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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芝风《记程砚秋的女弟子》


    
    早在60年代,我在上海的报刊杂志上,看到有关江新蓉的演出报导,其中说到她是程砚秋先生唯一的女弟子,以及有关她的表演评论,赞扬她根底扎实,身段和谐讲究,唱工音色宽亮,清脆顺畅,吐字特别清晰,在缠绵悠场中,含有刚劲和力度,发扬了程派的创新精神,既新颖又传统,深得程派神韵。1955年她随中国京剧院赴华沙,在第五届世界青年联欢节上,获民族歌唱一等奖。我一直对江老师心存敬仰,去年,在中国艺术研究院举办的“纪念程砚秋诞辰100周年学术研讨会”上,我有幸第一次见到江新蓉老师,她是那样的朴实无华,气质诚真,性格开朗。此后,出于对程派艺术的向往,我就经常拜访她,向她学习程派表演艺术。
    不久,我了解她为中国评剧院的主演王冠丽加工排练《秦香莲》和《牧羊山》,这是评剧表演艺术家小白玉霜的“白派”传统戏。戏曲身段是外化人物内心和塑造人物性格的重要手段,江新蓉立足于评剧的风格和尊重导演的排练总体设计,从塑造人物气质出发,先调整演员的身段基调,包括手、眼、身、法、步和亮相等表演。并根据这两出戏的主要人物的不同性格,她编的秦香莲的水袖身段幅度比较小,而《牧羊山》中的赵锦堂,为表现在大风之中寻找婆婆,这场戏她设计了较大幅度的水袖舞蹈身段。 
    她认为秦香莲的性格是发展的,先是忠告陈世美以求团圆,逐渐发展到激愤状告陈世美,因此,当秦香莲见皇姑时的唱段“好一个美貌女婵娟”,她设计了手心向上平指皇姑,表现对皇姑的藐视,当唱到“我好比雪里梅花耐霜寒”时,双袖后背,表现秦香莲不卑不亢的大方和自重。她运用程式时很注重人物关系,比如,“杀庙”中,韩琪自刎后,传统是秦香莲错步过去扑在韩琪身上哭,她认为这个身段程式宜用在亲密的夫妻关系,秦香莲并非哭夫,为此,她设计了后退耍双水袖,小搓步到韩琪前,在唱段中再慢慢跪下,恰如其分地表现秦香莲哭“恩人”的人物关系。她强调表演的目的性,当秦香莲见太后上场时,在开唱过门中,江新蓉运用“撑袖”的身段,边走边打量太后和皇姑,表现人物的观察和思索。她要求身段造型美,当秦香莲唱完“琵琶曲”后,她设计把琵琶横放腋下,右水袖下垂的身段造型亮相,下场。秦香莲接了王延龄的扇子后,她设计右手托着扇子,左袖下绕上翻转身造型亮相,下场。她还借鉴花旦行当的身段,比如秦香莲对皇姑唱的“你下了你的龙凤辇,论国法论家法你该把我来参”,运用正指转腕成反手心向上平指皇姑,再平甩腕,绕双水袖打袖等花旦身段,增强表现力。但她强调这些身段要化入人物性格之中,要掌握身段幅度、力度、节奏,不能夸张,不能过火。 
    为了准确塑造人物性格,她连细节也不放过,比如,《牧羊山》中的赵锦堂扶着婆婆上场,传统是在急促的鼓点中上场,她改为在鼓点缓下来再上场,这样使人物显得稳重。再如,秦香莲撕罗裙的细节,原先是人物从裙腰处抽出白绸来,既不方便又不美观,她改成将白绸从水袖里抽出来,增添了表演的美感。但她认为身段的丰富要有“度”,并非越多越好,尤其忌重复。比如,原先传统表演中,秦香莲有三个“屁股座”,她只保留了一个,将其他改为驱步、滑倒坐地等身段。对于念白,她要求念得抑扬顿挫有语气,重要的台词要强调节奏感,如秦香莲对陈世美的念白,作了有断有连的节奏化处理:“上方宝剑——只斩--有-罪-之-人,我,秦香莲,毫--无罪名,你——斩-我-不得。”同时运用相应的手势、水袖身段,烘托念白的感染力,突出了人物性格。 
    1950年,江新蓉从戏曲学校调到中国京剧院后,1955年,经周恩来总理介绍拜程砚秋先生为师。程砚秋先生对江新蓉的教导很严格,也很科学。她拜师后的头三个月,程先生每天教她练“回炉”基本功,如程派的台步、圆场、各种水袖和打把子等文、武基本功。当她熟练掌握之后,程先生才教她排戏,直到程先生仙逝,共亲授了她50多出程派戏。江新蓉回忆她向程先生学习到的不仅仅是程派戏本身,还学到程先生的博学和创新精神。 
    有一次,程先生去看江新蓉演出他亲授的《六月雪》,那场演出,台下的掌声不少。江新蓉以为程先生会满意,却不料程先生并不高兴,他对江新蓉说:“你辜负了我对你的期望啊!”一句话把江新蓉说蒙了。程先生接着说:“观众叫好不一定表示你就对了。如果你出场后,观众席鸦雀无声,才证明观众是集中注意力欣赏你的表演,而且,还要让观众看了有回味才算对了。”他还说在收江新蓉为徒前,看过她主演的《白免记》,唱腔是史若虚先生设计的程派唱腔,程先生说很满意当时江新蓉的发声方法。他说:“你那时用自己的宽亮发声方法,唱得很好。其实只要气口、润腔、字头、字尾能按我的方法,这就是程派。千万不要硬憋着嗓子学我,我是没嗓子,才找的这样‘靠后’的发声。你们女生的嗓子本来就比男生的窄,你再‘靠后’憋着唱,我听了真难受,这不是我要求的‘程派’的效果。我现在年纪大了,一不小心还露出喉音,你千万别学我的毛病。”原来,程先生对于“嗓子不好才学程派”这种看法一向反感,他还以女演员顾正秋为例,肯定她用宽亮嗓音唱程派的发声方法。从此,江新蓉就按程先生的教导,运用自己宽亮的嗓音演唱程腔。 
    程砚秋先生为江新蓉排身段调度时,也是因人而宜。他说自己是由于发胖,所以身段动作变得比较含蓄,手势比较收敛。他说江新蓉比较瘦,如果她也夹着膀子,就不美了。程先生演的《汾河湾》,念完引子后,并不按传统的转身就座,而是退着就座,是为了避免背影太胖,而不胖的人,这点不必学他。程先生还说他自己因为个子高,上台就卷腿稍蹲,让个子显得矮一些。江新蓉与李和曾合作演《武家坡》时,他要江新蓉在舞台上尽量往前站,可以使瘦小身材显得高一点。 
    程砚秋先生还按江新蓉的条件,为她设计扮相。比如,江新蓉在演《玉堂春》时,曾想按程先生一样穿黑色坎肩,程先生告诉她:“我是因为胖才穿黑色,你又不胖,你完全可以穿红色的坎肩,红色的罪衣罪裙,白色的彩鞋用红色穗子。你学我,以后你学得加上自己的东西。”他还为江新蓉《武家坡》的头饰添加了蓝布带的头饰,把她的瘦长面部显得宽一些。 
    程现秋先生强调,艺术上要超过别人,必须有独到的东西。为了创造身段,程先生曾学习太极拳,还专门到天津向一位武术师学武林拳。为了创造唱腔,程先生对什么音乐歌唱都感兴趣,包括西方电影的歌曲他都研究,作为借鉴创新的素材。程砚秋先生从排演《碧玉簪》开始,就自己改本子,自己编唱腔。程先生的博学和创新思想,深深地扎在江新蓉心中,使江新蓉认识到学习流派不能僵化,掌握“神韵”才能攀登高的艺术境界。后来,江新蓉在排练《吟香钗会》和《智斩鲁斋郎》、《生死牌》、《孙安动本》、《小胡雷》等新剧目时,都根据程先生创腔的原则和方法自己设计唱腔。她根据人物性格,借鉴程腔的旋律,运用气口变化和翻八度等多种处理,化入新词中,编成新的程腔。她的演出受到广大观众的热烈欢迎,特别是《呤香钗会》,在上海演出时,一连客满了100多场。她的努力的确没有辜负程砚秋先生的期望。 
    江新蓉自小家贫,6岁学戏,同年登台,艺名六岁红,开蒙老师有张晓霞、藤雪楼等,后来经阿甲先生介绍,还拜师昆曲名家顾森伯先生。她学的行当多:传统青衣戏、程派戏、梅派戏,还学过花旦戏。12岁参加八路军胶东第五旅国防剧团,排演过不少传统和新编的京剧,还演出过话剧、歌剧,努力为前方将士服务。因为她从小接受部队的教育,至今在她身上仍然保留着部队文艺战士的那份质朴品质,淡泊名利,生活简朴,心胸豁达乐观,潜心琢磨艺术。在艺术上“学而不厌”,做艺术的有心人,至今她仍然什么戏、什么剧种都爱看,还爱看话剧、曲艺等,我没想到,她还爱看足球和篮球。她对待他人“诲人不倦”,对我这个梅门弟子,以学梅派戏为主、现在做研究工作的学生,她一招一式,谆谆传授,阐明要领和规范,包括身段各关节的着力点、节奏感、动作幅度、姿态等,同时讲解程先生这些表演创造和变革的过程。 
    当前喜欢程派艺术的观众渐渐在上升,观众中的文化人、大学生、医生等居多数,对此江新蓉深有感触。她说,由于程先生不仅是表演艺术家,也是教育家、表演理论家,程派戏的剧本的词意比较高,少水词,有深度,程派唱腔含蓄,有回味,程派水袖新颖别致,节奏感强,具和谐的韵律美。随着人们文化素质的提高,程派艺术会受到更多观众的青睐。为此,她对程派艺术充满乐观,她要为程派艺术的振兴和发展,不断钻研下去。作为晚辈,我要学习她的艺术,并学习她对艺术不懈求索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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