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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济撰文忆义父程砚秋:拜师成终生遗憾


    
    1949年秋,李世济与程砚秋在北京青龙桥董四墓村务农
    我从小生活在上海,家里与戏剧并不沾边。我的姨妈,也就是我母亲的亲妹妹在一家银行工作,银行里有个唱京剧的票房,她参加了。我的姨妈从此逐渐爱上了京剧,还请了一位老先生,一周来教两次戏。人的命运总是在不期然中改变的。
    那时我才四五岁,姨妈学戏的时候,我就拿一个小板凳坐在一张大红木八仙桌底下,抱着桌子腿听戏。姨妈好久也没学会。有时候,我也跟着哼哼,姨妈发现我竟然都会了。那时我学的是《女起解》, 姨妈就让我上她们那个票房演出。那个票房挺大,我也不害怕。在下面照样睡觉。因为太小爬不上舞台楼梯,我是睡醒后被人抱上舞台的,就是这样演完《女起解》的。一点也没有洒汤漏水,一个错字都没有,都在调门里。就这样,我第一次上了舞台。
    拜认义父
    我12岁那年,程砚秋先生到上海长住。那时,程派有一个老票友叫朱文熊,他的夫人是著名银行家张嘉璈的妹妹。程先生就住在他家,招待得很好。我第一次见到程先生,是在另一个银行家许伯明的家里。那时程先生还不是太胖,但是很魁梧。我进去以后,他们就拿我开玩笑。他们管程先生叫老四,因为先生行四,说:“老四你看,这小孩和你长得真像!真像你的女儿,比你女儿还像你!”程先生也非常高兴,把我叫到身边,拉着我的手说:“他们说你像我。”旁边就有人搭言:“干脆就认做你的干女儿吧!”程先生拍拍我的手,叫我坐在旁边,让我唱两句。我就会那么几句,但唱得没有任何毛病,他听了之后很高兴。那天就这样画了个句号……
    第二天我放学回家,一进门就看我父亲神情紧张得不得了,说:“你快进来,程砚秋大师来了!”我不像父母那么激动,心想昨天才见过他啊。但是从父母的神态上,我也能看出来程砚秋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是艺术界大师级的人物。等我一进门,父亲就让我磕头,我趴在地上莫名其妙地磕了头。父亲说:“这是干爹,今天特意来认你做干女儿的!”程先生非常幽默,他说:“我这次是单身在上海住了那么久,我愿意收你做干女儿。昨天大家也都那么说的,我确实很高兴。我问了人家才知道收干女儿要送这些礼物。”说着给我看那些礼物:两对银筷子、两只银饭碗、一个金手镯。父亲又让我磕头,正式拜认干爹。我当时糊里糊涂的,父亲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父母当时的喜悦是无法形容的,因为我们是个戏迷家庭,对程砚秋的到来真是受宠若惊。
    从程先生学戏
    从那以后,每天下午4点,程先生都准时来我家,教我学戏。他那时赋闲在家。我每天放学之后就玩儿命地往家跑,坐公共汽车回家,唯恐耽误了时间。过去,我常常不急着回家,把车钱留下来买花生米吃,一路吃一路走。从那天之后,我再也不敢了。程先生每天在我家吃晚饭之后,到九、十点钟才走。我家封建色彩很浓,规矩很多,我祖父是清朝的官员。我只能坐在一个小板凳上学戏,我到今天还一直保留着这个小板凳。每天如此,没有休息。小孩子精力还是无限的,到了十二点虽然犯困,可是我学的东西都是新鲜的,所以很感兴趣。可等老师一走,我趴在床上就和死人一样了。
    到早上5点多就得起来,因为我还得完成作业啊!学校离家又远,每天早上玩儿命地跑到学校补作业,学业也没有落下。那时候我每天的生活状态就是这样的。
    程先生给我找了很多老师。如赵桐珊老师,艺名芙蓉草,是中国戏校的名师,我的花旦、刀马旦都是跟他学的,他也喜欢我;陶玉芝老师,每天教我打把子练功、练腰腿,他也是梅葆玖的老师。还有李金鸿、王幼卿,也都跟程先生学戏。我还和朱传茗先生学昆曲。
    我学的第一出戏是《骂殿》,程先生的要求非常严格,他给我讲程派的吐字归音,怎么张口、出声、味道等。我刚刚入门,就知道“你怎么教我我就怎么学”,接受能力很强,他很高兴。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是真苦啊!
    练脚步。拿一张纸夹在两个膝盖中间,勾着脚面半步半步往前走,开始的时候是慢慢的,然后要求走得很快。开始的时候头顶一本线装书,大概有20厘米厚,顶在头上不许掉下来,还得夹着纸走。走了一段时间后,把书换成一个碗,里面放半碗水,最后放满满一碗水,就不许脑袋动,一动就哗地一下流一脸的水。走路要勾脚面,那个脚趾头要勾得很厉害,我一个礼拜就踢破一双鞋。那会儿我也不知道上海哪里卖练功鞋,家里也没人给我做布鞋。我老师就让我师娘果素瑛给我做鞋,每次都寄三四双给我。我脚下的功夫就是这样练出来的。
    喊嗓子。我家附近没有湖,也找不到城墙,程先生就给我做了一个酒坛子,架在一个高架子上,我就对着酒坛子练念白。教我的第一段念白是《玉堂春》,大段的念白,各种辙口,每天念无数遍后,程先生才允许我休息,我也很努力。还有一种练法就是拿一张宣纸贴在墙上,念到宣纸被喷出的唾沫弄湿了,才能休息。因为过去戏院没有麦克风,你必须让你的声音、每个吐字归音都能传到最后一排。我的童年就是这样过来的。
    立志执程派之牛耳
    到了寒暑假,我都从上海到北平来,在报子胡同程先生家里学戏。那时候我觉得自己有一个靠山了,真的很开心。程先生总和我说:“你要执程派之牛耳。”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不知道“牛耳”是什么意思啊!后来问了别人才知道“牛耳”是拔尖、佼佼者的意思。程先生还对我说:“将来传我衣钵者,世济也!”这些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从小程先生就给我灌输这些,所以我终身执着地从事这个职业。我认识程先生,拜他为干爹,这是我无比的光荣,他对我说的话就像圣旨一样,比我父亲说的还管用。
    北平沦陷后,程先生坚决不给日本人演戏,很有气节,罢演后搬到青龙桥董四墓村的乡下务农。解放后,我有一个小的破照相机,给先生照相。先生有时去参加全国政协的会议,即使很晚也回董四墓村。他包了一辆黄包车,我从董四墓村走到颐和园后门,等他回来。从很远就看到他那个黄包车的车灯,我高兴得又蹦又跳地跑到跟前,他就下车和我一起走回去。我对他的感情几乎超过了我对父亲的感情。他总鼓励我,让我有时都有些飘飘然。
    在上海学了一段时间之后,程先生说:“我要介绍我的一个学生给你。那个人聪明啊,我嘴里哼哼一个曲子,他就能全部记下来,然后再唱给我听,一个字、一个音符都不带错的。他是圣约翰大学的大学生,胡琴拉得极好,是我最得意的学生。”这个人就是唐在炘,后来成了我的先生。有一天说好见面的,可等了好久唐都没来。程先生还要介绍一个拉二胡的学生,叫熊承旭,小矮个儿,他倒是早来了。程先生说:“我让他们‘三剑客’陪你练。”那时候有部美国电影叫《三剑客》,程先生觉得他们适合这个名称,这三个人就是唐在炘、熊承旭、闵兆华。他们三个人是票友,经常给程先生拉琴,大家也就知道了程先生有这么三个学生,很出名了。那天等到了晚上8点多,唐在炘才来。程先生给我们介绍:“在炘啊,你听听看,这是我的干女儿,我自己教的。”唐在炘心想一个小女孩能唱什么,但听完之后觉得很惊讶。程先生说:“那好,你就每天来给她吊嗓子。”就这样,他们三个人开始每天4点钟来,练到晚上8点多吃晚饭。从那开始,我、老唐、老熊就一直在一起。兆华后来到了马连良剧团里学小生。我来北京学了什么东西就都记下来,回去赶紧告诉老唐。
    总结这段经历,我立下了进入戏曲领域的志向,我要继承程先生的衣钵,因为程先生说了我是他最好的继承人,我要执这个“牛耳”。
    程先生到哪里去,我就去哪里听。总是坐在最好的位子,我家那时不缺买票的钱。程先生在上海演一个月,我准固定位子看一个月;程先生在南京演十天,我就看十天。实在没有座位了,那些老先生就让我坐在后台的乐器桌子上看。当年,程先生在中南海怀仁堂给毛主席演戏,我就是坐在后台看的。在程剧团里,大家都把我当成程先生的女儿,我进出很随便,演出完了还去吃夜宵。每次演出结束,程先生就问我今天什么地方变了吗?这么变化好不好?我说我看出来了,指出哪里好哪里不好,并说明原因。我当时人小胆大。先生听了很高兴,说我有水平。
    终于,先生说我可以登台演出了,但仅是票友玩票,马上就有人来请我。有一次,程先生要回北京,临走时对老唐说:“你要负责给世济说戏,给她吊嗓子、练功。”我从此把老唐当做我的良师益友,那时他23岁,比我大11岁。我一吊嗓子就要吊4个小时,到现在都是如此。我们就这样度过了青少年时期。
    程门立雪
    1952年,我从圣玛利亚中学毕业,考入上海第二医学院,但放不下京剧,就和程先生提出演戏的要求。先生说:“你看看我的家里,大儿子在法国,二儿子做保密工作,三儿子在画画,女儿结婚了,没有一个唱戏的。你是我的干女儿,也不能唱戏。”他还说:“剧团像个大染缸,戏剧界的风气很不好。”这句话我印象很深。那时我虽然很小,但是我回答:“莲花出于污泥。”这也是我人生的准则。程先生看了看我,觉得我心胸开阔,很欣赏。但依然反对我进入剧团,认为戏班里出不了什么人物,终归会同流合污。我的父亲也反对我演戏,因为在旧社会,艺人是下九流的最后一个,甚至排在妓女之后,会被社会看不起的。而且已经供我上到大学,不能放弃学业转而去唱戏,觉得这简直是天方夜谭。虽然程先生态度很坚决,但是我也一样执着:“你给我请了那么多的好老师,我学了那么多本事,你却不让演,这根本不可能。而且我立志已定,不能改变!”后来,只要说到这个问题,我和程先生的谈话就崩了。
    记得有一次,他住在国际饭店14层,对我说以后和我们家不来往了。当时有人上书给毛主席,说戏禁得太厉害,这个人后来被打成“右派”。他到处找人签字,梅兰芳找到我父亲,让他签字,最后程先生身边的一个秘书代替程先生签字,又说是我父亲替他签的。事发后,程先生就很不愉快,他不分青红皂白就说我父亲签了字,要和他绝交。我真是觉得五雷轰顶,大人之间的事情为什么要牵连到我们小孩呢?当时都有跳楼的想法。那天我受了很深的刺激,我从国际饭店一步步走回了家,走了几个小时,思想斗争很激烈。等我一进家门,发现程先生已经坐在家里等我了。他还是爱护我、关心我的,担心我出意外。我很感激的,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啊!
    我坚持要演戏,所以也就更认真刻苦地练功了,因为要拿这个当职业了,不是玩票似的闹着玩了。程先生虽然不让我演戏,也不怎么经常见我,但他到上海周边演戏时我去看,他照样请我看戏吃饭。
    决定演戏之后,我就偷偷地到了北京。那时,在南方唱戏叫海派,到北京唱戏叫京派。两派很不一样,所以我就选择到北京唱京派的角儿。我父亲当时在北海附近即现在的北京四中给我租了一处房子。每天到程先生家里去求他,他都说不行,后来干脆连门都不开了,不见我。那时我才知道什么叫“程门立雪”:有一天下大雪,我穿了一件皮领子的外衣,像从前一样站在他家的屋檐下。我知道他那天要参加政协会议,果然程先生坐着黄包车回来。他看到我,愣住了。他看着我,我看着他,我们四目相对,彼此的眼神都能感觉到对方的想法。他下车问我:“你是不是还是想演戏?”我说是的。他说:“不可能!我告诉你,因为你的事情,我已经和你干妈吵过好几次架了,你以后不要再来了,我坚决不会同意的!你可以当票友界第一人。”我一次次的碰壁,已经有些麻木了,也有思想准备,我说:“我一定要演戏,我要继续和你学戏,我要做你的继承人!”他仍然表示你不要来了,省得我们吵架伤感情。这等于把话说绝了。我绝望了,从此立志什么都要靠自己。
    那时候很多戏都被禁了:《文姬归汉》表现的是民族矛盾,《梅妃》表现的是争风吃醋,《英台抗婚》属于鸳鸯蝴蝶派,《锁麟囊》强调阶级调和,《春闺梦》宣扬的是战争残酷论,程派就只能演《荒山泪》、《青霜剑》。所以,程先生管戏改局叫“戏宰局”。他因此差点戴上“右派”帽子,但还是被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梅兰芳因为说“移步不换形”,也差点戴上帽子。梅、程是国际上有影响的艺术家,所以没戴帽子,叫做“帽子拿在手中”,只要一有风吹草动,两位先生就要挨批。那时程先生情绪很不好,对我的要求也有情绪了。
    拜师梦难圆
    我下决心不能再靠程先生了,我要去闯自己的路。那时,马连良、谭富英、裘盛戎他们正好缺一个旦角,冯幼伟(冯耿光)先生就推荐了我,我就这样参加了马剧团。马连良先生就成为我的第二位老师,他全心全意地给我排戏、加工、讲解、抠动作和校正唱腔,对我关爱有加。
    虽然程先生不许我唱戏,但我现在也演了。我不断得到锻炼,程先生依然关心我,他经常偷偷地戴上口罩、帽子来看我的戏,这是事后别人告诉我,我才知道的。后来有一个叫白登云的鼓师,知道了我和程先生的事情,就告诉了周总理。
    周总理很关心,就在程先生和我都在中南海的时候就问,“李世济是学程派的吧?” 程先生说:“是。” “她学得怎么样啊?” “她唱得很好。” “她是你的学生吗?” “不是,她是我的干女儿。” “干女儿和学生有什么区别?” “学生就是要拜师的,要传承的。”
    总理就说:“现在有这么个机会,今年(1957年)你们要去莫斯科参加世界青年节的比赛,你是评委,我把世济交给你,让世济和唐在炘跟你去,你好好待她,她很崇拜你的。世济,你要好好向你的老师学习。”总理拍着胸脯,“等你们回来以后,我周某人请客,给你们办拜师典礼。”
    我感觉这是天大的荣誉啊,眼泪都要下来了。程先生本来很严肃的面孔,马上变得笑逐颜开。
    比赛很快结束了,赛后程先生很郁闷地找我,说:“世济,你这次唱得实在是好,本来金奖是应该给你的。但是有人说,你是我的女儿,我一定会把金奖给你。我很为难。”我听后说:“这就是您的不对了,总理说得好,我这次来为的什么?是为了和您重新搞好关系,为了回去您收我为徒。金奖什么的我不在乎,我只要恢复我们的关系。”他非常感动。
    先生要到苏联各地考察,先走一步。在送先生去机场的车上,先生说:“我找你们京剧团的人打听你们平时的为人,大家都异口同声说你们好。没有大学生的架子,也没有那个派头,为人正直。回去后,你们来找我,我好好给你们说戏。你们既然干这行就要干好,干出名堂。”
    临上飞机时,我说:“我也没什么东西给您,就这半个大头菜,能压胃难受的。”先生接过来放在兜里,走几步一回头,走几步再一回头,一直到舱门还站了很久,直到人家催促他。我万万没有想到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我们回国后,因为种种原因,总理、程先生和我们的时间总不能凑到一起。终于可以举行拜师典礼了。但是在预定典礼前一周的一天,我从西北演出回来,有人通知我,程先生故去了,在现在的北京医院(当时叫德国医院)。当时,天刚蒙蒙亮,我和唐在炘就打车到了医院。在太平间,四个床三个空着,那个白布一掀开,我就看到先生七孔流血,就拿手绢轻轻地擦干净,按我们的规矩,眼泪是不可以滴在死人身上的。几十年的希望,眼看就要成功了,瞬间破灭,那真是晴天霹雳,我整个人都傻了。不知站了多久……
    在程先生追悼会上,我见到了总理,我的眼泪不停地流。总理对我说:“世济,要化悲痛为力量,今后发展程派这个担子就得你努力去挑起来。流派要随着时代的发展而发展,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当时我不懂这句话的深意,但一直记得牢牢的。就这样,拜师成了我终生的遗憾,但我后来回忆和程先生之间的交往,悟出了一个道理:我虽然没有拜师,但我学到了程先生的精髓和精神,也等于是拜师了。(作者:程砚秋的义女,京剧表演艺术家。第五、六、七、八、九届全国政协委员、第十届全国政协常委,中国文联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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