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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洪德:元代文学的价值需要重新认识


    《元代文学通论》,查洪德著,东方出版中心2019年12月第一版,258.00元
    为查洪德教授《元代文学通论》一书所吸引多少是一个“意外”。作为书评编辑,要“对付”大量新书,一本书总是先读前言后记目录,但大多数书的阅读却也仅止于此,此乃不得不如此的常态。读《元代文学通论》,也是照此行事:先读后记和附录,即颇受震动;再读绪论,兴趣则更加浓厚;本来元代文学完全在自己阅读范围之外,竟欲罢不能,百万言的三册,月余时间内,断断续续,居然读完了!
    王国维在《宋元戏曲史》中说:“楚之骚、汉之赋、六代之骈语、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此说影响极大。就一般读者而言,对元代文学的了解也仅限于杂剧和散曲。《西厢记》《窦娥冤》等几部杂剧,《天净沙·秋思》《山坡羊·潼关怀古》等若干散曲,就构成了我对元代文学的全部认知。而《元代文学通论》主要以元代文献为依据,全面考察有元一代文学的各个方面,涵盖元代诗歌、文章、散曲、杂剧等体裁,对元代文坛随时间而衍变、因地域而散布的样貌,对元代文坛诸多特征、风气和流派等,都作了细致深入的分析梳理,元代文学独具的特色和独有的价值亦由此显现。读此书,深感元代文学绝非自己以前想象的那么贫乏,也深感我们从一般文学史教科书上读到的论断没那么值得信赖。
    查洪德先生现为南开大学杰出教授,中国元代文学学会副会长,可谓名校名教授。不过,翻看他的履历,却不难看到他问学之路的不易。他是1977年恢复高考之后的第一届大学生,就读于安阳师范专科学校(安阳师范学院前身),毕业后留校,先是从事教学行政工作,后调到学校学报编辑部,曾任安阳师范学院中文系主任(文学院院长)。这中间,他刻苦深造,取得博士学位。1990年代初,跟从元代文学研究大家、北京师范大学教授李修生先生访学,参与《全元文》项目,开始大规模阅读元代文献,一步步在元代文学研究领域登堂入室,成果累累。“我只是老老实实读了些元代文献(还有不少没读),把自己的想法写了出来。做学问也许不需要特别大的本事,但需要老实。”“阅读了元代文学的原始文献,回观以往对元代文学的评价,就感觉不够客观。但如何客观评价,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甚至说是很艰难的事。这就需要奠定求真的决心,拿出求真的勇气,下足求真的功夫,追求文学史的真实。”老实、决心、勇气、功夫……这些词汇,刻画出一个真正学者的态度和追求,令人感动。
        学术研究的宗旨在求“真”
    中华读书报:拜读三卷本《元代文学通论》,深为大著对一系列元代文学史成说的颠覆而震撼。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陶文鹏研究员认为大著“许多章节论题和观点发人所未发,具有重大学术价值”(《光明日报》2020年5月2日),四川外国语大学中文系张红波博士认为“《通论》中众多结论与目前通行观点大不相同,甚至有截然相反之处,势必会对今后的元代文学教学与研究产生重大影响”(《中华读书报2020年6月10日》)——专家的话印证了我作为外行读者阅读大著的感受。不过,在谈大著之前,能否请您介绍下您的治学经历,您是怎么走上研治元代文学的道路的?
    查洪德:非常感谢《中华读书报》对《元代文学通论》的持续关注。《元代文学通论》出版后受到媒体和学术界如此关注,我是没有想到的。书去年12月出版,今年1月就上了《光明日报》“光明书榜”,3月又上《中华读书报》月度好书榜,此外《团结报》《深圳晚报》也推荐了这部书。世界读书日的前一天,《名作欣赏》公众号还以“读书日专题”推送了书的后记。陶文鹏先生写了书评,以陶先生的资望、地位、影响力评我的书,我感到惶恐。贵报发了张红波先生的文章,我不认识张先生,谢谢他给《通论》如此高的评价。我看到文章的题目(《为元代文学正名》)时,感到有些意外。
    近来微信群里有不少对《元代文学通论》的评论。和您一样,大家关注书中一些不同于以往的说法,肯定这些说法,说是重要的学术贡献。我想在这里作些说明,顺便回答我“怎么走上研治元代文学的道路的”。重新认识和评价元代文学,还要从上世纪末说起。上世纪90年代,是元代文学研究的转折期。1991年,邓绍基先生主编《元代文学史》出版,那是重评元代文学的开始。同时,李修生先生主编《全元文》项目上马,吸引了一大批年轻人参与编纂。这些人中的一部分,至今仍坚持元代文学与文献的研究,我是其中的一个。在这群人中,对于元代文学的不少问题,都形成了与以往流行观点不同的看法。从事学术研究多年,我从未刻意求新。我追寻的,只是客观,或者叫做“真”吧。求真就必须实。我只是老老实实读了些元代文献(还有不少没读),把自己的想法写了出来。做学问也许不需要特别大的本事,但需要老实。元人刘秉忠有一首论诗诗,我借来谈学术:“诗如杂剧要铺陈,远自生疏近自新。本欲出场无好绝,等闲章句笑翻人。”(《近诗》)在我看来,《元代文学通论》只是寻常话语、“等闲章句”。“等闲章句”却能“笑翻人”,那是意外效果。也许一些读书所得,积思所悟,在自己是寻常话语、“等闲章句”,而别人可能感觉不寻常,非“等闲”,获得了意外效果。
    我在《通论》后记中说,我们这一辈人,对于元代文学研究,做的只是“两个基本”:整理基本文献,提出基本问题。整理基本文献,有几位朋友做得多一些。提出基本问题,可能我做得多一些。我们这些人,从90年代初到现在,一直在做元代文学与文献的研究与整理,由此阅读了元代文学的原始文献,回观以往对元代文学的评价,就感觉不够客观。但如何客观评价,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甚至说是很艰难的事。这就需要奠定求真的决心,拿出求真的勇气,下足求真的功夫,追求文学史的真实。其中种种艰辛,不必细说,但克服困难,步步前进,只在于坚持、坚守而已。
    我就是这样走上研治元代文学的道路的,并一直走到了今天。这里更需要说的,可能是从何处入手走上研治元代文学之路的。正好在1990年,我到北京师范大学跟从李修生先生访学。此前我发表过两篇研究元代曲家郑廷玉的文章,当时我在安阳师专工作,郑廷玉是当地曲家,李修生先生给我的第一个建议是作彰德地区的戏曲研究(安阳在元代为彰德府路,在明清为彰德府)。我觉得做戏曲研究自己没有优势,且别人研究已经相当充分。我希望借参编《全元文》的契机,做当时还不受关注的元代诗文研究。那时有人倡导加强文学史薄弱环节的研究,也契合我的想法。这想法得到李先生支持。但入手后感觉困难很大,问题很多。正是这些问题和困难,引我步步前行。这期间有幸得到邓绍基先生的高度关注,几乎我每走一步,邓先生都给予肯定和鼓励,并对我寄予厚望。于是我无法停下脚步,只能艰难前行。
    中华读书报:在很多像我这样的非专业读者这里,元代文学往往构成一个盲点,对其重视的程度也远不如对先秦、两汉、魏晋、唐宋等时段。请问在专业的古代文学研究中,元代文学研究的现状如何?
    查洪德:您所关注的,其实是很多人普遍关注的。您想了解的,也是很多人想要了解的。您的提问包含了很重要的问题:元代文学在中国文学发展史上处于怎样的地位?进一步说,元代文学为中国文学、中国文化贡献了什么?我们为什么应该关注元代文学?以往评价元代文学的地位,大致是两句话:其一,即王国维所说“元之曲”为有元一代之文学。其二,元代是中国文学史的转折时期,表现有二,一是俗文学取代雅文学,占据文学的主体地位;二是叙事文学较之抒情文学发达,戏曲和小说取代了诗词的主体地位。现在看来,这种认识需要修正。元代文学在中国文学史上确实具有很特别的位置,其中一个显著的标志是,元代是中国古代文学大格局形成时期。中国古代文学所有文体,在元代齐聚文坛。在这一意义上说,研究中国古代文学不高度关注元代,恐怕是不行的。
    从更重要的意义上说,元代是中华民族精神共同体形成时期,而文学在其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在元代文人观念里,大元朝的建立,是中原疆域向四外的极大拓展,“四振天声,大恢土宇,舆图之广,历古所无”,因取《易经》“乾元”之义,定国号为“大元”(图克坦公履撰《建国号诏》),“我元四极之远,载籍之所未闻,振古之所未属者,莫不涣其群而混于一。则是古之一统,皆名浮于实;而我则实协于名矣”(许有壬《大一统志序》)。由此,王化大行,无远弗及。千百年的胡汉对立终于消除,“蒙恬剑下血,化作川上花”(陈孚诗),庆幸于“华夷一统太平秋”(耶律楚材诗),真正实现了“天下车书共一家”(张昱诗)。
    20世纪初至今的一百多年,元代文学研究的历程,大致可以分成四个阶段:第一阶段,20世纪初,一方面受明人“元无文”“元无诗”观念的影响,一方面又认为小说戏曲乃“无学不识者流”的“淫亵之词”,应该烧毁,结论是:元无文学。第二阶段,以元曲为元“一代之文学”,从王国维《宋元戏曲考》、吴梅《中国戏曲概论》出版,一直到20世纪末;第三阶段,加强元代文学史薄弱环节研究,发掘诗文等的价值,从20世纪90年代至今;第四阶段,近些年,以通观视野对元代文学作整体性研究,认识元代文学的一体性,进而认识元代文化的一体性,为中华文化的一体性、中华精神共同体的形成这一重大认识提供参考。《元代文学通论》是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元代文化精神与多民族文学整体研究”(2010年立项)成果。可算是这方面的尝试吧。
    现在可以大致梳理一下元代文学研究的现状了。分体裁说,元代戏曲(杂剧与南戏)研究的历史最长,成就最高。元代戏曲在中国文学史上的经典地位,不能动摇,也不容动摇。不足的是,上世纪90年代以前,戏曲的文学阐释,以阶级性、人民性为评价标准,对作品作反封建、反传统、反民族压迫的解读,这是偏差。90年代以后戏曲研究逐渐趋冷,但也出版了几部重要的著作。元代散曲研究,90年代以后取得了较大的成就,是元代各体文学中研究比较成熟的部分。元词研究,与散曲一样,90年代后曾取得重要成果,但多在20年前,近些年进展不大。元代诗文与诗文理论批评研究,90年代以后逐步兴起,但形成气候,是近十来年的事,目前发展态势很好,形成了一个年轻而有朝气的研究队伍,有一批受关注的年轻学者,在古代文学研究界为数极少的青年长江学者中,元代文学研究界占两位。这些年,新视角、新思路的课题和成果不断涌现,国家社科基金项目立项数量,在整个中国古代文学类项目中占了相当比重。但就目前所处的研究阶段看,文献整理方面,基本文献整理取得了相当大的成就,而深度整理与作品的精细解读,还远不够。史与论的探讨方面,基本问题逐步提出,深入的探讨有待推进。其他文体的研究,如话本、文言小说等,进展不大。另外,随着笔记研究进入研究者视野,元代笔记也开始引起注意。至于打通文体、地域、民族,对元代文学作整体把握,则是近些年的事。
    总而言之,不管是文献的整理,还是史论的探讨,元代文学研究都依然任重道远。与中国古代文学其他时段的研究情况相比,还有很大差距。这几年,李修生先生多次说,元代文学研究刚刚开始。从一定意义上说,这是一个客观的判断。
        元代为何长期未开科举
    中华读书报:研究元代文学,不能不关注元代读书人的社会地位问题。有一个“九儒十丐”的说法流传特广(据说尽人皆知的“臭老九”一词,或即源于此)。很多元史学者已指出,此一说法不能当作信史看待。这一说法最重要的文献依据是南宋遗民谢枋得的一段话,但谢枋得不过是引用“滑稽之雄,以儒为戏者”的话,当不得真。您在书中说,谢枋得文章是在“批判宋代科举制度造成了科举程文无用之士”,谢在宋亡入元后第九年即称“文运大明,今其时也”,“他为人们可以抛弃‘场屋无用之文’而作‘经天纬地’有用之文而欢欣鼓舞”。这里的解读会不会有点矫枉过正?毕竟,谢枋得是誓不降元并绝食而亡的文天祥一般的人物啊,他对元朝停办科举未必会欢欣鼓舞吧?
    查洪德:你提出的既是很好的问题,也是很重要的问题。这是两个问题,其一,谢枋得对新朝的态度;其二,谢枋得对科举的态度。
    先说谢枋得对科举的态度。这要多说几句。在宋元之际、金元之际,都形成了科举误国的舆论,谢枋得就曾说:“以学术误天下者,皆科举程文之士。”(《程汉翁诗序》)和他同时的刘壎,对这一说法表示极度赞同,说:“科举程文之士,误我国家,传笑万世。此则诚为至论。”(《隐居通议》卷十六)这是当时很多人对科举的态度。他们认为,科举之弊之害,是多方面的。科举造成无法挽救的诗文之弊,进而败坏世道人心。由宋入元的黄庚就说:“唐以诗为科目,诗莫盛于唐,而诗之弊至唐而极;宋以文为科目,文莫盛于宋,而文之弊至宋而极。甚矣诗与文之极其弊而难于其起弊也。”进一步:“国以诗文立科目,非世道之幸;士以诗文应科目,又岂人心之幸?宜古道之滋不可挽也。”可以看出,时人对科举,已经到了痛恨的地步。在他们看来,停科举,是诗文的大解放:“自科目不行,始得脱屣场屋,放浪湖海。凡平生豪放之气,尽发而为诗文。”(《月屋漫稿序》)与黄庚同时的戴表元,也力言科举造成诗弊,说在宋时:“诸贤高谈性命,其次不过驰骛于竿牍俳谐场屋破碎之文,以随时悦俗,无有肯以诗为事者。”(《方使君诗序》)用“俳谐场屋破碎之文”称呼科举程文,可见他们的憎恶程度。要知道,谢枋得、戴表元这些人,是中过进士的。他们的批判,决不是科场失意者的个人痛疾之语。
    在北方,由金入元的文人,反科举的声音同样强烈。与宋人的意见大致近似,人们批评“时文之弊”,“言诸生不穷经史,唯事末学,以致志行浮薄”(《金史·选举志》)。元好问说:“时间初泰和大安间,入仕者惟举选为科。荣路所在,人争走之。程文之外,翰墨杂体,悉指为无用之技。”(《故河南路征收课税所长官兼廉访使杨公神道之碑并序》)视有用之技为无用,必是无用之人。
    元初北方的儒士,有义理之士、经济之士、词章之士。三种人对待科举的态度不同。前两种人都坚决反对科举,词章之士要求开科,他们说是“俗儒守亡国馀习”(姚燧《董文忠神道碑》)。反科举的意见,占有压倒性优势。以往说,蒙古人反对开科举,这种说法缺乏文献依据。当时多数汉族文人坚决反对开科。
    再说谢枋得对新朝的态度。以往把谢枋得不仕元解释为坚持民族气节,是对元政权的敌视。真是如此吗?这个问题很容易说明。“九儒十丐”说出自谢枋得的《送方伯载归三山序》,这篇文章本身就可说明问题。方伯载是一位年轻人,他要回乡,大约由于人生不如意,有才而不为世用。谢枋得写了这篇文章为他送行。文章说,现在儒者(科举程文之士)之所以贱,是因为无用。你方伯载“有远志,强记而善问,落笔皆英气,薄科举程文不为”,会有机会为当世所重的,你应该有这样的信心:“天下岂终无好文章乎!古之所谓经天纬地曰文者,必非场屋无用之文也。子既薄场屋之文而不为,文而经天纬地,必有所传矣。”“子能为董公、为子房、为四皓,帝必不敢以儒之腐者、竖者待子矣。安知以文章名天下者,不在子乎!安知使儒道可尊可贵者,不自子始乎!”你应该抱积极的态度,为当今社会所用,以有用之才,改变儒者被轻视的状况。谢枋得本人不仕元,因为他是前朝官员,古人重出处大节,他坚守的,是义不仕二朝。对年轻人,他鼓励为时所用,鼓励积极有为。这就是谢枋得对当时政治的态度,当然也是对新政权(“帝”,只能指忽必烈)的态度。原始文献如此,不需要解读。
    中华读书报:另一值得注意之点是元代文化政策,就是统治者不重视文化建设,也不干预文学创作,大著写道:“元代是自秦汉以来唯一没有文字狱的朝代”,“骂官员,贬胡人,甚至揭皇帝之短的内容,在元代诗文皆可见。可写所欲写,能言所欲言,在中国古代,是特别可珍视的”。这确实是很难想象的。
    查洪德:元代是中国古代自秦汉以后唯一没有文字狱的朝代,是学界共识。元代文人地位不高,这是事实。但文人历来重心理感受。元代文人不用担心因言招祸,他们活得坦然,是难得的。我们应该关注的,是这些社会现象如何影响文人心灵,进而对文学产生重要影响。
    先比较元末和明初两个典型事例。元顺帝幼时,元文宗曾下诏说他不是明宗的儿子,诏书是虞集起草的。等顺帝即位,就有人想借这事整虞集。如果在其他朝代,其祸绝不仅仅是杀头,但元顺帝却说:“此我家事,岂由彼书生耶?”虞集也就没事了。元明之际诗僧释来复(见心),在元末活得很潇洒。入明,他并未意识到不能继续潇洒了。有次朱元璋请他吃饭,他写诗谢恩,后四句是:“金盘苏合来殊域,玉碗醍醐出上方。稠叠滥承天上赐,自惭无德诵陶唐。”朱元璋大怒,说:“汝诗用‘殊’字,是谓我为‘歹朱’耶?又言‘无德诵陶唐’,是谓朕无德,虽则欲陶唐诵我而不能耶?何物奸僧,辄敢大胆如此。”(郎瑛《七修类稿》卷四十七《明天渊》)杀头!这里有些演义成分,但基本是事实。这些事件,对文人心理的影响,无疑是巨大的。在元,可放言无忌;入明,则噤若寒蝉。由此,我们不难对两个时期的文坛状况作出基本判断,进而对两个时期的文学价值作出推断。
    明代朱权《太和正音谱》说元人散曲有所谓“不讳体”,也叫“盛元体”,其体“快然有雍熙之治,字句皆无忌惮”。这是说散曲,杂剧当然也是“字句皆无忌惮”。这些论断,可以从元代文学文献中得到印证,并非夸大其词。
    《窦娥冤》“反映阶级压迫”?《西厢记》“反封建”?
    中华读书报:美国汉学家奚如谷撰写的《剑桥中国文学史》元代部分指出元代文学有三个主要特点,第一个即为白话文学的成熟。我们读元代文学,都会注意到其中通俗文言体、口语体文字颇不少,另外《三国志平话》《武王伐纣书》等半白半文的历史小说在文学史上也很重要,大著似没有予以特别关注。
    查洪德:确实未能关注。张红波先生的文章(《中华读书报》2020年6月10日《为元代文学正名》)已经指出了。除了您和张先生提到的,拙著未能论述的还有元代的白话碑,蒙古族文学经典《蒙古秘史》,数量众多的元代笔记(特别是其中的域外游记更是元代文学具有独特价值的部分)。这些内容之所以没有关注,是因为我自己没有做具体深入的研究,没有发言权。在此前提下,作些情况介绍和说明。
    首先想说明的是,20世纪元代文学研究界有一个比较流行的说法,认为在元代,白话的俗文学已经占据了文坛中心的位置,传统的诗文则处于文坛的边缘。这种观点至今还有影响。这不符合元代文学史的实际。元代文学是雅俗并存,互相之间也没有20世纪研究者描述的那种矛盾。《元代文学通论》第十二章《文坛特征论之二:雅俗分流》对此有说明。这一章内容先期以《元代文坛的雅俗分流》为题发表在《西南民族大学学报》2009年第12期,《新华文摘》2010年第8期转载。在元代,白话俗文学还不能与诗文抗衡。元代一些诗文词曲兼擅的作家,比如贯云石,我们现在说他是曲家,其实在当时,他首先是文章家,其次是诗人,没有人说他是曲家。
    其次,有些问题我有过关注,或者正在做,而没有纳入到这部书中。这有两部分。其一是元代笔记,我正在主持《全辽金元笔记》项目,这是一个很大的工程,有一个团队在做,明年出版第一辑。我们对元代笔记做文献普查,得到的结果是,现存元代笔记近270种,近900卷,这是超出人们想象的,其文献价值也很高。其二是与草原有关的文学活动与文学作品。近些年来,内蒙古的学者展开草原文化与草原文学的研究,成立了草原文学理论研究基地,设在内蒙古民族大学。2016年基地成立,举办了草原文学论坛,我有幸受邀参加。在
    会上我有一个发言,对草原文学的概念和特征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我的一些基本看法,逐渐为内蒙古的同仁们认同。我觉得,作元代文学的研究,应该关注草原,关注草原的文化与文学,以及它给中国文学带来了什么。元代文学的有些问题,可以从这一视角审视。我指导的博士研究生,有人专门从事这方面的研究。
    再次要说明,《元代文学通论》是以通观视野对元代文学作整体性审视。元代文学构成复杂,地有南北,人有华夷,体分雅俗,由此形成了元代文学的诸多板块。所谓通观视野下的元代文学研究,就是将元代文学中这各具特色、各自发展的多个板块,纳入元代文化精神这一总的视域作整体观照,不再区分文体、地域及作家的民族身份。从这一角度说,《元代文学通论》不一定具体讨论所有文体。书中对元代文学的总体认识,是建立在所有文体基础之上的。
    中华读书报:对于元杂剧,今人评价很高,尤其对其主题思想赞誉有加。例如顾学颉选注《元人杂剧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选入16种杂剧,将其分为五类,第一类为“反映阶级压迫和种族压迫的悲剧”,如《窦娥冤》《陈州粜米》等,第二类为“正面描写反抗封建统治的农民英雄人物的喜剧”,如《李逵负荆》等。您的看法与此不大相同,大著指出:“在20世纪,严重影响元杂剧研究的,是阶级性、人民性评价标准”;“在元杂剧的研究中,先验地以反传统意识解读元杂剧,以反映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为标准评价元杂剧,导致对杂剧作家作品的曲解”。您指出元杂剧绝非反封建、反道德,而是“厌乱思治”(第三章),体现出“淑世精神与社会重建意识”(第二十三章)。但是,像《窦娥冤》这样的作品不是可以解读为一种代表底层人民的反抗精神吗?《西厢记》不可以解读出赞美恋爱自由的反封建思想吗?
    查洪德:这里提出的确实是重新认识元代文学特别是元杂剧主题的关键问题。
    先说《窦娥冤》。《窦娥冤》是不是“反映阶级压迫”“代表底层人民的反抗精神”,只能从作品本身看。
    首先要问,在《窦娥冤》里,谁属社会“底层”?窦娥是吗?不是。窦娥一方的窦天章、蔡婆婆是吗?更不是。窦天章读书读到可以“上朝取应”,可以被看作社会“底层”吗?他当时因“时运不济,功名未遂”,一时陷入困境。他出场时,就是一个潜在的上层社会人物。果然再来时,已是参知政事,朝中二品大员。“家中颇有些钱财”的蔡婆婆是一个高利贷者,食利阶层,用阶级划分法,她属剥削阶级。窦娥不管是附属于窦天章,还是附属于蔡婆婆,都不在社会“底层”。出事之前,窦娥的苦,是心灵的煎熬。至于物质生活,她自我描述其生活环境是“锦烂熳花枝横绣闼”“剔团圞月色挂妆楼”,生活是很优裕的。事件发生时,她和蔡婆婆已经成为一个家庭经济共同体,她怎么能“代表底层人民”?真正属于“底层”的,反倒是加害她们的张驴儿父子。
    其次,我们看窦娥案是如何形成的。蔡婆婆虽然“家中颇有些钱财”,但没有自我保护能力。加害她的是什么人呢?第一个是赛卢医,是个生意萧条的穷医生,因穷极铤而走险,要杀害蔡婆婆。这是整个案件的起因。由此引来了张驴儿父子,这父子(两个光棍)属流氓无产者,地痞无赖,真正是除了体力一无所有的社会“底层”。尽管他们经济上赤贫,但可以对蔡婆婆施加身体暴力。对此,蔡婆婆和窦娥,都无力对抗。因他们的讹诈和逼婚,才有了后边一系列事件,包括关键情节“毒死公公”。在张驴儿父子的逼迫下,蔡婆婆一开始就屈服了。窦娥之所以不从,第一是道德观念的支撑,当然她也不会看上张驴儿;第二是相信有官府为她做主。官府的作为,决定了事件发展的方向。不幸的是,她遇上了昏官。这楚州太守桃杌昏庸而又颟顸。桃杌,是“梼杌”谐音。上古的梼杌是一个“不可教训,不知话言,告之则顽,舍之则嚚,傲很明德,以乱天常”(《左传》语)的家伙,是一个顽冥不化、搞乱天下的人。这很有象征意义。桃杌断案,没有支持有钱的蔡家,却听信地痞无赖的诬陷之词,武断地判窦娥死刑。这样看就很清楚了:窦娥案的发生,是因为社会混乱。私放高利贷和地痞横行,都是社会混乱的标志。社会混乱的原因,当然在官府,官府不能有效治理社会。平时没有正常行使管理社会的职责,关键时候又胡乱断案,窦娥悲剧由此形成。窦娥明确揭示了问题的关键:“这都是官吏每无心正法,使百姓有口难言。”窦娥心目中的保护者,却成了最终的加害者。窦娥案平反的契机,是窦天章的归来。他是窦娥的父亲,这点其实并不重要,那只是方便窦娥鬼魂的诉冤。关键是,他已由原来的潜在上流社会成员,变成现实的权力行使者,关键是他有“势剑金牌”,能“威权万里”,这些是皇帝赋予的权力。窦娥案的平反,标志着官府职能的恢复(尽管只是剧作家的愿望),而非“底层人民反抗”的胜利。去除一切预设的观念,客观看《窦娥冤》故事,它与“反阶级压迫”“底层人民的反抗精神”,都没有关系。现在再读《窦娥冤》的经典唱段[滚绣球]:“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着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盗跖、颜渊。……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感觉与原来应该不同。
    再看《西厢记》的“反封建”问题。可以这样说,用“赞美恋爱自由的反封建思想”解读《西厢记》,是把现代人的价值观加给了古人。什么是“反封建”?所谓“反封建”,或者反“封建”的制度,或者反“封建”的观念。元代的杂剧作家,这两点显然都不可能。
    以往的研究认为《西厢记》提出了“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的美好理想,具有强烈的反封建礼教的意识。如果说愿“有情的都成了眷属”就是反封建,那就应该证明,这一愿望是与封建观念对立,不能为封建观念所容的。也就是说,以感情为基础的婚姻,与符合礼法的婚姻,两者必然对立。以感情为基础的婚姻,必然不合礼法;合礼法的婚姻,一定缺乏感情基础。作家作品必须在这两者之间做出选择,不能既维护礼法,又提倡情感。事实是这样的吗?唐代的李德裕,是一位“封建”士大夫,但他有《鸳鸯篇》诗,说“君不见昔时同心人,化作鸳鸯鸟。和鸣一夕不暂离,交颈千年尚为少”。诗的最后两句说:“愿作鸳鸯被,长覆有情人。”在观念上,这比“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如何?能就此证明李德裕“反封建”吗?元好问有《摸鱼儿》(问莲根有丝多少)词,词序说:“泰和中,大名民家小儿女,有以私情不如意赴水者,官为踪迹之,无见也。其后踏藕者得二尸水中,衣服仍可验,其事乃白。是岁,此陂荷花开无不并蒂者。”他在词中严厉质问:“天已许。甚不教、白头生死鸳鸯浦?”为什么要拆散他们,导致如此人间悲剧!“天”已许而“人”不许,在元好问看来,“小儿女”的私自结合,不仅是正当的,而且是神圣的。在“天”和“人”之间,无疑“天”更具有神圣性。如果“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是反封建,元好问就更“反封建”,元好问应该是远超王实甫的“反封建斗士”。但如果看元好问大量的诗文,他却是地地道道的“封建卫道士”。《西厢记》就是把一个始乱终弃的故事,改成了一个读书人科场得意,婚姻美满,花好月圆,皆大欢喜的故事。对社会的批判是有的,但不是“反封建”。崔莺莺的越礼行为,直接表达的,是对老妇人无“信”的不满。“信”是绝不低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封建”道德标准。在元代,男女之间礼防不严,甚至无礼防,是普遍的社会现实。元代社会的当务之急,不是要破除“封建”道德的束缚,而是重建社会基本道德,不存在作家“反封建”的现实社会基础。
        元代诗坛不缺名家和名篇
    中华读书报:我们知道,唐诗、宋诗乃至清诗的成就都广受认可。存世唐诗大约为5万3千首(陈尚君先生的估计),而《全元诗》收诗为14万首;但唐诗我们可以随口背诵几十首,诗人的名字也可说出一大串,而大多数人对元诗却几乎没有什么概念。难道元诗成就如此惨淡吗?仅从大著的引用来看,像杨维桢、虞集、萨都剌的诗都予我很深印象。当然,决定作品命运的不在其本身水准,而在于阅读和接受,您在书中引了季广茂先生的话,“经典化之途有时异常漫长”,那么,在未来,会不会有的元代诗人能够脱颖而出,走上“经典化之途”,其作品广为传颂呢?
    我们知道好的选本有助于优秀作品的流传,不知您有没有编一本“元诗选”的计划?另外,在《元代文学通论》取得相当成功的背景下,您是否有趁热打铁撰写一部新的“元代文学史”的想法,以在更广范围内传播元代文学研究的新成果呢?
    查洪德:如何让更多人了解元诗的成就,这是我近几年一直在想的事。您这里给我提出了两个方面的期待,一个是向广大读者推广包括元诗在内的元代文学精品,推进这些作品的经典化,一个是写出一本新的元代文学史。
    向广大读者推荐文学精品,是学者的责任。您刚才的话,邓绍基先生很早就说过。邓先生常常感叹,说现在的年轻人,说起唐宋诗人,都很熟。说起明代诗人,也能举出前后七子等等。问起元代诗人,连名字也说不出。邓先生感慨的状况,至今也没有根本改变。客观地说,元诗的成就,确实没法与唐诗比。14万首元诗的价值,不会高于5万首唐诗,这无需论证。但元代有没有很好的诗?有。这里举一个唐诗误收的例子。在唐诗名篇中有一首署名戴叔伦的《画蝉》:“饮露身何洁,吟风韵更长。斜阳千万树,无处避螳螂。”好吗?很好,但它实实在在是元末诗人丁鹤年的作品。元人的诗被当做唐诗名篇,说明元诗确实有精品。以诗人论,像李杜苏黄那样的大家,元代一个也没有。但像您说的杨维桢、虞集、萨都剌等,在中国诗史上都可称名家。由于长期以来对元代文学的偏见,他们的光辉被掩盖了。以诗作论,元诗可称名篇的应该相当多,我们有责任让广大读者欣赏、感受这些作品的美。我这些年经常在各种场合、面对各种听众讲古代诗歌,讲诗的品鉴欣赏。我研究元诗,但给人讲诗,举的例子,却大多是唐诗,一部分是宋诗,很少有元诗,我也因此常常反思自责。元诗的普及,是比研究更艰难的工程。30年前,邓绍基先生已经做了,他选编过《元诗三百首》(1991年出版),《元诗精华二百首》(与史铁良合作,1998年出版),我们应该努力接着做下去。从学术层面上说,这里还有不少问题,没有必要在这里讨论了。我要说的有两点:第一,近些年出版的古代诗歌选本太多,但能成为经典传之久远的,恐怕很少。“乱花渐欲迷人眼”,增加了工作的难度。要做出为读者喜闻乐见、能推进作品经典化的选本,需要以对古人负责、对读者负责、对学术史负责,也对自己负责的精神,毫无功利目的,尽心尽力投入,精选精注,精雕细刻,作出精品。这对编选者是极大的挑战。第二,我目前已经接受商务印书馆的约请,在做《元好问诗词选》。在阅读了已有的众多选本后,内心感慨较多,感触较深。这话待后交流。至于会不会作《元诗选》,逻辑上说应该有可能。
    会不会写一部新的《元代文学史》?邓绍基先生主编的《元代文学史》,尽管出版已近30年,在我看来,依然是元代文学研究者的必读书。当然,总结近30年来元代文学研究的新成果,写出新的《元代文学史》,是必要的。陶文鹏先生评《元代文学通论》的文章,结尾处明确提出:“我期望他在总结元代文学创作经验和文学史发展规律这两方面,更下大功夫钻研,锐意进取,精益求精,写出一部全面、真实、更有理论性与审美性的元代文学史。”他特别强调“审美性”,这是他一贯的主张,也是对我的要求,这就需要对作品的细读深悟。人民文学出版社副总编周绚隆先生也曾希望我写一部《元代诗史》。感谢师友对我的信任和期待,所有这些我都谨记于心,作为对我的鞭策。我个人感觉,一个人能够做的事实在很少,我本人更是如此。我在《元代文学通论》的后记中说:“把元代文学研究做好,有待来哲。”我坚信,年轻的学者,一定会比我做得更好。(本报记者王洪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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