;我们这里讲“三畏”,其中也有“天命”。孔子说他“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12】。“不逾矩”是真正的自由,真正的大自在、大自由。他是怎么做到的呢?中间有一个环节:他倾听到了什么。这就是他所说的“耳顺”的意思。倾听到了什么呢?倾听到了“天命”。
    那么,“天命”是什么东西啊?按照一般人的理解,很容易将它理解为一个“命运”那样的东西——destiny,好像我们生来就被命运注定了,甚至说有一个老天爷在那里发号施令,因为汉字的“命”字、天命的“命”字是由两个部分组成的:“口”、“令”。这很容易让人想到,有一个老天爷在那里发号施令,然后圣人听他发号施令,听老天爷的。这么讲,就讲成了基督教了,或者讲成了古希腊神话了,那还是儒学吗?还是中国文化吗?“天命”不是这个意思。
    关于“天命”,说起来是比较“神秘”的。“命”这个字,是表示有某种口令、某种声音,但是,大家知道,孔子还有一段话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13】 天其实不说话,而是无声的;但是,尽管天不说话,我们中国的先民却把这种事情领悟为一种声音,称之为“命”——发号施令,这是相当深刻的,也可以说是相当“玄乎”的。到底怎么回事呢?圣人究竟听到了什么,然后把它讲出来,告诉我们?要理解这一点,你必须理解儒家对自己的角色功能的一个最基本的定位。
    孟子有一次谈到,子贡说,儒者之“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就两方面:“仁且智”【14】。仁爱的“仁”,智慧的“智”。这就是说,所谓“圣人”,或者说“圣”这种境界,就是“仁爱”与“智慧”这两个方面,缺一不可。“仁爱”这个方面,我们先放下,我们先看“智”是什么意思。
    我们今天写的这个智慧的“智”,在汉代以前不是这么写的,而是写做“知”——知道的“知”,读“智”。这个“知”字是一个形声字,左边的“矢”是没有意义的,是它的读音;它的意义在哪里呢?就是那个“口”字——说话。于是你就能想到,它所对应的正好是“聖”字的“口”那边;也就是说,“聖”这个境界的一个方面,就是能够向人间传达什么事情,这就是智慧。然后,我们再回到“聖”字的另外一个方面“耳”,耳朵倾听什么呢?它所对应的,显然就是“仁且智”当中的“仁”;也就是说,圣人所倾听的是仁爱。圣人倾听的不是老天爷的发号施令,不是上帝的声音,也不是奥林匹斯山上的诸神的声音;圣人倾听的是仁爱的声音。这种仁爱的声音,我们把它理解成“天命”,把它说成是一种“发号施令”,这有点像一种比喻的说法,就是说,它本身“天何言哉”,是没有声音的,但我们似乎确实听到一些什么。
    正因为听到了仁爱的声音,我们才能把它说出来,才能说话,才有智慧。现代哲学界有一个说法,是两个哲学家,索绪尔(F. Saussure)和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他们不约而同地有一个说法:不是人在说话,而是话在说人。意思是说:语言、说话,有两种。一种是“人言”——人在说话,比如孔子这三句话里面的“圣人之言”,圣人也是人,圣人之言就是“人言”,就是人在说话。但是,当圣人用耳朵去听的时候,他所听到的可不是“人言”,而是“道言”——“道”在说话,这也就是所谓“天命”。正因为你倾听到了“道言”的声音——这种无声的声音,然后你才能把它说出来,你才能说话,才能说“人言”。所以,表面上看起来,是圣人在说话,实际上他是在传达某种声音。这个时候,你就会发现:确实不是人在说话,而是话在说人。“话在说人”中的“话”指的是什么呢?不是人言,是道言。这也是我们儒学、中国哲学的一个很突出的特征:我们把那种本体性、或者说本源性的存在,那种最本源的事情、决定了一切事物的那种事情,理解成一种“说话”——“道”。这样的“道”,其实就是仁爱之道。圣人所倾听的、所言说的,其实就是仁爱的声音、仁爱的呼唤。这就是“天命”,就是“道”。
    我们中国哲学最喜欢讲“道”。“道”是什么意思呢?所谓“能说会道”,“道”就是“说话”的意思。当然,“道”还有“走路”的意思;在我们先民的意识中,走路和说话是一回事,但不是人在走路、人在说话,而是道在走路、道在说话。所以,我们说,圣人所听到的,你可以把它叫做“天命”,也可以把它叫做“道言”。所谓“道言”,就是大道的自己显现、自己“走路”——自己开辟道路。比如我刚才提到的“四书”,其中之一的《中庸》,把“道”这样的本源性的存在,叫做“诚”,因为“诚”字也有一个“言”字旁,也是“说话”的意思。《中庸》里面有一句话,“诚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那就是说:“诚”就是“道”自己在说话,在这种“自道”中“自成”。
    我们回到“圣人之言”这个“圣”字上来。孔子讲的“大人”和“圣人”,是指的倾听到了仁爱之道、大道之言的人;他听到了大道之言,并且能够把它说出来,告诉我们,具有这样的智慧的人,叫做“圣人”。这跟我们刚才讲到的“圣人”、“大人”最早的用法,比如社会地位什么的,毫无关系;他甚至超越了功利、道德这样的境界,他倾听的是“道言”、“天命”。进一步讲,究竟什么叫做“天命”?我刚才讲了,“命”后来被理解为、或者可以说是误解为一种冥冥之中决定着我们每一个人命运的东西,甚至于把它人格化,诸如老天爷那样的东西,像基督教的上帝一样,这其实不是“命”本来的意思。“命”是什么意思呢?就是一种无声的声音,像是某种说话的声音一样,它在告诉我们一些消息。什么消息呢?我刚才讲“仁且智”,“命”就是仁爱的消息。这就是儒家的根本的思想,根本的精神,即:所谓的“圣”,他所倾听的,他所言说的,说一千道一万,归根结底就是仁爱。
    现在,我们回过头来看孔子讲的“三畏”之间的关系。孔子这三句话是连贯起来的,不能分开讲。这种敬畏,并不是敬畏现实中的任何一个对象性的东西,也不是敬畏任何人。那么,我们为什么要敬畏大人、圣人?并不是因为他是大人,并不是因为他的地位有多高,并不是因为他是天子、诸侯、贵族,而是因为“圣人之言”,即是因为他传达着一种非常本真的消息;这种消息,在儒家这里,很简单,那就是仁爱的精神。所以,我们要敬畏的是仁爱,我们要敬畏的是我们的一种本真的情感。这一点是儒学和其他宗教、比如基督教之间的一个根本的区别。比如基督徒,他要敬畏的是上帝那个人格神;而儒家让我们敬畏的是什么呢?很简单,就是你的本真的情感、本真的仁爱。
    五
    回到孔子说的“君子有三畏”,他的意思很明显:君子必定有敬畏感;如果你没有这样的敬畏感,你就不是君子。所以,我得给大家解释一下什么叫做“君子”。在这个问题上,现在有很多误解。
    大家看这个“君”字怎么写的?它是一个“尹”字,加上一个“口”字。那“尹”字是什么意思呢?是画的一只手,拿着一根棍子。手拿一根棍子,这是原始时代的情况,就是说,有一个拥有权力的人,他在那里发号施令,而他拿着的那根棍子,就是他的权力的象征【15】。 后来演化了,比如一个国王,他人模狗样地坐在那里,手上拿着一根拐棍一样的东西,那就是他的权杖。“君”字最早就是这么一个形象:一个统治者坐那里,他拿着一根权杖,用他的嘴巴发号施令。这是“君”字最早的含义,就跟刚才讲的“大人”一样,是指的一种社会地位、政治地位。
    由此,我们可以得出一个很有意思的结论:古代社会君子很少,现代社会君子多。这可能和很多人的想法截然不同。我为什么这样讲呢?你想:如果只有手握权杖、掌握着权力的人,才叫做“君子”,那在古代,这样的人当然是很少的啦。比如说,在秦汉之前,封建诸侯的时代,只有天子、诸侯、贵族才是这样的人;在这之后,到了帝国时代、皇权时代,那就更不得了,天下只有一个人是这样的人,这个“乾纲独断”的人就是皇上。所以,这样看来,我的判断是:古代君子很少,现代君子很多。“现代君子很多”是什么意思呢?大家想想,只有在真正的现代社会当中,才可能每一个人都拥有这种权力和权杖:你是一个公民,于是乎你就有政治权力,你手上有一根权杖,可以来实现你的权力。这显然正是那个“君”字的一个很形象的体现:如果每一个人都是公民,那么,每一个人都是国王,都拿着一根权杖,都有一张嘴巴,都可以发表意见,可以发号施令。所以,我的结论很简单:古代社会君子很少,现代社会君子很多;唯有现代社会,才有可能人人都是君子。
    不过,孔子讲,虽然人人都可能是君子,但事实上未必如此,因为这有一个条件。按照孔子这段话的意思,这个条件很简单,就是:你要有敬畏感。如果你不具有敬畏感,没有仁爱之心,你就肯定不是君子;即便你拥有权力,也不是君子,因为你可能滥用你的权力,那就不是君子。反过来讲,你具有敬畏感,具有对仁爱的敬畏,你才可能成为一个君子。而现代社会给你提供了这样一个可能条件:你可以成为一个君子。
    不仅如此,按我的判断,现代社会不仅人人可能成为君子,而且人人可能成为圣人。这是因为:人人都有一双耳朵、一张嘴巴,你不仅可以倾听仁爱的呼唤、良知的呼唤,而且可以把它讲出来,你甚至可以大声疾呼,并且在实现你的权力的过程当中体现它、实现它。这就是我最后的结论,也是我与大家的一个共勉吧。我希望我们在座的人,个个都是君子,个个都是圣人,也就是说,都具有敬畏感,都有对仁爱的敬畏,并且通过你的嘴巴去宣讲它,凭借你的权杖去实现它。
    这就是我今天的简短的报告,是感想性的,就谈到这儿吧。谢谢大家!
    【1】 见《论语·季氏》。
    【2】《十三经注疏·论语注疏》:何晏注,邢昺疏,中华书局1980年影印本。
    【3】《四书集注·论语集注》:朱熹著,中华书局1983年版。
    【4】见《礼记·中庸》:“知、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也。”
    【5】见《论语·宪问》。
    【6】见《孟子·尽心下》。
    【7】见《孟子·尽心下》。
    【8】见《孟子·离娄下》。
    【9】见《论语·雍也》。
    【10】见《论语·述而》。
    【11】见《论语·八佾》。
    【12】见《论语·为政》。
    【13】见《论语·阳货》。
    【14】见《孟子·公孙丑上》。原文:“仁且智,夫子既圣矣。”
    【15】许慎《说文解字·口部》:“君:尊也。从尹;发号,故从口。”(中华书局1963年版)徐中舒《甲骨文字典》“尹”字条:“甲骨文从又持丨,丨象杖,以手持杖,示握有权力以任事者。”(四川辞书出版社199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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