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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打墙”的“艺术造假”史

《造假:艺术与伪造的权术》以严谨而有趣的讲叙风格提出了一个经典问题:究竟何谓艺术赝品或文学伪著?  
    这问题特别难以回答。“艺术伪造”真正的起源,正是艺术本身。按柏拉图和庄周的理论,绘画或雕塑,原本就是神灵、上帝、天地等“终极真理”的低配版;原始人在山洞壁的“涂鸦”,埃及木乃伊的黄金面具,或许正是人类最初对大自然、对自身奇妙存在的惊叹而导致的“造伪运动”。文学同样如此。根据这些在美学课、文学课和电影理论课上耳熟能详的内容可知,艺术和文学的本质天然与“模仿”相关,在模仿与真实之间“鬼打墙”般的套路,在机械地模仿“形”与精妙地捕捉“象”之间的高下之别,都使得“真”艺术的“造假”问题根本无法用通常的知识产权意义上的原创论来“一言以蔽之”。阐释伪造的定义,关乎法律的惩罚和社会道德的基准,也关系着在模仿与剽窃之间,的确存在着界线,但这条线却是随着伪造者身份、技巧和艺术/文学市场的波动而不断挪移。  
    该书全面揭示了造假现象的这些本体论起源,但并未以此为重心。作者认为,伪造不仅是与文学与艺术自身的存在性哲学相关,在漫长的历史沿替中,它还是一个至关重要的文化权力和政治权力问题。比如基督教伪作《君士坦丁赠礼》曾在千百年中有效地保障了欧洲教会的世俗权柄,18世纪英国人伪造的台湾行记与西方人的东方主义思想的形成及其殖民后果之间显然密不可分。由此可见,权力哲学与上述本体论的和合所导致的“伪造”历史后果,才是作者所关注的论域。  
    该书的魅力在于,没有任何枯燥的概念辨析,“何谓伪造”的问与答,含藏在古往今来诸多妙趣横生的伪造事件之中。作者对那些粗制滥造或机械复制的盗窃行为显然不感兴趣,在“伪造”一词的背后,他真正想揭示的是伪造活动中的独创性。正是这种因素的存在,才容许艺术或文学的“盗窃”理念在人类文明史开启之后,一直未被法律和道德批判盖棺论定,而始终保有其争议和讨论的空间。书中引用的例子,大多是那些有创意、精致的赝品,以及使著名艺术家、文学家、出版商、鉴定大师们卷入丑闻的大型案例。有人认为,艺术造伪者是技术工匠,缺乏原创理念,所以成不了大师。自古以来,东西方的绘画史充斥着鸟儿被画上的葡萄所欺骗、人类被画布上的幕布所迷惑的案例,但作者认为,即使画出逼真的葡萄和幕布也不代表品位高级,而艺术造伪则比我们想象的要难得多:它不仅要与充满灰色地带的法律和行业规则进行周旋,更重要的是,一幅传世之作本身是多种因缘的和合,借用本雅明的话来说,艺术品四周围绕着“灵韵”。造伪者要复原的,不仅是艺术品本身,还有让那些已消逝的因缘重现的气场,包括所用的工具和材质的年代性问题、艺术史记载的所有细微瑕疵,甚至必须揣摩原作者的心境。这是一个难度上与原作不相上下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的过程,其本身就是一个艺术过程。  
    原创和伪造之间的矛盾性如此迷人,其穿破真/伪界线的激情,一直吸引着诸多技巧高超的人物投入其中。比如1980年代希特勒日记的伪造,就是现代社会最具寓言性的伪造事件:因其主人公本身就是“大说谎家”,即使日记是真实的,也无法逃脱真伪辩证的错综复杂的逻辑谜题。  
    在艺术领域,“伪造”的性质必然与金融诈骗不同。正统艺术史内,就有相当多的“大师”与造伪难脱干系。艺术市场甚至发展出崇拜伪作的时尚,为得到这些“大师制作的大师伪作”,人们有时愿意支付比原作更高的价格。  
    这里存在着“套层价值”逻辑,即人们希望从同一件物品中得到多层次的历史获得感。这种“鬼打墙”现象在全书均有出现。如第二章指出,18世纪的“理性时代”,应该是英国文化史上文学伪造最猖獗的时期。比起围绕梵高的向日葵和达·芬奇的画作等著名艺术伪造品和相关著述,文学伪作通常不太起眼。作为该书的另一亮点,作者为读者“科普”了这一领域中的种种知识谱系。作者指出,要揭穿精致的文学伪作,至少需要同样专业的目录学知识。这同样导致了令人捧腹的“鬼打墙”现象:比如伪造诗人雪莱信件、制造出作者本人现身的神奇效应的梅杰·拜伦,被另一位专家怀斯揭穿。作者写道:“他以撼人的伟大气魄揭露它们是伪作。这是一个恰如其分的绝妙讽刺,因为怀斯第一部伪作的虚假程度也是一个发人深省的问题。”  
    人文领域的真实与虚假,是无尽的循环。文艺作品在社会和文化中被衡量和评估的历史本身,就像超现实主义的“错视图”绘画:看似向上走,其实是在同一平面打转。这种辩证如此错综复杂,以至侦探小说常以此为题,甚至发展出“美术推理小说”“文学史推理小说”等支系。无论是书中对雪莱信件的伪造专家,还是布拉德福德·莫洛的小说《伪造者》中对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探案手稿和叶芝作品进行伪造的人物,其“造假”行为的动机,都不光是为了混饭吃。伪造需要高超动手能力与史学、化学等诸多领域知识和精密头脑,这门技术中的精妙之处,就像厨师从不在意口福,而是着迷于烹饪过程中的那些精妙步骤。  
    赝品最终是挑战,在其可能的、最好的意义上,会是一种思想革命,就如该书所说,造伪“迫使人们重新审视业已设立的机构,业已确认的价值观和技术”。  
    作者提出,从来没有一个时代像今天一样,对世界艺术的定位几乎完全由金钱导向,“艺术就是金钱,艺术就是投资,美学问题通过金钱加以诠释”。  
    这是书中最后也是最无奈的一次“鬼打墙”:所阐述的问题越复杂,其本身越成为反讽性的宣言:金钱与艺术的“直通车”,推翻了造假史的复杂性,让问题和解答变得简单了。进入21世纪的造假者,似乎有着越来越少的艺术动机和越来越多的金钱驱力。  
    铁会生锈,银会失去光泽,铜会变绿,文字会改变意义,这就是作品的真相。作者暗示,人文领域从来没有真正不朽的物质。重要的永远是人们的观念和思考方向,只有它真正左右了历史。卢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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