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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陵上柏》中的宫阙


    《古诗十九首》之《青青陵上柏》云:“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长衢罗夹巷,王侯多第宅。两宫遥相望,双阙百余尺。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关于这首诗的作者及时代,笔者发表过短文《〈青青陵上柏〉作者与作年辨》(《陕西师范大学学报》,2014年第1期)略作探讨。本文拟结合现存史料和当代考古成果,就《青青陵上柏》中的“两宫”和“双阙”问题再作一点考证。
    一
    依据现存文献和考古发现可知,东汉洛阳和曹魏洛阳皆有南北两宫。东汉洛阳的两宫从光武帝时代开始修建,至汉明帝时代完工。《后汉书·光武纪》:“(建武)十四年春正月,起南宫前殿。”《后汉书·明帝纪》:“(永元二年)是岁,起北宫及诸官府。”“(永元八年)冬十二月,北宫成。”曹魏洛阳两宫的修建开始于魏文帝时代,完成于魏明帝时代。《三国志·魏志·文帝纪》云:“(黄初元年)十月,初营洛阳宫,戊午幸洛阳。”《三国志·魏志·明帝纪》云:“(青龙三年)大治洛阳宫,起昭阳、太极殿,筑总章观。”《三国志·魏志·高堂隆传》云:“(明)帝愈增崇宫殿,雕饰观阁。”郦道元《水经注·谷水》曰:“魏明帝上法太极于洛阳南宫,起太极殿于汉崇德殿之故处,改雉门为阊阖门。……北宫榜题,咸是鹄笔。南宫既建,明帝令侍中京兆韦诞以古篆书之。”(杨守敬等《水经注疏》,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408页)从《水经注》等可以看出,曹魏洛阳也有南宫北宫。
    如果东汉洛阳宫城中有两宫,而曹魏洛阳宫城无两宫,此两宫必然属于东汉洛阳宫城无疑;如果东汉洛阳宫城无两宫,而曹魏洛阳宫城有两宫,此两宫必然属于曹魏洛阳宫城无疑;现在的情况是:东汉洛阳宫城和曹魏洛阳宫城都有两宫。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认为不能轻易断言两宫与东汉洛阳无关。同时,现存的古代典籍和当代考古成果也为东汉洛阳宫城中的两宫提供了以下证据。
    证据一:蔡质《汉官典职仪式选用》载:“南宫至北宫,中央作大屋,复道,三道行,天子从中道,从官夹左右,十步一卫。两宫相去七里。”(孙星衍等辑《汉官六种》,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202页)《后汉书·光武纪》与《元河南志·后汉城阙古迹》注引蔡质《汉官典职》与此相同。这段记载证明,东汉洛阳有两宫,其间距离七里。这是现存史料中关于东汉洛阳南北两宫和两宫之间建有通道的最早的和最有说服力的记载。
    证据二:《昭明文选》李善注《杂诗上》:“诗云‘驱车上东门’,又云‘游戏宛与洛’,此则辞兼东都,非尽是乘,明矣。”(《宋刊明州本六臣注文选》,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771页)李善注《青青陵上柏》:“蔡质《汉官典职》曰:‘南宫北宫相去七里。’”(《宋刊明州本六臣注文选》,第1774页)与刘勰、钟嵘等人不同,李善明确指出《驱车上东门》和《青青陵上柏》为东都之作。
    证据三:考古学家王仲殊先生说:“按雒阳城南北全长不过九里,两宫之间的距离不可能是七里。从遗迹的情形看来,应是一里。汉代‘七’与‘一’字近似,易致误。”(王仲殊《中国古代都城概说》,《考古》,1982年第5期)当代考古证明,洛阳有两宫,两宫相距一里。两宫相距一里,与“两宫遥相望”正好吻合。
    证据四:建筑史学家傅熹年先生说:“洛阳城内的布局,在曹魏重建后也有重大变化,它重建了北宫,废弃了南宫,形成宫室在北,官署、居里在南的格局。”“那么如何理解史籍中提到的南宫之事呢?我认为是指北宫内的南北两部分。曹魏重建北宫之后,在宫城东西侧的云龙门和神虎门之间形成一条东西横穿宫城的大道,分全宫为南北两部分。这种格局为北魏洛阳宫城所沿用,并在《魏书》等史籍中称之为北宫、南宫。”(傅熹年主编《中国古代建筑史》第二卷,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1年版,第9-10页)
    二
    东汉洛阳宫城是否有“双阙”,史书中似无直接记载。但查阅《河南志》等相关史料和当代考古资料,我们发现有关东汉洛阳宫阙的记载并不少。
    《后汉书·宦者列传》云:“明年,遂使钩盾令宋典缮修南宫玉堂。又使掖庭令毕岚铸铜人四列于仓龙、玄武阙,又铸四钟,皆受二千斛,县于玉堂及云台殿前。”《元河南志》之《后汉城阙古迹》注也有相同记载。据此,可知东汉洛阳有苍龙阙、玄武阙。
    《元河南志》之《后汉城阙古迹》介绍洛阳南宫时说:“朱雀苍龙白虎元武阙、北阙。”注曰:“洛阳故宫名曰北阙,南宫阙曰武阙。”(徐松辑《元河南志》,《宋元方志丛刊》第八册,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8353页)该书在介绍洛阳北宫时说:“朱雀苍龙白虎元武阙”注曰:“《汉官典职》曰:偃师去宫三十五里,望朱雀五阙,德阳殿,其上郁律与天连。”(《宋元方志丛刊》第八册,第8355页)蔡质《汉官典职仪式选用》:“自到偃师,去宫四十三里,望朱雀五阙,德阳,其上郁律与天连。”(孙星衍等辑《汉官六种》,第211页)两者文字略有出入。据以上古籍记载,洛阳宫殿建筑中有朱雀等五阙。既然在离开宫殿数十里外的偃师依然可以望见五阙,足见洛阳宫殿门阙之高,正好落实了“双阙百余尺”的记载。
    当代考古界也认定东汉洛阳宫城门阙众多。刘叙杰先生论东汉洛阳南宫时说:“依据文献记录与考古发掘资料,……宫平面呈矩形,南北约长1300米,东西约广1000米。四面各有门阙,以南垣之朱雀为宫之主阙。北阙名玄武阙,有复道经此通北宫。东阙名苍龙,西阙名白虎。”(刘叙杰主编《中国古代建筑史》第一卷,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3年版,第413页)他论东汉洛阳北宫时说:“宫亦有四门阙,现仅知其北门名朔平门,西门名广义神虎门。”(刘叙杰主编《中国古代建筑史》第一卷,第414页)如此说来,东汉洛阳宫城中至少有八个门阙。门阙固然众多,但在诗人的立足之处,能看见的只是眼前的双阙。
    在现实当中,依据位置的不同,阙有宫殿、陵阙、城阙、街阙等区别;依据数量和形状,阙有双阙、单阙、三阙、子母阙等类型,需要强调的是,作为朝廷宫殿大门的阙必然是双阙。因为要表现帝国的威严与庄重,宫阙既要高大美观,也要左右对称,双阙并峙。东汉刘熙《释名·释宫室》说:“阙在门两旁,中央阙然为道也。”(刘熙《释名》,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88-89页)南唐徐锴《说文解字系传》卷二十三说:“盖为二台于门外,人君作楼观于上,上员下方。以其阙然为道,谓之阙。以其上可远观,谓之观。以其县法,谓之象魏。”(徐锴《说文解字系传》,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234页)清人朱骏声说:“凡平地四方而高者为台。不必方而高者为观。其在门左右者,中央空隙为路,则谓之阙,亦谓之两观。”(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693页)据此可知,宫阙必然是在宫门左右双阙并立的。是故,虽然史书中记载为“阙”,其实它们都是一左一右的“双阙”。
    汉魏之际古代诗歌中写到“双阙”的诗歌共有四首,除了《青青陵上柏》,另外三首均为建安诗人曹植所作。《青青陵上柏》中的“双阙”产生于什么时代,正在讨论当中,姑且不论。曹植《赠徐干诗》云:“聊且夜行游,游彼双阙间。”《赠徐干诗》是一首纪实之作,写于邺下时期,诗中所写的“双阙”是曹魏邺城的双阙无疑。这首诗足以证明曹魏邺城宫城建有双阙。其《五游咏》云:“阊阖启丹扉,双阙曜朱光。”其《仙人篇》云:“阊阖正嵯峨,双阙万丈余。”这两首是曹植后期的游仙诗。“双阙曜朱光”和“双阙万丈余”中的双阙是想象中的物象,当然不能以此作为曹魏洛阳具有“双阙”的证据。
    依据史料和考古发现,曹魏洛阳宫城有双阙是无可置疑的。《元河南志》载:“《晋书》……有曰:‘洛阳十二门,皆有双阙,有桥桥跨阳渠水。’”(《元河南志》,第8362页)西晋洛阳宫城继承了曹魏洛阳宫城的建筑,两者之间没有太大的变化。西晋洛阳十二门皆有双阙,其中全部或者部分双阙应该修建于曹魏时期。傅熹年先生说:“大约到文帝曹丕末年,宫殿、宗庙、官府、库厩,第宅已大体建成,……但这时宫前主殿尚未建,宫门外也未建宫门必有的标志——阙。……到魏明帝末年,洛阳已重新建成宫阙、庙社、宫署壮丽,道路系统完善,城坚池深符合帝都体制的首都。”(傅熹年主编《中国古代建筑史》第二卷,第8页)
    可见,无论东汉洛阳还是曹魏洛阳,其宫城中皆有双阙。为什么我们要说《青青陵上柏》中的双阙属于东汉,而不是属于曹魏时代呢?从时代上说,要确定《青青陵上柏》完成于曹魏时代,就必须要排除双阙修建于东汉的可能性。此外,自从李善提出《青青陵上柏》产生于东汉之后,千百年来质疑者甚少,其说几乎可以成为定论。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要推翻成说,需要充足的理由。因此,尽管曹魏洛阳宫城中也有双阙,但我们还是不能因此而否定东汉洛阳双阙耸立的事实。
    综上所述,既然《青青陵上柏》中说“两宫遥相望”,两宫之间应该有较远的距离,今人考证东汉洛阳南宫与北宫相距一里,正好符合遥望的说法。《元河南志》等文献和当代考古发现足以证明东汉洛阳宫城的确存在着“阙”。宫城之“阙”必是“双阙”。依据以上材料,我们倾向于认为《青青陵上柏》写作于东汉时期。(孙明君,作者单位:清华大学人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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