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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对《大学》诠释的另一路数


    
    真德秀著《大学衍义》 资料图片
    儒家经学发展到宋代以后,《大学》受到特别的重视,成为纲领性文献。朱熹继承程颢、程颐的思想路线,将“大学”解释为“大人之学”,将《大学》《中庸》从《礼记》中抽出,与《论语》《孟子》合称“四书”,并著《四书集注》。朱熹给学者制定了一个学习程序,在学习“五经”之前,须先学“四书”,四书之中,应先学《大学》。这是因为,《大学》为儒者确立了一个学术规模,即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自朱熹之后,四书之学如日中天。而到了明代,围绕《大学》的争论,几乎到了白热化的程度。宋明理学家争论的多是《大学》古本、今本及由此引申出的“尊德性”与“道问学”孰先孰后一类思辨性问题,对经学史上这一重要发展变迁,今日经学史家几乎耳熟能详。然而,关于《大学》的诠释,还有另一个重要路数,学界长期以来却未能给予足够关注。那就是《大学》这套“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论设计如何能进入到实践、操作层面,成为知识分子和官吏队伍的“真本事”。若把格物、致知理解为建立知识体系,那这个知识体系中应包含哪些内容?若把诚意、正心理解为建立信仰体系,那这个信仰体系中应包含哪些内容?建立知识体系和信仰体系构成修身的重要内容,而修身除了自身目的外,还要能实现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目标。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能力,从今天的角度看,实际是行政管理学的能力。由于宋以后作为“帝王师”的儒者,极力向当代君主推介《大学》这套治国、平天下的理论,并使之具有可操作性,所以这套理论便被称为“帝王之学”。也因此,宋以后《大学》一书便有了一个新的“帝王之学”的诠释路数。
    “帝王之学”的概念始创于北宋的范祖禹。范祖禹著有《帝学》一书,其中说:“帝王之学,谓之‘大学’。”在他看来,真正的“帝王之学”,是指上古伏羲以至周成王的学问事迹,这些学问事迹为《易》《诗》《书》所称道,为圣人所传述,成为万世之法。汉以后的帝王们虽有“帝王”的名号和身份,却没有“帝王之学”。这是范祖禹关于“帝学”或“帝王之学”的解释。范祖禹与程颢、程颐是同时代人。二程兄弟是道学(理学)的奠基人,那时二程的道学尚未行世。应该说,范祖禹创立帝王之学与二程兄弟等人创立的道学(或理学)是并行的。范祖禹之后,“帝王之学”开始在儒者中流行起来。儒者把它当作一种专门学问来研究。那么,《大学》在何种意义上与“帝王之学”构成联系?《大学》篇名,学者多解释为“大人之学”,古人称有德有位之人为“大人”,“大人”即可指一般官长,也可指最高统治者。《易经·乾》卦九五爻辞“利见大人”,此“大人”就是位居“九五之尊”的君主。从这点看,“大人之学”与“帝王之学”是可以相通的。为此,南宋光宗朝陈长方说:“《礼记·大学》一篇,为帝王学问之宗,虽秦火之余,简编紊散,先后之次多失其旧,然圣人之指昭昭可寻也。”(《唯室集》卷一)朱熹也讲“帝王之学”。宋孝宗即位,诏求直言。朱熹上书说:“圣躬虽未有过失,而帝王之学不可以不熟讲。”(《宋史》卷四二九)朱熹提出:“今且熟读《大学》作间架,却以他书填补去。”(《朱子语类》卷十四)意思是,用《大学》中的“八条目”作理论框架,将“帝王之学”的理论系统化。但这只是朱熹的理论构想,并未及实施。
    真正开始做这项工作的,是南宋时期的真德秀。真德秀是程朱理学代表人物,其思想浸透了程朱理学思想,但同时也是范祖禹“帝王之学”遗产的继承者,他在《西山读书记》卷三十称赞范祖禹说:“先生以独智自得,去圣人千有余载,发其门键,直睹堂奥,一天地之理,尽万物之变,真学者之师也。”真德秀虽说是程朱理学的代表人物,但他所著的《大学衍义》却是沿着范祖禹“帝王之学”的路数走的。《大学衍义》以《大学》“八条目”中前六条目,即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为理论框架和逻辑顺序,“填补”的内容是真德秀从六七十部儒家经典中精心挑选的,他将这些内容看作培养合格君王的重要养料,对之加以条分缕析,并加若干“臣按”来表达自己的见解。这就使得此书既有很强的理论性,又有翔实的历史资料,成为对帝王统治经验系统全面的理论总结。《大学衍义》书成,真德秀将此书进呈宋理宗:“《大学》一书,君天下者之律令格例也。本之则必治,违之则必乱。”(《真西山集》卷二《大学衍义序》)《大学衍义》因其对建构“帝王之学”理论体系的重大贡献,受到宋理宗及历代帝王的重视。宋理宗说:“《衍义》一书,备人君之轨范焉。”元武宗说:“治天下此一书足矣。”(《元史》卷二十四)命刊行以赐臣下。《明史·宋濂传》载,明太祖“尝问以帝王之学何书为要。濂举《大学衍义》,乃命大书揭之殿两庑壁。”清康熙帝命将《大学衍义》翻译刊刻成满文,颁赐诸臣(《圣祖仁皇帝圣训》卷一)。真德秀的《大学衍义》首创衍义体,其后效法者甚多,如明代邱浚的《大学衍义补》、夏良胜的《中庸衍义》、清顺治帝的《孝经衍义》等,这些书也都构成“帝王之学”。“帝王之学”运用了《大学》文本的理论逻辑,使得历史上那些有关“帝王之学”的分散零乱的资料整合成一个秩序井然、内在联系紧密的知识系统。“帝王之学”是总的理论体系,还包括如下次级的系统:“帝王之学”的“知识体系”(格物致知)、“帝王之学”的“信仰体系”(诚意正心)、帝王的身教范式(修身)、帝王的家规范式(齐家)。只有到了此时,“帝王之学”作为一种理论体系才正式成立。
    需要指出的是,宋以后形成的“帝王之学”基本不出儒学范围。平心而论,先秦诸子的思想大都涉及人君统治术,而人君统治术也可称为广义的“帝王之学”。但宋以后的儒者力排先秦法家、兵家和纵横家的权术思想,他们所说的“帝王之学”并不包括这些内容,而只包括儒家思想。南宋张九成说:“岂有以帝王之学入阴谋诡计,而能造天下者乎?盖为天下国家,必有天下国家之材,如商鞅、孙膑、苏秦、张仪、稷下数公之说,皆闾阎市井商贾驵侩之材也。将以此辈为天下国家之材,宜乎乱亡相继,至秦而大坏也。”(《孟子传》卷四)显然,张九成是把商鞅、孙膑、苏秦、张仪诸家学说排斥在“帝王之学”之外的。真德秀的《大学衍义》也明确排斥“异端之学”,他明确指出,要认清杨朱“为我”、墨翟“兼爱”之说之弊害;法家“刑名之学”和纵横家游辩之学之弊害;神仙家“长生不死”说之弊害;谶纬预言说之弊害;玄学清谈之误国;佛教不可以治中国等等。
    (夏福英 作者为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国经学史”课题组成员、湖南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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