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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宁老师:唐诗的自然精神


    
    
    自然:唐诗神妙之境的精神内涵
    
    唐诗一直被视为中国古典诗歌的高峰,它辉煌的成就并不体现在数量上。比如,清人编辑的《全唐诗》,收录诗歌作品四万余首。20世纪末,由北京大学中文系编纂的《全宋诗》收录的诗人数量是《全唐诗》诗人数量的4倍,诗歌作品数量是12倍。而到了明清时代,诗人和作品的总量,更难以数计。比如历史上留下作品最多的创作者是清代乾隆皇帝,他有四万多首御制诗,但乏善可陈。
    
    判断一个时代的诗歌水平,不能单看数量,而要看艺术上的成就。成就的一个明显标志是艺术个性是否丰富。唐代既有李白、杜甫、王维这样的诗歌大家,也涌现了许多诗歌名家,群星灿烂;而更重要的标志是,诗歌艺术所达到的深度。唐诗创造了许多艺术上很深刻的东西。需要说明一下,这种深刻,并不是单纯的技巧或者才学。如果单论技巧的多样、才学的丰富,唐诗可能还不及宋诗,宋代诗论家严羽评论宋代诗人“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以文字为诗”(《沧浪诗话》),但严羽认为宋诗的成就仍无法和唐诗相比,唐诗的好处不落形迹、不落言筌,他说:
    
    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沧浪诗话》)
    
    唐诗好在哪儿呢?从表面上看,一首唐诗好像没用什么技巧,内容也没有什么特别复杂的,但其中有一种深刻的诗性,很难学习模仿。好像我们看到一个人站在山顶上,但不知他是怎么上去的,所以严羽说:
    
    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诗者,吟咏性情也。(《沧浪诗话》)
    
    唐诗就是不涉理路,不落言筌,靠艺术上深刻的诗性取胜。我们今天的讲座分析唐诗的自然精神,就是要回答唐诗艺术深刻在什么地方,这种深刻性是怎样形成的,因为在很大程度上,自然精神的浸润是唐诗何以神妙的关键所在。
    
    
    
    自然精神发端于先秦道家自然哲学。我们请大家关注唐诗与自然精神的联系,这涉及如何理解中国文化传统的大问题。近些年中国社会对国学、对传统文化的思考,比较多地关注儒家思想,这当然很重要,但也要看到中国思想文化传统是很丰富的,其中源自道家的自然精神的影响也十分显著。自然精神深刻地影响着我们的思想和艺术,没有它,很难孕育出唐诗这样的诗中神品。
    
    “自然”这个概念出自《老子》。老子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道”是世界的根本,“道”就是“自然”,它就是它自己的样子,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然而人生和社会常常是背离“道”,背离“自然”的,因为世界充满短暂的、相对的变动:
    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老子》)
    
    在古人的“自然”观念中,活在相对的状态里,人是很痛苦的,应该超脱这种是非相对,去体会恒常不变的本然之道。被后人誉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的陶渊明,他的诗歌有浓厚的自然之趣。宋人黄彻说:“渊明所以不可及者,盖无心于非誉、巧拙之间也。”(《巩溪诗话》)意思是陶渊明一切都发乎自己内在的本性,对别人的评价全不在意。他归隐田园以偿素志,并无意于别人的赞扬抑或讥讽。他素性恬淡,但在经历了人生的复杂思考之后归隐田园,就不是简单的选择某种个人爱好,而是到田园中去体会世界的根本与真意。
    
    他在《饮酒》(其五)中说: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这里“心远地自偏”就是“无心于非誉巧拙”,而黄昏中归巢的飞鸟,正是一幅万物归于本然的画卷,是诗人悠然心会的真意所在。正因为归隐田园不是诗人一时的兴致与爱好,所以他不惧躬耕陇亩的艰难,也要在田园中持守本心。陶渊明用他的方式,展开了诗歌自然之美的隽永画卷,而这幅画卷,正是在唐代呈现出了丰富而灿烂的内容。
    
    
    
    王维:山水胜境的自然之趣
    
    自然精神对唐诗的影响,我们主要围绕王维和李白这两位大诗人来讲。我认为,唐代超一流的诗人只有三人:李白、杜甫、王维。北大中文系著名唐诗专家陈贻焮先生曾有诗高度评价王维:“盛唐独步诗书画,文苑三分李杜王”,第一句称赞王维诗、书、画兼擅,第二句则认为李、杜、王三人于诗坛文苑鼎足三分,这是很恰当的评价。在这三位大诗人中,王维和李白的诗歌都深受自然精神的影响。
    
    自然精神对王维的影响,主要体现在山水诗方面。山水诗是中国诗歌极为重要的传统,山水画作为绘画之大宗,也与山水诗有密切的关系。王维的山水诗是中国古代山水诗的最高典范。发端于东晋的山水审美精神,不以描摹山水之形态为旨归,而是要通过俯仰山水去体会自然之道,因此,它内在的美学追求就与老庄自然哲学的精神意趣有很密切的联系。
    
    我个人认为理解山水审美,解读和品味中国古代的山水诗与山水画,有三个关键词:静、远、空。
    
    
    
    中国的山水诗与山水画,都追求“静”的境界。这个静不是没有一点声音,不是物理上的静,而是哲学上的静,是内心安静澄明的状态。老子说“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老子》),这个“静”就是澄怀净虑的状态,进入这样的状态,才能观道。故而老子说“静为燥君”。这个“静”到《庄子》中,有了进一步的阐述:“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意思是,静就是让内心像明镜一样,只有这样才能临照万事万物;又说:“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故能应物而不伤。”圣人内心这面明镜,不会随物摇摆,惟其如此,才能照见事物之本然。中国的山水艺术家,就是要努力用艺术的方式,在山水的吟咏和刻画中,表现澄澈宁静的精神状态。王维的山水诗更是展现“静”的绝佳典范,
    
    例如《新晴野望》:
    
    新晴原野旷,极目无氛垢。
    郭门临渡头,村树连溪口。
    白水明田外,碧峰出山后。
    农月无闲人,倾家事南亩。
    
    这首诗描绘一场雨水之后,天清地朗、开阔澄澈。原野之上,极目远望,没有一丝尘垢。其中“白水明田外,碧峰出山后”一句,尤为精彩,河水映照阳光,熠熠生辉,远方青翠的山峰因空气清澈而呈现在诗人的目前。我们都知道王维是高明的画家,这两句对景物、色彩、光影的捕捉与刻画,的确深通画理,而爽朗明澈的诗境,又是精神宁静澄明的写照。
    
    又如《山居秋暝》: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这首诗写一个秋日的山间傍晚,新雨过后山林清幽高爽,诗境澄澈宁静。“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两句明白如话,好像一点刻意的构思都没有,但值得细细品味。“明月松间照”,如果换成“明月林间照”,意味就弱了许多,月光虽然皎洁,但明亮的光感是含有躁动的。暮色中的山松,松本身作为意象的肃穆与暮色中松影的冷色调,都把明亮月光中的躁动过滤掉,只剩下一种皎洁安详的状态。清泉从山石上流过,更是一种强烈的映衬,仿佛水中没有一丝杂质。“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写傍晚时分竹林里传来浣女暮归途中的谈笑之声,莲叶摆动,原来是渔舟归来,虽然很生动,但如果没有“明月”“清泉”两句,就显得平白,全诗也就没有过人的精彩。像“明月”“清泉”两句这样,在山水吟咏中通过寥寥数语的点染刻画,呈现宁静之意、澄明之境,这是王维最为擅长的,也是他最令人仰慕的艺术功力所在。
    
    
    
    理解山水艺术的第二个关键词是“远”,就是要恢廓精神器局,进入一种超脱现实功利的辽远境界。庄子哲学集中而深刻地阐发了“远”对于体会自然之道的意义。《庄子》内篇的第一篇是《逍遥游》,“游”是《庄子》中的核心概念,“游”的目的和意义,就是实现精神上的“远”。《逍遥游》开篇就描绘了一只振翼远游的大鹏: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这只扶摇直上九万里的大鹏,象征了精神上“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远游之境,那么这种境界和视野下所看到的世界,是怎样的呢?
    
    《逍遥游》这样讲:
    
    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
    
    庄子说,我们在地面看天空觉得辽阔纯净,但真实的天空真的像我们在地面上看到的那样吗?可能未必,只是没有一个人能像大鹏飞得那么高远。大鹏在遥远的天空俯瞰人间,看我们这样一个嘈杂的世界,也会是单纯的、辽阔的。这就是“远”带来的精神超脱。
    
    
    
    中国的山水诗和山水画,要在山水之间去体会这样的精神之“远”,由此游心大化。郭熙《林泉高致》提出:“山有三远:自山下而仰山巅谓之高远;自山前而窥山后谓之深远;自近山而望远山谓之平远。”我们看王维的山水诗歌,其中对“远”的表现很可体会,
    
    例如《终南山》:
    
    太乙近天都,连山到海隅。
    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
    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
    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
    
    这首诗从各种视角出发来表现“远”这种境界:“太乙近天都”,写终南山山势的高峻,类似高远之境;“连山到海隅”,写山势纵横连绵,远及海滨,类似平远之境;“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写行于深山之中,身在云中,远远感觉树林里萦绕着青色的雾气,走近又一无所见,这类似深远之境。“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这两句写群山的广大,后一句用了俯瞰的视角。最后一句“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用山间行人的渺小形象反衬山势的广大。全诗视角纵横变换、笔触空灵,一座人间的雄伟山岭,成为超脱伟岸的精神象征。
    
    王维写山如此,刻画水景,也有浩渺辽远的气势,其《汉江临泛》云:
    
    楚塞三湘接,荆门九派通。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
    郡邑浮前浦,波澜动远空。
    襄阳好风日,留醉与山翁。
    
    全诗写他在汉江上行船时看到的景象,开篇两句写荆楚大地一派水乡泽国的景象,视野十分开阔;三四两句写江水浩渺,天水相接相融,天地都笼罩在浩瀚的水势之中,远山似有若无。五六两句写远方的城市好像浮在水面上一样,天地之间都是水势的动荡。全诗把水势的浩渺刻画得纵横州国、包举天地。这是山水之远,更是精神之远。
    
    
    
    理解山水审美的第三个关键词是“空”。东汉以后佛教传入中国,佛教思想与中国的老庄哲学发生了深刻的交融。山水审美意识的形成,融会了自然精神与佛教思想的多方面影响。山水艺术所追求的“静”与“远”和佛教的“空”理有了深切的联系。王维被称为“诗佛”,他的山水诗对“静”与“远”的刻画,萦绕着深邃的“空”趣。
    
    例如《终南别业》: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诗中特别要体会“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两句,这就是融合了“空”趣的“远”。作者认为,流水甫尽,白云初生,在无始无终中,才有真正最本然的“远”。这种“远”,显然比《终南山》《汉江临泛》中的“远”更加深邃,也更加接近世界的本来。
    
    
    
    我们再来看王维的《鸟鸣涧》: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这首诗刻画春夜山林的幽静安详,月光够轻柔了,但还是让山鸟受惊,可见山林之静谧。回荡在山涧中的鸟鸣,反衬出山林的幽静深广。这是艺术的相反相成,王籍有诗“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和这个笔法近似,但王籍的诗比王维诗,不够深邃。王维写回荡在山涧中的鸟鸣,写出了春山的“静”、春山的“深”,更写出了春山的“空”。春山在幽静中有安详与自在,这就是山之“空”,这种“空”,把“静”的意趣推向极深邃的境界。
    
    又如王维的《鹿柴》: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这首诗刻画的“鹿柴”,在深山最幽僻之处,终日幽暗,只有朝阳和夕阳会穿越深林,片刻掠过。诗句从夕阳掠过青苔的片刻光影,反衬终日的幽暗。诗中幽深的山林充满“空”意,而“鹿柴”的幽僻冷寂,正是融会着深邃“空”趣的至静之境。王维的这首《鹿柴》,在海外也有很高的知名度,墨西哥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帕斯,和美国翻译家温伯格合作写了一本小书《19 Ways of Looking at Wang Wei》,书中罗列了对《鹿柴》这首诗的十九种语言形式的翻译,比较其优劣。读了这本书,会感到小诗的内涵非常深刻,翻译不易,而这也反映了中国最精妙的山水艺术,在与世界其他文明交流中所遇到的困难。这首小诗,表面看简单极了,没什么难词难句,可是千百年来,要真正说出它的深意,又是那么不易。这是唐诗艺术最深刻的地方,羚羊挂角、无迹可求。
    
    李白:大鹏精神与赤子之心
    
    理解唐诗的自然精神,要提到的第二位大诗人是李白。李白很豪放,但李白的豪放潇洒不是粗豪,它有深刻的内涵。从某种意义上讲,李白真是自然精神塑造的诗人,今天的我们要理解他,要抓住他的两个鲜明的精神特质,即大鹏精神和赤子之心,这两点都和自然传统有极为密切的关系。
    
    大鹏精神,这个“大鹏”就是《庄子·逍遥游》中的大鹏。李白一生皆以大鹏自比,他说自己“大鹏一日同风起,抟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上李邕》)李白的豪迈奔放,就是大鹏扶摇高举的境界,他在庐山上纵目远望,把天地世界尽收眼底:“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庐山谣》)世间有谁能像他这么纵横开阔?这不是凡人的目光,是大鹏的视野。
    
    
    
    大鹏高飞远举,它的兀岸高傲,也体现在李白的诗句中。《蜀道难》是李白极为脍炙人口的名篇,诗中对蜀道之艰难的刻画,令人惊心动魄。古往今来,有许多人描绘过蜀道的艰难,为什么李白的描写如此迥出众作呢?因为他深刻地表现了蜀道的不可征服。他说“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缘”。他说所有试图征服蜀道的努力,都是艰难的,甚至是徒劳的,“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使人听此凋朱颜。……其险也若此,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其实,李白笔下的蜀道,何尝不是庄子笔下的大鹏?扶摇直上九万里的大鹏,又岂是天地间任何事物所可以拘束的呢?至为艰险、不可征服的蜀道,可以视为象征着挣脱一切束缚的高卓伟岸的精神之境,一切试图征服和控制它的力量,都溃败束手。蜀道不是人间的山川,而是逍遥远游的大鹏在诗句中的幻化。
    
    
    
    然而同时也要看到,李白和庄子是有所不同的。庄子所说的逍遥远游之境,和人世是有对立的,超脱流俗的同时,也有背离常情的怪诞。《庄子》一书中写到很多“畸人”,认为这些身形怪异的“畸人”反而比正常人更近天道。《庄子·大宗师》云:“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这种怪诞,有时表现在感情方式上,《庄子·至乐》上记载:“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自己的妻子去世,庄子不仅不悲痛,反而鼓盆而歌,这和常人表达感情的方式很不一样。
    
    李白不是这样,他天才豪放,但身上毫无怪诞之处,他的悲欢喜怒同于常人,却又比常人表达得更浓烈。北师大著名古典文学专家李长之先生,对李白精神的揭示非常深透,他说:“李白诗的人间味之浓,乃是在杜甫之上的,……一般人在他那里欣赏其过分夸张、出奇者有之,得一鳞一爪的解放者有之,但很少有人觉悟到他在根本上乃是与任何人的心灵深处最接近的,换言之,他是再普通也没有了,甚而说是再平凡(倘若平凡不是一个坏意思)也没有了。……就质论,他其实是和一般人的要求无殊的;就量论,一般人却不如他要求得那样强大。”(《道教徒诗人李白及其痛苦》)
    
    李长之先生说李白的人间味,比杜甫还要浓。其实李白和杜甫的诗歌是非常不同的形态,很难简单对比,但李先生这段话,提示我们,李白虽然被称为“诗仙”,但绝非不食人间烟火、高蹈怪诞,相反,他与世人同其悲欢,却又将悲欢表达得更为本然,也因此令人感到更为真纯浓烈。
    
    这种本然的表达,使李白的诗歌经常呈现出天真如赤子的境界。他的《长干行》,刻画一位女子从与丈夫两小无猜、到初为人妇的羞涩、再到丈夫远行后痴情的思念,笔触就极为纯净天真。他的作品中,经常可以读到冰清玉洁的澄澈诗句,例如“金陵夜寂凉风发,独上西楼望吴越。白云映水摇空城,白露垂珠滴秋月。”(《金陵城西楼月下吟》)这是景物的纤尘不染,更是心境的澄明。
    
    李白的《玉阶怨》是一首很短小的作品,但极为动人:
    
    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
    却下水晶簾,玲珑望秋月。
    
    诗歌描写一个后宫的女子站在宫殿的玉阶上等待,然而所待之人迟迟不来,露水都打湿了罗袜,女子终于无望了,无奈地走回了房间,把簾子垂下来,然而就在垂下簾栊的时刻,她仍然不甘就这样离开,仍然隔着晶莹的水晶簾,眺望天上的秋月。这是无奈不甘的一刻,是无比晶莹剔透的一刻,是感情纯净到极点的一刻。在中国诗歌史上,还很难找出第二首诗,能像这首小诗这样,将心灵的纯净、世界的纯净融合成如此晶莹开阔的诗境,它明白如话、没有任何复杂的技巧,然而丰富的意蕴难以言传,真是诗中神品。
    
    
    
    王维和李白的诗歌正是在自然精神的浸润下,呈现出许多难以言传的艺术神妙。宋代以下,随着思想文化环境发生深刻变化,唐诗所赖以形成的许多精神氛围发生了改变。这些都增加了理解唐诗的难度。理解唐诗应深入其精神文化背景,对唐诗的自然精神,对唐诗神妙的艺术之美,还有许多问题,值得我们不断去品味和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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