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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小如先生和我的师生缘(2)


    先生对待学术十分虔诚严谨,对待教学也非常敬业。当年听先生讲授“唐宋词研究”,学生很多,可容一百多人的大阶梯教室,坐得满满的,每次上课都要提前占座。先生讲课,旁征博引,分析精彩,逻辑严密,而且字斟句酌,一字一句都交代得清清楚楚,记录下来就是一篇好文章。看得出来,课前经过了认真的准备。回想当时课堂上的情景,先生的风采仍然如在目前。他站在讲台上,总是齐齐整整、精神抖擞的,讲课吐字清晰,声音悦耳动听,而且十分洪亮。我们同学私下曾经议论说,吴先生讲课真是“卖力”!其实这正是吴先生对待教学的敬业态度的绝好表现。吴先生的敬业,还可从他批阅学生课程作业得到证明。“唐宋词研究”的课程作业,他都亲自批阅,写出评语。我交的作业,写了些什么内容,已经不大记得真确了,但先生的批改和评语,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记得我把“一阕词”的“阕”,随手写成了“阙”,吴先生把这个字圈出来,还加了批语说“阕”字不能写成“阙”。我当教师之后,批阅作业,常常发现学生把这个字写错,不仅学生,好多词学著作、论文甚至教科书,都常常用错这个字。因此我给学生讲评作业,都会特别讲这个字为什么不能写错。我想,如果不是当年吴先生在我的作业上指出,我可能就不会特别注意这个问题。吴先生当年的评语,还有一条给我印象最深,好像是我在作业中谈到了一个什么问题,议论比较主观武断,自以为是,其实浅薄可笑。吴先生在评语中特别告诫说,做学问“要自信,不要自是”。这就不仅是就学问而言了,这样的评语,是令学生受益终生的。
    北大中文系毕业的一些老学长曾说:“吴先生是最后一位训诂学家,乾嘉学派最后一位朴学守望者。”(陈丹晨:《老学生眼中的吴小如》)先生精通小学,擅长考据,学问朴实渊深,确实是乾嘉学派遗风。先生常常告诫说,研究古代文学,首先要识字。文字、音韵、训诂之学,是治学的基础。其实这正是先生治学的经验。先生曾撰文说,解读古代诗文,首先要通训诂,明典故,察背景,考身世,最后还要揆情度理,这样才能真正理解作品的意思。先生在上海时,曾应王水照先生之邀,准备在复旦大学演讲,题目就是《治文学宜通小学》,但后来因非典的原因未能成行。2003年10月,先生从上海回到北京,我去拜见,先生还专门谈到“识字”的重要性。今年国庆节期间我去拜访时,先生又重提这个话题,还举例说,“万寿无疆”的“寿”,应该作“畴”字理解,才能和“无疆”二字相合。这个说法,发前人之所未发,确实很有道理。
    因为对“识字”特别重视,所以先生对现今某些学术论文、著作、各种报纸刊物的错别字现象和电影电视的读音错误现象特别痛心疾首,经常写文章批评、纠正,据说因此得罪不少人。2006年,先生写了一首诗,《丙戌上元戏成五律一首》,讽刺当今学术文化的一些怪现象,十分精彩,抄录于下:
    世事日跷蹊,太牢狴犴栖。(自注:某教授解释“享以太牢”谓居牢狱是一种享受。)舟沉遭破斧,(自注:某大学中文系教师释“破釜沉舟”谓以破斧凿舟使之沉没)鹤立愧群鸡。(自注:某干部训话自谦云:本人鹤立鸡群,深感惭愧。)人我同家父,(自注:近数十年来称他人父为“家父”者日众。)存亡共品题。(自注:某作家健在,誉之者谓其身后留有作品若干,又云近日将有新作问世。)洛滨思白傅,芳草正凄凄。(洛阳白居易墓园有题字云:“芳草凄凄”,是以“凄凄”为“萋萋”也。)
    诗句虽然讽刺尖锐,但先生指出这些错误,体现了老一辈学者的学术责任心,有功于学术文化的建设,即使对出错人而言,又何尝不是对他们有益的帮助呢。
    先生多次对我说过,做学问,写文章,要争取不出错,但差错不可能完全避免,关键是有错就必须改,别人指出来了,就要感谢,要从善如流。先生在这方面的所作所为,其实也是可以作为楷模的。这里仅举和我有关的一件小事为例。2006年中华书局出版《皓首学术随笔·吴小如卷》,先生委托我初选篇目,我遵嘱选好之后,和先生商定,顺便提出一篇文章中的一个小问题请教,先生看过之后,说是他搞错了,应该改。这本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原文其实也算不上多大的错,但先生特地在书的“前言”中提出,并郑重其事地表示“由衷感激”。这件事让我对先生在学问上的虔诚认真,有了更深的理解。
    我从先生那里得到的教益和帮助很多。1995年11月底,我把遵照吴先生的意见修改过的一篇论文呈交先生审阅,12月5日,先生赐我一信,其中一段说道:“大作清样又细读两遍,改写后益臻完善,可喜可慰。惟有数字于校对中可商榷。一、‘身份’似仍作‘身分’为是;二、‘陆游’不可作‘陆遊’,足下失校;三、‘麼’字不误,今繁体俗作‘麽’并非正字。如陆游之‘游’能改最好,其他无大碍也。”可见先生的仔细认真。这样的事,有过好多回,有一次和先生聊天,我随口把“文过饰非”的“文”读成第二声,先生马上纠正说,“应读文(wèn,读如问)过饰非”。先生移居上海时,我给先生写信请安,把姿态的“姿”打成了“恣”,先生特地从上海打来电话提醒。2004年我将新版的《宋诗选》送请先生指教,其中选注王安石《泊船瓜洲》一首,依照传世的几种王安石诗集,第三句作“春风自绿江南岸”,与时下通行者不同,这个问题其实是吴先生最早写文章指出来的,我在讲解中也引述了吴先生的意见。我向先生请教对这一句怎样理解最好,先生非常仔细地讲了自己的看法。过了几天,又特地给我打电话补充说,“春风自绿江南岸”的“自”字,应是用了杜甫《蜀相》“映阶碧草自春色”的“自”字的含义和用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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