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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行无碍凭来去——试论富贵闲人贾宝玉


    一
    1
    贾宝玉以其深厚而丰富的人性美,成就了古今中外小说人物中绝对的唯一。他站在茫茫的宇宙间成为人类生命探索的一座不朽丰碑!这座丰碑从生活的真实与平凡里筑起,这丰碑里没有霸权与功业,没有伟人们的强悍与霸道,这丰碑里有的只是谦卑而开放的胸怀,一颗能与宇宙万物同呼吸的魂魄!有限的生命在真实与谦卑里得到了无限的扩展,生命的韵律将与宇宙同步,在这脉动里有着对生命与万物最热烈而缠绵的激情,有着无限温柔与悲悯的情思,有着最谦卑的柔弱,亦有着最坚毅的刚强,而这一切则构成了人性的至美。这人性的至美里有着无限的丰富与和谐,有着不被世俗扭曲的精神,亦有着不被红尘污染的魂魄,他保有了生命最根本的完整,他成就了自我生命的完满!而这样的完满才是人类生命的最高成就,这成就完全不同于那些伟人们用众多他人的生命与不幸所换取的功业。因此,贾宝玉以一个平凡人的身份筑起了人类伟大精神与人性之美的不朽丰碑!
    能与宇宙同呼吸的生命定然会有无比深密的幽微与无限辽阔的宏大,他能感知花儿的呢喃、鱼儿的情愫、星星的细语以及女子心底最柔密的忧愁,而这一切都会融入他的血脉,与他浑然一体、无从分辨。敞开而谦卑的胸襟得到了生命里最完满的丰富,而从心底里溢满的悲悯便是对一切有情源源不决的给予!将生命安住在这慈悲而静谧的无限极乐境界里,生命便获得了超越短暂存在的永恒,获得了不幸命运的深刻启示与恩赐,获得了无畏探索之后的至上圆满!
    而这样的圆满本该属于我们每一个生命!这样的圆满是每一个生命种子被种下时最根本的承诺与护佑!可是要回应这灵魂最根本的呼唤,需要一颗坚定勇敢、无所畏惧的纯真心灵,懦弱的生命在红尘的诱惑与恐惧中迷失了,再也找不到归途,无论是国王还是乞丐,他们同样的不幸,坚强而诚恳的人凭借真实找到了回归的路径,他们终将走向永恒的光明和爱!
    回归的道路从来都不会是坦途,让我们去跟随贾宝玉做一翻游历,在生命慢慢打开的过程中,从人生千万条道路中找寻那条回归的路径,这是一条充满荆棘的孤独窄径,但它最终却通向生命的圆满!
    不如让我们先从渺渺鸿蒙的无限虚空中看起,它是生命的起源,亦是宇宙的起源!
    让我们把心放入辽阔的天际,去看一粒种子生发的因缘:
    原来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练成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娲皇氏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只单单的剩了一块未用,便弃在此山青埂峰下。谁知此石自经煅炼之后,灵性已通,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1]
    天地原本浑然一片,不辨你我,不分有无,但无中生有的能量经过亿万年的凝聚与汇集终将在一刻裂变,于是便有了天地山川、万物神灵。女娲氏乃是这开辟鸿蒙时的一位造物女神,第七日用黄土造人,世界乃成。世界的初始充满了无限的生机,天地的裂变具有巨大的能量,这能量对于大地上一个渺小的种群人类来说,无疑是一场巨大的灾难!我们且来看《淮南子·览冥篇》中的一段记载:“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爁焱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苍天补,四极正;淫水涸,冀州平;狡虫死,颛民生;背方州,抱圆天。”在这天倾地覆、人类面对灭绝的巨大灾难之时,女娲氏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天地乃分、四极乃正,有无相生、造化乃成。
    故事的一切起因就从这开辟鸿蒙的时候开始,从无中而来,从“大荒山无稽崖”的荒唐无稽中而来。女娲氏炼制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顽石以补苍天,乃至一块未用,弃至青埂峰下。但顽石经过烈火的锻造灵性已开,这灵性是独立的思想、是自我的觉知,一念起而一生起,漫漫的征程便由此开始,从第一念的感触、第一念的觉知开始!此石再也不是一块无知觉的蠢物,而是一个有灵性的生命。伴随着第一个念头而来的是第一个愿望,以及这第一个愿望没有实现的第一个遗憾,紧跟着将是这第一个遗憾带来的第一个烦恼!静极生动,有从无生,因此这石头“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这自怨自叹与日夜的悲号,我们权且可以把它当做生命诞生的第一声啼哭。
    有了这第一声啼哭,接下来就该有更多的东西。我们只是往下再看:
    一日,正当嗟悼之际,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别,说说笑笑来至峰下,坐于石边高谈快论。先是说些云山雾海神仙玄幻之事,后便说到红尘中荣华富贵。此石听了,不觉打动凡心,也想要到人间去享一享这荣华富贵,但自恨粗蠢,不得已,便口吐人言,向那僧道说道:“大师,弟子蠢物,不能见礼了。适闻二位谈那人世间荣耀繁华,心切慕之。弟子质虽粗蠢,性却稍通,况见二师仙形道体,定非凡品,必有补天济世之材,利物济人之德。如蒙发一点慈心,携带弟子得入红尘,在那富贵场中、温柔乡里受享几年,自当永佩洪恩,万劫不忘也。”二仙师听毕,齐憨笑道:“善哉,善哉!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倒不如不去的好。”这石凡心已炽,那里听得进这话去,乃复苦求再四。二仙知不可强制,乃叹道:“此亦静极思动,无中生有之数也。既如此,我们便携你去受享受享,只是到不得意时,切莫后悔。”石道:“自然,自然。”那僧又道:“若说你性灵,却又如此质蠢,并更无奇贵之处,如此也只好踮脚而已。也罢,我如今大施佛法助你助,待劫终之日,复还本质,以了此案。你道好否?”石头听了,感谢不尽。那僧便念咒书符,大展幻术,将一块大石登时变成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且又缩成扇坠大小的可佩可拿。那僧托于掌上,笑道:“形体倒也是个宝物了!还只没有实在的好处,须得再镌上数字,使人一见便知是奇物方妙。然后携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去安身乐业。”石头听了,喜不能禁,乃问:“不知赐了弟子那几件奇处,又不知携了弟子到何地方?望乞明示,使弟子不惑。”那僧笑道:“你且莫问,日后自然明白的。”说着,便袖了这石,同那道人飘然而去,竟不知投奔何方何舍。[2]
    在第一个感知中生命便已形成,在第一个自我的觉知中困惑就已开始,在与外界的第一个接触中欲望就要张扬!生命将踏上一个旅程,进入一个轨道,以生作为起点奔向死亡,生命从静中诞生,又以动作为起点再次奔向静,完成一次生的历练,完成一次灵魂的成长与轮回。
    三维的空间极为有限,让我们的视野去进入更广阔的维度去解读无限的宇宙与万物。一僧一道远远而来,骨格不凡丰神迥异,高谈快论中既有云山雾海神仙玄幻之事,又有红尘中的荣华与富贵。如果我们把永恒不变的静看做是真实,那么短暂易逝的动则就是虚幻;死亡是永恒的,而生却是偶然又短暂的;如果短暂的人生是一个幻象,那么仙与佛也同样只是一个幻象;不同的却是这幻象的维度更为广阔!人类只是宇宙中极小的一个种族,渺小的就象一粒尘埃,人类的认知永远都是极为有限的,而无穷的未知才是人类最根本的宿命!这跨越了三维空间的一僧一道,我们既可把他看作是一个神话,亦可把他看作是更高等的生命,还可把他看作是一种虚幻,但重要的是他能够将我们的思绪与魂魄带入一个更辽阔的空间。
    石头一念起,灵性便通,只是他此时还象是一张白纸上只顿了一个点,一张怎样的图画将展开?这还都需要机缘、历练以及自我的力量。对于无所体验的生命,一切都是惊奇,因为此时尚没有经验所累积的僵化与恐惧,无所畏惧的尝试便是生命开始的全部,这样的生命里有崭新的清澈与蓬勃的生机!人世间是一个美丑相杂、善恶共存的世界,因此这个世界里快乐与痛苦并存。两位仙师在石头凡心已炽时的警示最为中肯“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生命探索的开始便意味着冒险的开始,一旦进入了生,这便是无可回避的征途。一切的历练都只能从探索里开始,即使短暂的生是一个令人伤感的虚幻,但这虚幻里却有着永恒寂静永远也不可企及的价值!以幻修幻是一个解读一切困惑的机缘,是一个穿透生与死、有与无的绝佳机会!因此石头苦求再四,祈望一仙一道蒙发慈心,携他去红尘中的富贵场中、温柔乡里受享几年,即使到幻去真来、有去空来、生去死来之时亦永佩洪恩、万劫不忘。在这里我们从万古长空的鸿蒙宇宙的背景中,读到的是对偶然存在的生命无比的肯定与挚爱!
    注定了探索的开始,这石头就该拥有一种去历练红尘的方便。红尘中的世人从来都不屑于本来的质朴,他们喜欢惊奇的虚幻,因此那僧便大展幻术,将这未去补天的巨石变成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又镌数字于其上,令世人一见便知是既宝且奇之罕物。
    一切的开始都已准备就绪,此时需要的仅是一个进入的机缘!
    ……只听道人问道:“你携了这蠢物,意欲何往?”那僧笑道:“你放心,如今现有一段风流公案正该了结,这一干风流冤家,尚未投胎入世。趁此机会,就将此蠢物夹带于中,使他去经历经历。”那道人道:“原来近日风流冤孽又将造劫历世去不成?但不知落于何方何处?”那僧笑道:“此事说来好笑,竟是千古未闻的罕事。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便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仅修成个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恰近日这神瑛侍者凡心偶炽,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缘,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警幻亦曾问及灌溉之情未偿,趁此倒可了结的。那绛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风流冤家来,陪他们去了结此案。“……那道人道:“趁此何不你我也去下世度脱几个,岂不是一场功德?”那僧道:“正合吾意,你且同我到警幻仙子宫中,将蠢物交割清楚,待这一干风流孽鬼下世已完,你我再去。如今虽已有一半落尘,然犹未全集。”道人道:“既如此,便随你去来。”[3]
    我们若只固守于今生的存在,便读不懂这么玄奥美妙的文字。我们或许无须去证实“小我”的前生与后世,但对于存在的生命我们需要有这样的一种跨越时空与种群的胸怀,这样的胸怀将击碎自我狭隘的围墙,将有限的生命扩张到无限的永恒,将生命的触角伸向宇宙与万物,呼吸他们的呼吸,脉动他们的脉动,一切万物都将拥有鲜活的生命,一切万物都是活生生的有情。“你”“我”的界限得到了最大的扩展,在保有最完整真实“我”的同时,“我”的心神与魂魄可以进入一切的“你”,世界因此融合为一,有限的生命呼吸到了宇宙的全息与全能,生与死的围墙将被彻底击碎,完整的无障碍的自由将会到来!
    而这一切的开始便是敞开心胸,拥有这样辽阔的一种胸怀。有了这样的胸怀,我们便能读懂那经过锻炼后通灵的朴石,也能理解一株仙草吸收天地精华修炼成女体之寓意的根本真实,更能感受到那赤瑕宫神瑛侍者凡心偶炽的执着与热烈。在这无限广阔的背景中,在这无比虚幻的遐想中存在着生命最根本的真实,这样的真实是灵魂的真实,是情与思的真实,这样的真实可以穿越前生与后世,跨越不同的生命形态,这是对生命存在与同一的最根本解释,也是最究竟与终极的解释。
    无论是真是幻,我们都会在情感深处认同这个虚构的神话,因为这神话里最根本也最能打动我们的真实,是我们每个人都会有强烈感受的情感真实,而这真实里充满了慈悲的善。赤瑕宫神瑛侍者以甘露灌溉了西方灵河岸上一株纤弱的绛珠仙草,这样一个细小的善念与善举,便种下了一个善根的种子,种子一旦种下必将要发芽生长开花结果直至终将再次化入虚无,完成一次因果的轮回,完成一次灵魂的历练与成长。我们也许无须去追问不灭的灵魂是真实,还是今世的皮囊是真实?或许我们不该在思维上将他们对立,因为正是他们完美的结合才构成了生命的存在,爱惜全部才是我们应有的态度。
    一切的开始都只缘于一个慈悲的善念,起因是一个开始,它必将走向一个结果,这是宇宙与万物存在的最根本规律与秩序。念头拥有比固定生命体多得多的自由,它可以自由选择一个进入的机缘,无论天上抑或是地下,无论是充满善的天堂还是充满恶的地狱,但需要成长的灵魂最佳的选择则是充满善与恶的人间,因为在人间里拥有选择的自由,而这自由便是对灵魂最难得的考验与历练。因此一干种下风流种子的仙子便选择了下凡历劫,让这善因有一个善果,让灵魂在这次历练与成长中返归清明与澄静的本真。
    即使是仙子造劫红尘也是一次巨大的冒险,因为迷途无处不在!因此那慈悲的一僧一道亦要同他们一起入幻,为他们在红尘幻境中指点迷津,帮他们解脱人世生死的苦难,助他们返归澄明的永恒。佛与道具有无比大力的慈悲,但他们却又仅言“趁此何不你我也去下世度脱几个,岂不是一场功德?”芸芸众生、茫茫苦海,具有无比大力的佛与道也仅能依靠深厚的因缘度脱几个,而这度脱的几个也是一场不小的功德,这真是发人深省啊!一切的觉悟都缘自于自我内在的深处,再大的外力也仅能创造一次觉悟的机缘,是否能抓住这样的机缘则又完全取决于你自己!
    历劫红尘幻境的机缘已到,在这一干风流冤孽造劫历世之前,让我们再看一眼夹带于其中的那块通灵朴石如今的模样,以便我们能到红尘中去寻觅他的下落。
    ……士隐接了看时,原来是块鲜明美玉,上面字迹分明,镌着“通灵宝玉”四字,后面还有几行小字。正欲细看时,那僧便说已到幻境,便强从手中夺了去,与道人竟过一大石牌坊,上书四个大字,乃是“太虚幻境”。……[4]
    “太虚幻境”已到,历幻的因缘就此开始!
    我们也许无须去分辨渺渺鸿蒙中的故事是真是幻,也许亦无须去分辨红尘中即将开始的游历是真是幻,也许我们只该在心绪上转变一个场景,进入另一个旅程的开始,体验其中的幽微。
    2
    让“通灵宝玉”成为我们对前世故事的记忆,让“通灵宝玉”成为我们追踪今世故事的线索,让我们去到红尘中寻觅他的踪迹,去探寻这宝玉将会在怎样的一个因缘与环境中开始今生的受享与历练。
    雨村因问:“近日都中可有新闻没有?”子兴道:“倒没有什么新闻,倒是老先生你贵同宗家,出了一件小小的异事。”雨村笑道:“弟族中无人在都,何谈及此?”子兴笑道:“你们同姓,岂非同宗一族?”雨村问是谁家。子兴道:“荣国府贾府中,可也玷辱了先生的门楣了?”雨村笑道:“原来是他家。若论起来,寒族人丁却不少,自东汉贾复以来,支派繁盛,各省皆有,谁逐细考查得来?若论荣国一支,却是同谱。但他那等荣耀,我们不便去攀扯,至今故越发生疏难认了。”子兴叹道:“老先生休如此说。如今的这宁、荣两门,也都萧疏了,不比先时的光景。”雨村道:“当日宁荣两宅的人口也极多,如何就萧疏了?”冷子兴道:“正是,说来也话长。”雨村道:“去岁我到金陵地界,因欲游览六朝遗迹,那日进了石头城,从他老宅门前经过。街东是宁国府,街西是荣国府,二宅相连,竟将大半条街占了。大门前虽冷落无人,隔着围墙一望,里面厅殿楼阁,也还都峥嵘轩峻,就是后一带花园子里面树木山石,也还都有蓊蔚洇润之气,那里象个衰败之家?”冷子兴笑道:“亏你是进士出身,原来不通!古人有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虽说不及先年那样兴盛,较之平常仕宦之家,到底气象不同。如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这还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谁知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雨村听说,也纳罕道:“这样诗礼之家,岂有不善教育之理?别门不知,只说这宁、荣二宅,是最教子有方的。”
    子兴叹道:“正说的是这两门呢。待我告诉你。当日宁国公与荣国公是一母同胞弟兄两个。宁公居长,生了四个儿子。宁公死后,贾代化袭了官,也养了两个儿子。长名贾敷,至八九岁上便死了,只剩了次子贾敬袭了官,如今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余者一概不在心上。幸而早年留下一子,名唤贾珍,因他父亲一心想作神仙,把官倒让他袭了。他父亲又不肯回原籍来,只在都中城外和道士们胡羼。这位珍爷倒生了一个儿子,今年才十六岁,名叫贾蓉。如今敬老爹一概不管。这珍爷那里肯读书,只一味高乐不了,把宁国府竟翻了过来,也没有人敢来管他。再说荣府你听,方才所说异事,就出在这里。自荣公死后,长子贾代善袭了官,娶的也是金陵世勋史侯家的小姐为妻,生了两个儿子:长子贾赦,次子贾政。如今代善早已去世,太夫人尚在。长子贾赦袭着官。次子贾政,自幼酷喜读书,祖父最疼。原欲以科甲出身的,不料代善临终时遗本一上,皇上因恤先臣,即时令长子袭官外,问还有几子,立刻引见,遂额外赐了这政老爹一个主事之衔,令其入部习学,如今现已升了员外郎了。这政老爹的夫人王氏,头胎生的公子,名唤贾珠,十四岁进学,不到二十岁就娶了妻生了子,一病死了。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这就奇了,不想后来又生一位公子,说来更奇,一落胎胞,嘴里便衔下一块五彩晶莹的玉来,上面还有许多字迹,就取名叫作宝玉。你道是新奇异事不是?”[5]
    洋洋洒洒的一个五代世谱,钟鸣鼎食的一个衰败之族,在贾雨村和冷子兴的闲谈中展现,人世间的富贵繁华、兴衰荣辱正可做他二人闲谈的下酒之资。他们且说,我们且看,一件小小的异事正发生在这里,百年之久的贵胄豪族里新添的一位公子,落草之时嘴里便衔着一块五彩晶莹的美玉,上面还有很多字迹,真是令世人惊奇纳罕,此公子便因这与生俱来的石头得名,唤做“宝玉”。那块青埂峰下通灵的朴石在此处已有了下落,我们或许可以跟随这块石头一起,用一种身处其中但又超然其外的心态去游历红尘里的喜怒哀乐和悲欢离合,从这亦真亦幻的情景中去领悟生命的真谛,从命运的苦难中去锻炼灵魂的成长,从众生的不幸中去洗涤心灵与魂魄。
    如果说性灵质蠢的石头是宝玉生命里所禀赋的根本基因,如果说神瑛侍者的多情是宝玉难解的宿缘,如果说由仙入凡是宝玉生命最根本的不俗,那么这一切的因缘构成的仅是宝玉这个新生孩童的魂魄。智力与肉身的传承则来自于他出生时所依附的家族,这是一个钟鸣鼎食、诗礼簪缨之族,是一个花柳繁华、温柔富贵的所在,只是这样的一个昌明隆盛之邦已经有了衰败萧疏的气象。一个不凡的魂魄依附了一个必将灭亡的家族与肉体,他将怎样展开自己的生命,他将怎样探寻生命最终极的意义与归宿,他将怎样返归清净与澄明的本真之境?
    灵魂的传承不可忽视,它来自于久远的前生,以及与万物的合一,无限的广袤与澄明,它是生命最根本的内核,这里面包含了一切生命的信息。精神与文化的传承亦不可忽视,它来自于一个民族的渊源与历史,这里面蕴涵了人类起源与成长的每一个脚印,有生命最丰富而神秘的基因,它负载了人类成长的全部信息。生命所依存的环境将是最大的力量,是它给予生命最直接的感受,是环境造就了生命的独特,是家族的兴衰和父母的基因决定了命运的不同。而这三方面的交融便构成了一个独特的生命,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绝对唯一,这样的唯一属于每一个生命,属于每一个独立的个体。
    宝玉的生命如同我们每个人的生命一样,由这三方面水乳交融而成,是它们完美的凝结造就了独特的生命。由仙入凡注定了宝玉灵魂的洁净与不俗;文化与精神的传承给他的生命带来了丰富与困惑;外在世界的富贵与衰败、繁华与萧疏、肉身的冷暖以及喜乐的感官又将会带他去向何方?他如何将必死与不朽统一,他如何在浊世里保有灵魂的洁净?
    荣耀的贵族豪门贾家已经经历了五世的繁华,现已逐渐露出了衰败的迹象。今日的贾府正如冷子兴所言“如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贾家此时已是外表繁华内里空虚,完全缺乏生命力的官僚贵族之家了,才力的日渐匮乏还是件小事,而更有一件大事,则是“谁知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而这才是衰败的根本,无法扭转的萧疏。而这样的衰败却是事物发展的必然规律。一个家族的兴衰也是一个王朝兴衰的缩影,它是事物发展无法回避的规律,让我们去从贾府这五代世袭的传承与发展中看它必然的衰朽。
    贾府的兴起是从宁国公与荣国公起始,从宁国府贾珍的夫人尤氏那里我们得知倚老卖老的老奴才焦大曾跟随太爷们出过三四回兵,曾将太爷从死人堆里背出来过,可见贾家是从效死的功业里起家,当日的宁国公与荣国公定有超人的勇武与智慧,能在家国危难之时脱颖而出,建立国朝定鼎的盖世功业。但到了第二代就没有对家国这样非凡的建树了,他们只是凭借着父辈的功业、皇上的恩典袭了官,以维持豪族望门昔日的辉煌。待到了第三代,在豪奢的家族里昔日贵族精神的辉煌已无力维系了,繁华之后掩盖不住的是生命意义的空洞,贾家的第三代无可避免的走向了荒唐与无稽。宁国府的贾敬袭了父亲的官,但却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余者一概不在心上,只在都中城外和道士们胡羼;而荣国府的贾赦则是一味好色、仗财使气,更是不堪。贾府的第三代无能无德,但却因世袭而安享尊崇、一生富贵,生就的不可选择的富贵其实如同身处地狱一般的是一种无奈的煎熬,他们在富贵里再也找不到一丝真切的快乐,没有追求的生命变得虚幻而没有意义。他们要么在精神的欲求中走向玄幻,脱离真实的生活追求成仙;要么沉溺在肉欲糜烂的泥潭,从充满罪恶的欲望里渴求着微小的快感,贾府第三代子孙所经历的是物质的极大富足与内心的无尽空虚。正是一生的平坦与富足将他们的生命陷入了这没有丝毫生机的匮乏之中,他们是富贵的牺牲者,但也终将成为富贵的毁灭者!富贵的贾府传到第四代贾珍、贾琏的手里时,已再也无力阻止整个家族在奢华与堕落的轨道上疯狂的奔跑了,他们将义无返顾的奔向彻底的毁灭。他们对生命的知觉已接近麻木,他们甚至将父辈灵与肉的一点点骚动与困扰也丢掉了,无论是精神的虚幻还是肉欲的悲哀,他们都不曾真实的走入其间,剩下的只是一味的恣意寻欢,完全将生命沉溺在酒色肉欲之中,任由生命在庸俗的泥潭里滚爬,满足于乏味的欢笑,完全丧失了为人的尊严与高贵,他们的生命深深的迷失与沉沦了,为人的意义对于他们已经变得如此飘渺难觅。一个曾经尊严显赫的贵族必将倾倒,这是无可避免的衰败,这是那些弱小的平庸之辈在遭到富贵涂炭之时的必然毁灭!
    然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在这精神的衰朽与颓废之中,贾氏家族里还有一支血脉传承未曾完全堕落,他只是被僵化束缚的太过窒息,丧失了鲜活的生命感知。他就是那个自幼酷喜读书,祖父最疼的贾府第三代子孙贾政。一个颓败的家族在贾政的千金贾元春手里得到了再次的复兴,而这再次的复兴所依凭的仅是一个贵妃的身份。贾氏家族的阳刚之气已丧失殆尽,偌大的一个家族仅依凭一个柔弱的女子享用着繁华与太平,这唯一的纤弱的支柱一旦崩倒,大厦必将倾覆!
    这样的一个皇戚贵胄,这样的一个衰朽与颓败之家,就是宝玉的落草之地,一次轮回将从这里起始。无论是开天辟地时未能补天的一块顽石,还是如今灵性已通的一块美玉;无论是凡心偶炽的神瑛侍者来游戏红尘,还是今生的富贵公子必将经历人生的沧桑离合,这一切都融合在一起不可分辨,而一个末世望族的悲哀必将融入这样一个生命的血脉和魂魄,他将怎样在这难逃的悲哀里徘徊惆怅,他将怎样在这末路中寻觅新生,他将怎样在一个必死的衰败里追求永恒?
    苍茫宇宙中一个微小的生命已经诞生,前世与今生的因缘为他注定了难逃的宿命,一次生命的轮回从这里起始,一次对人性的历练已在红尘中准备就绪。让我们去跟随宝玉一起游历成长,看他如何在有限里舒展为人的无限自由,去看一个微小的生命如何将触角伸向无穷的宇宙,如何将有限的生命与无限的宇宙全然连接与交合。
    3
    衔玉而来的公子引起了世人的惊诧,此人入世而来的非凡之处又会在哪里示现呢?让我们拭目,来看这个奇人在幼童时的表现:
    雨村笑道:“果然奇异。只怕这人来历不小。”子兴冷笑道:“万人皆如此说,因而乃祖母便先爱如珍宝。那年周岁时,政老爹便要试他将来的志向,便将那世上所有之物摆了无数,与他抓取。谁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钗环抓来。政老爹便大怒了,说:‘将来酒色之徒耳!’因此便大不喜悦。独那史老太君还是命根一样。说来又奇,如今长了七八岁,虽然淘气异常,但其聪明乖觉处,百个不及他一个。说起孩子话来也奇怪,他说:‘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你道好笑不好笑?将来色鬼无疑了!”雨村罕然厉色忙止道:“非也!可惜你们不知道这人来历。大约政老前辈也错以淫魔色鬼看待了。若非多读书识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参玄之力,不能知也。”[6]
    衔玉而来的婴孩,万人皆说此人来历不小,其父贾政更是按捺不住心中的惊喜,在幼子刚满周岁之时,便摆了世上的所有之物来试探他将来的志向,谁知这一试竟大失所望,原本是想望子成龙,谁知这儿子的志向却只在脂粉钗环!待这孩子长至七八岁上,说起话来就更令人世人奇怪了,什么“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在人类历经了几千年的父权社会洗礼之后,每个人的血脉里都流动着不平等与奴性的被扭曲和异化的基因,谁又能听懂这样彻底的叛逆与呐喊?谁又能听懂这对男尊女卑的男权世界彻底的颠覆?谁又能听懂这对纯真性灵的崇高赞美?这是千古未有过的绝响,它却从一个七八岁孩童的口中说出!病态社会的病态人听不懂这个孩童健康的声音,竟将这样一个非凡之人认作是淫魔色鬼!非凡之人注定不能与庸人同流,被世人不解与诽谤的命运不可躲避,寂寞是他们生命里最根本的宿命!
    宝玉不被世人所理解,亦不被自己的亲生父亲所理解,那么充满慈爱的母亲是否能了解宝玉的所作所为呢?中年得子必定爱若至宝,怜惜与溺爱之心难以遏止,为母者尤甚,这是世之常情。父亲是严厉的,而母亲却总是慈爱的,宝玉是在母亲的万般呵护与溺爱中成长的,在母亲眼里,宝玉又是怎样的一个孩子呢?母亲与儿子之间是否有着灵犀的相通呢?我们且来看第三回《林黛玉抛父进京都》中,宝玉之母王夫人对黛玉的一翻嘱咐:
    王夫人因说:“……但我不放心的最是一件:我有一个孽根祸胎,是家里的‘混世魔王’,……你只以后不要睬他,你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
    ……王夫人笑道:“你不知道原故。他与别人不同,自幼因老太太疼爱,原系同姊妹们一处娇养惯了的。若姊妹们有日不理他,他倒还安静些,纵然他没趣,不过出了二门,背地里拿着他两个小幺儿出气,咕唧一会子就完了。若这一日姊妹们和他多说一句话,他心里一乐,便生出多少事来。所以嘱咐你别睬他。他嘴里一时甜言蜜语,一时有天无日,一时又疯疯傻傻,只休信他。”[7]
    母亲对宝玉虽有万般怜爱,但宝玉在母亲的眼里仍是个“孽根祸胎”“混世魔王”,从这八个字里我们看到了王夫人痛苦的无奈!对宝玉的举止行为,王夫人丝毫也不能理解,“他嘴里一时甜言蜜语,一时有天无日,一时又疯疯傻傻,只休信他。”即使有万般怜爱,“只休信他”这四字就将母子的关系打入了冷宫,王夫人对宝玉的怜爱永远都会是肤浅的,仅仅局限在生活与情感的需求上,以及对颓废现实的服从上,在精神与灵魂的深度上他们永远都会是相背离的,这是一对儿难逃孤独的母子!
    宝玉不被世人所理解,不被自己的亲生父亲所理解,更不被万般溺爱自己的母亲所理解,那么宝玉的祖母,那个把宝玉爱的象命根一般的长者是否真的懂得宝玉呢?在她的疼爱里是否包含着一些生命的深度呢?我们且听贾母的一番话:
    “……我也解不过来,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孩子。别的淘气都是应该的,只他这种和丫头们好却是难懂。我为此也耽心,每每的冷眼查看他。只和丫头们闹,必是人大心大,知道男女的事了,所以爱亲近他们。既细细查试,究竟不是为此。岂不奇怪。想必原是个丫头错投了胎不成。”[8]
    宝玉的祖母并不象其父母那样因恨铁不成刚而充满了对宝玉悲愤的批判,其祖母更以一种超然而旁观的眼光去察看,只是察看之后更充满了解不开的迷惑。无论是父母含泪的指责,还是祖母溺爱里的迷惑,这都注定了他们与宝玉之间有着难以逾越的鸿沟,这鸿沟不在生活里,这鸿沟在生命的深处,残酷的划出了灵魂与灵魂之间的界限,而这样的界限注定了宝玉在这温柔富贵乡里的永恒孤独!
    亲情也许是一个永远也无法解读的怪圈。他们的血管里流动着相同的血液,他们在生活上无比亲密依赖,他们在情感上无私的给予奉献,但他们却从不能将自己的触角伸向对方的灵魂。人们总是在亲情里亲密而又陌生的相依为命,最深刻的灵魂的孤独从来都不会在亲情里得到抚慰。
    宝玉注定孤独,因为宝玉注定不凡。非凡的生命难逃平庸世人的嘲谤,亦难逃被见弃于世道命运。不平庸的生命难逃寂寞,但寂寞生命里闪现的相惜最为珍贵,因为这相惜定会是灵魂深处的相知与共鸣,这相知里会有无穷的快慰与欢欣!非凡的生命只能得到非凡生命的赞赏和爱惜,宝玉在神圣而纯洁的爱情里得到了黛玉最深挚的赞赏与怜惜。被见弃于世道的宝玉更得到了警幻仙子的由衷赞赏:“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9]!惊世骇俗的人得到了惊世骇俗的赞赏,他们超越时空,以不同生命体的形式展现,但他们的灵魂却有着相同的频率。他们的距离遥远而虚幻,但他们的灵魂却实为一体,没有丝毫的缝隙。这就是我们所身处的宇宙,一个无比奥妙的宇宙!
    4
    宝玉已在我们的脑海里被层层渲染,但这个富贵公子到底是顽石还是美玉,我们还需得要亲见其风骨神貌,以完成我们的一个惊叹或是失望。不如让我们透过黛玉、那株绛珠仙草的眼帘看去:
    一语未了,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丫鬟进来笑道:“宝玉来了!”黛玉心中正疑惑着:“这个宝玉,不知是怎生个惫懒人物,懵懂顽童?”倒不见那蠢物也罢了。心中想着,忽见丫鬟话未报完,已进来了一位年轻的公子: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锻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嗔视而有情。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一时回来,再看,已换了冠带:头上周围一转的短发,都结成小辫,红丝结束,共攒至顶中胎发,总编一根大辫,黑亮如漆,从顶至梢,一串四颗大珠,用金八宝坠角,身上穿着银红撒花半旧大袄,仍旧带着项圈、宝玉、寄名锁、护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花撒花绫裤腿,锦边弹墨袜,厚底大红鞋。越显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语言常笑。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看其外貌最是极好,却难知其底细。[10]
    这个宝玉外貌真是极好,果然如“宝”似“玉”,世间的富贵与魂魄里的风神让他一人占尽,口含美玉而诞更为其生命增添了无比的神秘与惊奇!看其相貌“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一个美貌的少年,一个富贵乡里的情种突兀于众人之上,清俊而艳丽的占据了我们的眼帘。看其举止更是“转盼多情,语言常笑”,这样一个绝美的宝物更有如此令人亲昵和喜悦的姿态、温柔而多情的品性,这人物怎能不令人一见便心生怜爱与倾慕之情呢?有了这样的爱慕,便令人止不住要去看他眼角眉梢边荡漾出的风情,而这一看定会再难忘怀!“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天然的风骚、万种的情思从宝玉的魂魄里荡漾而出,溢彩流华的环绕在眉梢眼角,成为一种独特而迷人的丰姿与气韵,这温柔的神采具有无比深厚而温婉的力量,能够径直进入你的心房摄取你的魂魄!这样的人间妙物我们从未见过!而这样迷人的风韵还并非是宝玉的全部,他更摄人心魄让世人望尘莫及的乃是他情思里的万象具足!“虽怒时而若笑,即嗔视而有情”,试问这亦喜亦怒、亦嗔亦笑的完满具足我们何曾在人间见过,这样的风神只属于圆满了的诸佛与神圣,只可通过我们的想象完成!
    这是一个落入人间的如宝似玉的人中罕物!他的心神与风貌翘楚于众人之上,他在人间的畅游应该无比甜美与幸福吧!让我们往下再看:
    后人有《西江月》二词,批宝玉极恰,其词曰: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11]
    悲哉!看了后人评宝玉的这两首词怎能不令人心中层层叠叠的涌出酸楚,眼眶里溢满泪水?宝玉在他出生的年代不被世人父母所理解,这是他生的孤独;而在宝玉的身后若干年,宝玉站在时空中永久的等待,生生死死芸芸众生无数,他仍旧不被世人理解,这是他死的孤独!在这里我们不仅仅是要惊叹宝玉的孤独,更要惊叹的是他的创造者曹雪芹的孤独!他替后人评价了宝玉,他透彻了今生的孤独和来世的孤独,但他仍将生命的激情、满腹的才思以及无限的悲悯,义无返顾、全然的浇灌在宝玉的身上!他燃烧尽了整个的生命,把他的灵与魂化做文字,留在这个有众多苦难的世界,留在宝玉的魂魄里,成为火把,成为不朽,这不朽是对人类不灭的悲悯,这是神圣的慈悲!他安住在孤独里永久的等待,等待某个生命通过这个火把被开启,等待某个生命通过这个火把而走向无限的明光与永恒!
    如果你能读懂这样无我的慈悲与大爱,那么你就能读懂世人的狭隘、迷茫以及全部不幸的根源,你就能够读懂洁净而丰富灵魂身陷浊世的永恒孤独。我们的人类社会被庸人主宰,充满了丑陋的欲望与强权的罪恶,而这些将会是永远的主流。在没有边际的欲望苦海里,太多的生命随波逐流,无知亦无奈的在其中沉浮,生命的至宝、那完满的自我他们从来都不曾碰触过,昏沉中迎接的是死神的召唤,生命在游历中积累的只是层层的伤痕与悲哀!这就是凡人的一生,昏沉迷茫的一生,觉者在其中呐喊,想唤醒那些沉睡的灵魂,但凡人觉得他们的呼喊太过异样,他们喜欢所有的人和自己一样卑微和庸俗,他们憎恨与自己的不同!觉者注定孤独,这是难逃的宿命;但觉者亦注定不朽,这是在黑暗中永不熄灭的指引;觉者用生命点燃这不灭的指引,用无敌的慈悲作为火把!
    谁会爱护自己完满的本性如同爱护自己的眼睛?谁会独自与庸俗而污浊的世界交锋,只为保有自己洁净的灵魂?谁会无所畏惧的探寻自由,征服出离轨道的恐惧?谁会挣脱世人的诽谤、前人的束缚,勇敢的活出自我?谁会昂起高贵的头颅,不在富贵与权势面前俯首?谁会超然于不幸与贫困之上,活出自己的恬静与悠然?谁会安住于自己的平凡,体验真实的生命,而不被功名的渴求驾御?谁会尊重怜惜一切的有情,而不唯我独尊?谁会坦然的面对生死,如同坦然的面对苦乐?谁会将自己全然的忘却,融入慈悲的给予?
    如果你不能,那么你就是凡人。如果你能,那么你就是觉者!
    在凡人眼里觉者的处境太过不幸,这不幸让每个人凡人异常恐惧!凡人看到觉者永远被见弃于世道,觉者永远孑然孤独,这样的孤独凡人无力承当,这是他们最深的恐惧,但走不出恐惧,生命才会被真正的淹没于不幸!凡人永远也无法解读觉者的快慰,这快慰的深广与宇宙连接,它有着无穷的深度和永恒,凡人的快乐与它无法相比,他们的距离远远大过一个乞丐和国王之间的差距!觉者体验了无与伦比的快乐,这无与伦比的灵魂深处的快乐不能为世人所知。因此觉者难抑悲悯,用慈悲点燃自己,想要引领迷途的众生看到这样的极乐!
    因此,宝玉在凡人眼里变得异类而难懂。他为何“无故寻愁觅恨”?他为何“有时似傻如狂”?生老病死的苦难,无尽的烦恼蹂躏着一切的生命,凡人无力抗争,昏沉的被困在其中,用昂贵的代价换取微小而转瞬即逝的快乐;或者将心灵的感触麻木,以换得卑微的生活。勇者孤独面对、独自思索、独自陷入、独自超越,他的愁与思属于自己,但亦属于整个人类。自由而无畏的探索充满风险,独自深入情感与灵魂的巨海就是独自进入了一个无边的宇宙,这似傻如狂是深深的沉浸,他完整的属于自我!勇敢的独自面对自我、面对宇宙,无所畏惧的穿透一切迷雾,在有限的生命里找到不朽,斩断无尽的烦恼轮回安住极乐,这样的无畏探索是“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的根本内核!
    这样孤独的探索除了自己再无人能够知晓和理解,但这样的探索完整的属于自我,也无须他人理解。因此无论世人评价宝玉“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也好,还是批判他“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也罢,或者有人更认为他“行为偏僻性乖张”是难以扭转而致命的缺陷,他不被世道所容已经完全无法救药!但即使如此,对于一个无畏的勇者,对于一个灵魂的觉者,他们的叫嚷都太过无力,他们无力将一个觉者拉入凡人的境地,“那管世人诽谤”是觉者灵性回归的坚决!
    “富贵不知乐业”是决不被富贵捆绑的自由,“贫穷难耐凄凉”是不灭的敏锐和觉知,无论身陷富贵或是贫穷,都未曾有过片时的麻木,都保有敏锐的警醒和觉知,全然的游弋于其中细品当下的苦与乐,但又不被其所困扰,生命无比鲜活。当下的感触永远是如此的崭新,这才是生命真正的获得,这才是真正的自由与超然!生命里这巨大的得到凡人无法企及更无法理解,在被损坏的大脑里总是祛除不掉矛盾与对立,好与坏、苦与乐、贫与富、穷与通,他们总是要徘徊于其间进行取舍与挣扎,因为他们不懂得这些对于生命都是一样获得,只有平静与坦然的将心胸全然的打开,才能领受生命里这无穷的恩赐,安住于永恒的和谐!
    世人对觉者也有真诚的感慨与怜悯,宝玉的清俊与才情世人无从否认,这样的才华令世人垂涎,只是人人都可惜他为何不将自己的才华用于功名和家国?“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这是世人对宝玉最真诚的惋惜。这惋惜里有着凡人与觉者不可逾越的一道鸿沟!即使用整个世界换取觉者片时心灵的宁静与自由,觉者也不会去交换。可怜的人们无从体验这样的极乐,他们更无法理解回归自我真实与价值的人,再也不需要这个世界所给予的成功抑或失败的评判,无论是家族的力量还是国家的强权都无法与这个人的自由较量!这是无所依附的绝对自由,完整的心灵的自由!这自由只属于自我的心灵,无法给予他人,这样的一个完美的世界凡人不可以企及!因为他们从不知道亦从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一个世界存在,而且触手可及!于是他们错失了,被千百年来不变的轨道掌控了,被独自面对生命的恐惧淹没了!觉者在凡人们的眼里成为了“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这是绝佳的一个讽刺,亦是沉痛的一个悲哀!它变成觉者无法割舍的悲悯,这不灭的悲悯将会以慈悲的大力通过洁净的心灵得到永远的传承!
    觉者注定孤独,因为他的警醒与超然!世俗的力量再也无力将觉者拉回,因此,在无奈中世人将庸俗的力量寄予了他人,他们更愿意看到如同自己一样懦弱的人被污浊的俗世淹没,他们不愿与勇者站在一起刺痛自己的神经、唤醒麻木的灵魂、打碎虚幻的梦呓、站在真实的面前,这样的未知与崭新,令他们无比恐惧。因此,他们站在黑地,喊出蒙昧里的声音,去催眠那些新生的生命,“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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