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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行无碍凭来去——试论富贵闲人贾宝玉(4)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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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我们读懂了一个生命最深切与鲜活的体验,如果我们了知了真理要用全身心去体悟,那么我们就会在宝玉看似矛盾的思想里找到和谐。也许我们无须将自己深埋书海,从中去辨别儒释道传承的偏颇与光辉,也许我们只需要打开心扉,让纯真的灵性与真理交合,这样我们就能从复杂的世界里理出头绪,看清圣人所道出的真理,以及庸人所走出的偏颇。
    宝玉骂那些沽名钓誉的“读书人”是“禄蠹”,但宝玉从来也不曾毁谤过儒家经典;宝玉毁僧谤道,但他的生命里却贯穿着万物皆为有情,以及天人合一的佛道至理。宝玉叛逆的是世俗的丑恶,宝玉回归的是生命的至真与大道。如果你将纯真的性灵与真理交合,那么一切的事理都将变得无比明晰。无论我们说宝玉对儒释道是批判还是继承,都将不够贴切,或许我们该说宝玉对儒释道中所包含的真理有着最深切的共鸣才较为准确。真理只有一个,无论是哪位圣人用何种语言说出,他们都是在描述同一个真理,不同的只是语言的方便,以及多样的载体。真理永远是鲜活而有生命的,它决不是死去的和僵化的。但是太多的庸人迷失在圣人的文字里,他们留下了糟粕,去掉了精华,死去了的文字变成了束缚思想与行为的典范,变成了统治者扼杀生命性灵的替罪羔羊,文字所承载的真理却被远远的抛弃了。一代又一代的人打着圣人箴言的旗号毫不犹豫、轰轰烈烈地走向了真理与大道的反面!
    如果你能够解读了这样一个悲哀而宏大的人类奇观,那么你就能够解读宝玉的一切怪诞,你就能够解读觉者们的孤独和庸人们的偏颇。
    孔子的儒学探索着人类行为的社会属性以及人类社会和个人人格迈向完满的进化步伐,他是一个孜孜以求的不断对真理进行探索的伟大学者。孔子并不象是老子或庄子一类的天才,他更象是一个特别勤奋而有毅力的普通人,因此他的学问才是那么贴近平常人的生活。孔子的“君子”概念也不象庄子所提出的“真人”、“神人”、“圣人”那么高渺难触,因此他所提出的关于“君子”的规范离我们才不遥远,每一个普通人都能够通过规范自己的行为,洁净自己的心灵而一步步的成为人中的君子,完成人格的完满。儒学是那么亲切的贴近生活,它适合更多的人,而不仅仅是人中的精华。儒学具有更大的现实意义和可操作性,因此统治者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但一旦某一学术或理论被统治者窃取,它将无可避免的沦为工具,统治者只会将这样的思想与理论进行修改和诠释,以达成自己统治与束缚民众的目的。在圣人追求真理以及帝王追求统治与权利这样不同的目的之下,圣人文字里所承载的自由与真理必将大量流失,剩下的会是无比烦琐与偏颇的演化以及僵死的规矩,因为这些可以捆绑民众的意识形态,可以帮助统治者完成长治久安的大业。
    基于这样复杂的历史演化,我们必须分析每一思想与学派的源流,看清相同文字之下所承载的真理以及衍生而出的糟粕。如果我们能够拥有这样较为明晰的判断,那么我们大概就更能理解宝玉那看似矛盾而复杂的行为,我们将从繁复的外相中看到宝玉思想的根本与核心,看到他对真理始终不变的坚持!这时我们就读懂了宝玉为何在诸多的叛逆行为之后却又说除“明明德”之外无书,宝玉为何除四书外竟将别的书焚了?在这看似令人困惑的叛逆与恪守中我们该看到的是宝玉思想与灵性中那不变的和谐与统一!我们若是能够基于对生命的根本尊重以及对真理的执着追求,我们就能深切的懂得宝玉对父母的叛逆、家族的叛逆、以及对整个世俗社会叛逆的根本原由,我们就不得不对宝玉产生由衷的敬意,他是一个孤独的勇士,他是一个固守真理的觉者。因此,对于宝玉,如果我们轻易判定他是尊儒或是叛儒都太过偏颇,也许我们只能用真理作为唯一衡量的标准,那么宝玉这看似矛盾而复杂的行为就可以豁然而解了!
    宝玉对儒家思想的传承与叛逆都是有着超凡脱俗的大力的,在他的身上我们将会看到最纯正的传承。《红楼梦》象是一匹绝美的锦缎,细织密绣了无限美妙的纹理在其间,在此我们无法搜捡出每一根关于儒家思想的丝线,我们只是从中捡取些许的文字,鉴赏这美丽锦缎中的一根丝线,从中去品味那些相关联的华章。
    我们且不说孔子的其他言论,我们只是从孔子所提出的君臣父子的大义说起,君臣父子是人伦纲常的大义,是人类社会稳定发展的一个基础。但就这样一个基本人伦常识的理论,已被统治者一再演化而直至发展到无比偏颇的境地,变成摧残个体生命与自由的利器,愚死愚忠这对生命最残酷的残害已被标榜为他人效仿的楷模!这样的演化真是与孔圣人的初衷差之千万,但人们却偏要将这样一个恶果嫁祸于圣人的头上,以表明自己是严格的按照圣人的要求在规范自己。什么是人类社会的莫大悲哀,这就是人类社会难离苦海的莫大悲哀!芸芸众生沉溺于其中,永不觉醒!
    我们且来看第三十六回中宝玉对文死谏,武死战的一段评论,从中去解读宝玉对生命的崇高尊重以及对轻生的最根本批判:
    宝玉谈至浓快时,见他不说了,便笑道:“人谁不死,只要死的好。那些个须眉浊物,只知道文死谏,武死战,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节。竟何如不死的好!必定有昏君他方谏,他只顾邀名,猛拚一死,将来弃君于何地!必定有刀兵他方战,猛拚一死,他只顾图汗马之名,将来弃国于何地!所以这皆非正死。”袭人道:“忠臣良将,出于不得已他才死。”宝玉道:“那武将不过仗血气之勇,疏谋少略,他自己无能,送了性命,这难道也是不得已!那文官更不可比武官了,他念两句书汙在心里,若朝廷少有疵瑕,他就胡谈乱劝,只顾他邀忠烈之名,浊气一涌,即时拚死,这难道也是不得已!还要知道,那朝廷是受命于天,他不圣不仁,那天地断不把这万几重任与他了。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并不知大义。[38]
    生命是高于一切物质、权利乃至意识形态的至贵,每一个人都因自我生命的存在才能体验到宇宙的存在,每一个个体生命都是不应被亵渎的全能的宇宙,珍惜生命是尊重一切真理与存在的根本!而被束缚的人则将俗世里的观念以及他人给予的名节看得高于一切,因此多少人为名节而死,多少人为邀功而亡,只将浮华的功名留在身后,令他人敬羡。生命那没有穷尽的丰满与意义被抹杀了,留下的只是功利,只是被物化了的狭隘的生命。大丈夫本该顶天立地,可是多少男子却徒有丈夫之身,他们懦弱的无力去揭示生的意义,他们将宝贵的不可再得的生命任意的抛给了世俗的名节,这样的死轻于鸿毛,这样的死不得其所,这样的死是遭到厄戮的横死,决非正死!这样的夭折来自于不觉知的可怜的懵懂,来自于遭到攻击与破坏的被损坏了的大脑,他们的死只是给国家机器又添了一个无谓的牺牲,这样的牺牲粉饰了王者的权柄,搅乱着后来者的视听,这样的死不是正死,更非善死!
    文死谏,武死战,他们为名利而死,为王权而死,可这样的死一国之王也并非会领这份薄情。武将为皇权国土而死,国是王的国,地是王的地,死去了的武将只是一个工具,一个王所拥有的奴仆,这奴仆就象王所拥有的一只爱犬、或一匹骏马,他不具备独立的人格,他只是一个具备人的模样与智力的工具,一个鲜活的生命完全被物化了,这样的死违背了生命神圣的禀赋!他们的生是王者的工具,死亦会成为王者的工具,他们那被夸大了的美好而高大的形象,只是为了用于诱惑更多的生命去为王权轻生效死,这样的死,决非善死!文官为邀忠烈之名,在君王面前胡谈乱劝,若得不到君王的青目,便浊气一涌,即时拚死,此死不但幼稚的可笑,更令君王厌恶,可悲的下场竟还不及武将那单纯的工具!独裁的政治实乏明君,身处乱世,文官若只因多读了几本书就要不知天高地厚的要把当世的昏君改造成明君,完全不懂得乱世最根本的因由,只想凭借奴性的忠烈邀取功名,那么自取灭亡就会是不可躲避的必然下场!这样的死都是为沽名而来,并非大义!
    万物有着他自己的发展规律,这规律被称为“道”。人类社会以及王权政治亦有着自己的发展规律,执掌权柄的君王若违背了这样的规律,陷生灵万物于涂炭之中,那么这样的王权必将颠覆,王权的颠覆是诸多恶因造就的一个必然结果,决非某一文臣某一时的拼死纳谏所能挽救。朝廷受命于天,为君者若违背了天道,王权必将颠覆无疑,这就是万物发展的规律,这就是永恒的“道”!某一个弱小的生命为沽名钓誉,想要自不量力的力挽狂澜都是自寻死路,均非正死,更非大义!
    在此,让我们随意来拣取一段孔子的教诲,从中去领悟对待政治的谨慎以及对待生命的珍重与爱惜。
    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子路曰:“子行三军,则谁与?”子曰:“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39]
    尊重与爱惜生命是一切真理的最根本基石,我们若懂得了珍惜自己与他人以及一切有情的生命,我们就拥有了穿透世间一切幻相与邪谬的能力,我们将会直去生命的真境、那个充盈了真理的至美之处。在那里性灵将会在真善美的波率下完美的震荡,你和宝玉无有差别,你和诸佛无有差别,这就是完满的人性、至尊的神性!祂在我们心灵的至真之处,从来都不曾离去过!不同的圣贤给予祂不同的美好的名字,用不一样的风格和文字描述那个绝美的境界,但祂就是真我,完满无暇、万象具足的“真我”!如果你曾窥探到了这一瞬的极乐,那么你就掌握了走向真理的钥匙,你也掌握了解读宝玉一切行为与幽密心灵的钥匙,你将能够全然而完整的欣赏他品性中的至真与至美,你将能够深切理解他无畏与孤独的叛逆!繁复而迷乱的外相瞬时将被剥离,留下的将只是真实!
    如果你看到了宇宙的真相,将生命永恒的安住在真善美之中,那么儒释道中的真理与偏颇以及污浊俗世里因欲望而起的每一点迷茫都将会豁然而解!你将能够透彻圣哲们所描述的那个圆满真境,以及芸芸众生走向的那个偏颇邪谬、充满无限苦恼的世俗之境。如果你能看到这样的两极,那么你就能够读懂人性的堕落、保有性灵的叛逆以及圆融无碍的自由!
    我们没有较大的篇幅去讨论宝玉对儒家思想的传承,以及对世俗儒教的批判,我们只拣取了一个细小的线头做为启发,愿这样一个细小的启发能够打开你心灵的思绪,让祂如同清灵的仙泉拥有鲜活的清透,冲刷掉世俗的繁复与邪谬,留下圣贤们文字中所承载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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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同儒学的思想与应用需要细细辨析一样,同样传承了几千年的佛道更拥有深广而神秘的内涵,佛道里广含了宇宙的终极真理,象是一块真金恒久的散发着它不灭的光辉!但即使是真金,你也必须要重新确认,你需要否认世人对它的公认,你需亲自将它磨碎去确认它的价值,这样你才能够吸收它的真知并剔除它的杂质。如果你不曾亲自去识别真金,那么无论是真金还是石头对你都将一样,因为你无从辨别!
    让我们且从《红楼梦》中对佛道的批判入手,从中去发现真金,以及附着于其上的杂质,通过自我的思索与沉淀,最终去发现佛道所为我们揭示的终极真理。
    让我们先来看贾府中的贾敬,书中第二回交代贾敬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余者一概不在心上,一心想做神仙,只在都中城外和道士们胡羼。这个贾敬抛弃了俗世里的荣华富贵,但却并未能抛弃俗世里的欲望,“一心想做神仙”便是他的死穴,也注定他与无为的自然大道无缘交汇,他终究是一个迷误之人,与生命的觉悟毫无关联,“道”在他的生命里始终是可望而不可及的!能够成仙的“金丹”成为他生命的终结者,我们且看:
    正顽笑不绝,忽见东府中几个人慌慌张张跑来说:“老爷宾天了。”众人听了,唬了一大跳,忙都说:“好好的并无疾病,怎么就没了?”家下人说:“老爷天天修炼,定是功行圆满,升仙去了。”……大夫们见人已死,何处诊脉来,素知贾敬导气之术总属虚诞,更至参星礼斗,守庚申,服灵砂,妄作虚为,过于劳神费力,反因此伤了性命的。如今虽死,肚中坚硬似铁,面皮嘴唇烧的紫绛皱裂。便向媳妇回说:“系玄教中吞金服砂,烧胀而殁。”[40]
    一心想做神仙,妄作虚为,远离了生命的真实,这就是贾敬的死因!这死因来源于贾敬对生命的蒙昧与无知,这死因来源于不辩真假的迷信与愚蠢,这死因来源于远离了老子所揭示的返归自然的生命大道,这死因来源于深陷假借宗教而衍生出的偏颇与邪谬!千百年来因迷信而丧生的决非贾敬一人,他们或者为了成仙、成佛、成圣、甚至成为英雄,他们身陷邪谬的执着以至丧生,这样的死充满了虚诞与荒谬,生命修炼中那充满欢欣的果位与他们无缘!
    我们再来看清虚观那位八十多岁的“神仙”,看他是否得道:
    且说贾珍方要抽身进去,只见张道士站在旁边陪笑说道:“论理我不比别人,应该里头伺候。只因天气炎热,众位千金都出来了,法官不敢擅入,请爷的示下。恐老太太问,或要随喜那里,我只在这里伺候罢了。”贾珍知道这张道士虽然是当日荣国府国公的替身,曾经先皇御口亲呼为“大幻仙人”,如今现掌“道录司”印,又是当今封为“终了真人”,现今王公藩镇都称他为“神仙”,所以不敢轻慢。二则他又常往两个府里去,凡夫人小姐都是见的。今见他如此说,便笑道:“咱们自己,你又说起这话来。再多说,我把你这胡子还挦了呢!还不跟我进来。”那张道士呵呵大笑,跟了贾珍进来。[41]
    这位张道士被先皇御口亲呼为“大幻仙人”,是如今道教的最高长官,又被封为“终了真人”,王公藩镇亦都称他为“神仙”,可是在这位道长身上我们看不到一丝仙风道骨,看到的只是巴结与逢迎富贵的灵巧,在“神仙”的名号下包裹的其实只是一个可怜的“富贵奴才”!
    这位张道士是道教的最高长官,宇宙与生命大道在他这里仅剩下一套经杜撰而来的、用来牟利的行头!最高长官尚且如此那么一般的道士又会怎样?我们且再来看那个住在天齐庙里胡诌妒妇方的王道士:
    这老王道士专意在江湖上卖药,弄些海上方治人射利,这庙外现挂着招牌,丸散膏丹,色色俱备,亦长在宁荣两宅走动熟惯,都与他起了个浑号,唤他作“王一贴”,言他的膏药灵验,只一贴百病皆除之意。……宝玉道:“可是呢,天天只听见你的膏药好,到底治什么病?”王一贴道:“哥儿若问我的膏药,说来话长,其中细理,一言难尽。共药一百二十味,君臣相际,宾客得宜,温凉兼用,贵贱殊方。内则调元补气,开胃口,养荣卫,宁神安志,去寒去暑,化食化痰;外则和血脉,舒筋络,出死肌,生新肉,去风散毒。其效如神,贴过的便知。”宝玉道:“我不信一张膏药就治这些病。我且问你,倒有一种病可也贴的好么?”……王一贴心有所动,便笑嘻嘻走近前来,悄悄的说道:“我可猜着了。想是哥儿如今有了房中的事情,要滋助的药,可是不是?”话犹未完,茗烟先喝道:“该死,打嘴!”宝玉犹未解,忙问:“他说什么?”茗烟道:“信他胡说。”唬的王一贴不敢再问,只说:“哥儿明说了罢。”宝玉道:“我问你,可有贴女人的妒病方子没有?”王一贴听说,拍手笑道:“这可罢了。不但说没有方子,就是听也没有听见过。”宝玉笑道:“这样还算不得什么。”王一贴又忙道:“这贴妒的膏药倒没经过,倒有一种汤药或者可医,只是慢些儿,不能立竿见影的效验。”宝玉道:“什么汤药,怎么吃法?”王一贴道:“这叫做‘疗妒汤’:用极好的秋梨一个,二钱冰糖,一钱陈皮,水三碗,梨熟为度,每日清早吃这么一个梨,吃来吃去就好了。”宝玉道:“这也不值什么,只怕未必见效。”王一贴道:“一剂不效吃十剂,今日不效明日再吃,今年不效吃到明年。横竖这三味药都是润肺开胃不伤人的,甜丝丝的,又止咳嗽,又好吃。吃过一百岁,人横竖是要死的,死了还妒什么!那时就见效了。”说着,宝玉茗烟都大笑不止,骂“油嘴的牛头”。王一贴笑道:“不过是闲着解午盹罢了,有什么关系。说笑了你们就值钱。实告你们说,连膏药也是假的。我有真药,我还吃了作神仙呢。有真的,跑到这里来混?”[42]
    在这个以卖药射利的道士“王一贴”身上我们实在找不到与生命大道与真理相连的一丝半点痕迹,他带给我们的是小丑似的聪灵以及污浊与世故。包治百病的膏药纯属骗人的把戏,卖的仅仅只是一个概念,“王一贴”藏身于宗教的旗帜之下,只是为了得到一个谋利的方便。宝玉为夏金莲的风雷暴虐性情所忧困,情急之时想要问取一个疗妒的良方,这纯洁的心思王道士无从体察。宝玉一问,王一贴则“心有所动”,在此处庚辰本的批文最妙,我们且看:“四字好。万端生于心,心邪则意在于邪。”[43]这个满心邪淫的王道士,除了满脑子的污秽之外,他还能想到什么呢?纯洁的善意与他无缘!污秽无法解读纯洁,纯洁也看不懂污秽。在宝玉未解之时,“王一贴”敏锐的察言观色,然后谨慎小心、世故老练的胡诌了一个“疗妒汤”,算是对这位富贵公子不疼不痒的一个交代。
    惯熟于巴结逢迎的小人总是会在众多的假话中夹杂一两句真话,这真话是小人们的处世哲理,亦是拉拢关系的一点真意。“王一贴”的真话在调侃打诨中说出,是对虚假的一个总结,亦是整篇对话的一个压轴。这样的一个压轴让王一贴如此鲜活赤裸的站在我们的眼前,他让我们觉得似曾相识,他让我们不得不去思考宗教社会里所包含的真知与邪谬,纯净与污秽!
    如果说清虚观的老“神仙”张道士让我们看尽了庸俗的卑微,天齐庙的王道士让我们领略了污秽与猥琐,那么宝玉的寄名干娘马道婆则让我们看到了最丑恶的魇魔!马道婆在骗取了贾母为宝玉所供奉的香油钱之后,又去捉弄摆布赵姨娘这个痴顽愚蠢之人,更甚者当她见到一堆白花花的银子摆在眼前之时,便不顾青红皂白,随便从裤腰里掏出十个纸铰的青面白发的鬼来,要用恶咒夺宝玉与熙凤的性命,真是令人可畏可怕!我们且看:
    赵姨娘问道:“前日我送了五百钱去,在药王跟前上供,你可收了没有?”马道婆道:“早已替你上了供了。”赵姨娘叹口气道:“阿弥陀佛!我手里但凡从容些,也时常的上个供,只是心有余力量不足。”马道婆道:“你只管放心,将来熬的环哥儿大了,得个一官半职,那时你要作多大的功德不能?”赵姨娘听说,鼻子里笑了一声,说道:“罢,罢,再别说起。如今就是个样儿,我们娘儿们跟的上这屋里那一个儿!也不是有了宝玉,竟是得了活龙。他还是小孩子家,长的得人意儿,大人偏疼他些也还罢了;我只不伏这个主儿。”一面说,一面伸出两个指头儿来。马道婆会意,便问道:“可是琏二奶奶?”赵姨娘唬的忙摇手儿,走到门前,掀帘子向外看看无人,方进来向马道婆悄悄说道:“了不得,了不得!提起这个主儿,这一分家私要不都叫他搬送到娘家去,我也不是个人。”
    马道婆见他如此说,便探他口气说道:“我还用你说,难道都看不出来。也亏你们心里也不理论,只凭他去。倒也妙。”赵姨娘道:“我的娘,不凭他去,难道谁还敢把他怎么样呢?”马道婆听说,鼻子里一笑,半晌说道:“不是我说句造孽的话,你们没有本事!──也难怪别人。明不敢怎样,暗里也就算计了,还等到这如今!”赵姨娘闻听这话里有道理,心内暗暗的欢喜,便说道:“怎么暗里算计?我倒有这个意思,只是没这样的能干人。你若教给我这法子,我大大的谢你。”马道婆听说这话打拢了一处,便又故意说道:“阿弥陀佛!你快休问我,我那里知道这些事。罪过,罪过。”赵姨娘道:“你又来了。你是最肯济困扶危的人,难道就眼睁睁的看人家来摆布死了我们娘儿两个不成?难道还怕我不谢你?”马道婆听说如此,便笑道:“若说我不忍叫你娘儿们受人委曲还犹可,若说谢我的这两个字,可是你错打算盘了。就便是我希图你谢,靠你有些什么东西能打动我?”赵姨娘听这话口气松动了,便说道:“你这么个明白人,怎么糊涂起来了。你若果然法子灵验,把他两个绝了,明日这家私不怕不是我环儿的。那时你要什么不得?”马道婆听了,低了头,半晌说道:“那时候事情妥了,又无凭据,你还理我呢!”赵姨娘道:“这又何难。如今我虽手里没什么,也零碎攒了几两梯己,还有几件衣服簪子,你先拿些去。下剩的,我写个欠银子文契给你,你要什么保人也有,那时我照数给你。”马道婆道:“果然这样?”赵姨娘道:“这如何还撒得谎。”说着便叫过一个心腹婆子来,耳根底下嘁嘁喳喳说了几句话。那婆子出去了,一时回来,果然写了个五百两欠契来。赵姨娘便印了手模,走到橱柜里将梯己拿了出来,与马道婆看看,道:“这个你先拿了去做香烛供奉使费,可好不好?”马道婆看看白花花的一堆银子,又有欠契,并不顾青红皂白,满口里应着,伸手先去抓了银子掖起来,然后收了欠契。又向裤腰里掏了半晌,掏出十个纸铰的青面白发的鬼来,并两个纸人,递与赵姨娘,又悄悄的教他道:“把他两个的年庚八字写在这两个纸人身上,一并五个鬼都掖在他们各人的床上就完了。我只在家里作法,自有效验。千万小心,不要害怕!”[44]
    真真令人可怖可畏!活生生的一个恶灵,可她嘴里竟念的是阿弥陀佛!没有什么神佛可以保佑这样的恶灵,即使她拥有邪咒的力量。她的灵魂深陷地狱的黑暗,与她亲近的魂灵必将遭到这可怕魑魅的缠绕!愿我们能对这样的文字明查,愿我们能够穿透邪灵虚伪的面纱,击碎她恶毒的邪咒,愿我们的灵魂永不被邪灵的力量搅扰!曹雪芹以无比慈悲的胸怀在小说中示现了人间万象,他要我们穿透迷茫与丑恶的幻相,看清楚深藏人心之中的贪婪与欲望,看清楚亿万种罪恶的源头!
    曹雪芹在《红楼梦》中故意将佛与道的概念混淆,张道士嘴里念的是“无量寿佛”,王道士住在天齐庙,马道婆竟也满嘴因果善事、菩萨佛法,这混淆决非作者的疏漏,在这样的混淆里蕴涵了作者无比慈悲的大力与普渡的深意。深藏在宗教里的偏颇与邪谬都将会以较为相似的形态显现,它源于人类的自私与贪婪的欲望,这是万恶的源头!在那些看似混淆的概念里,作者给我们指引出的是一条不被外相搅扰的通往光明的无比明晰的路径。我们也许无须去追究他们穿的是僧袍、道袍或是其它新式的或旧式的外衣,我们只需要穿透这外在的表象去看它的本质,去辨别清楚事物的美与丑、善与恶、本真与邪谬,从中去寻找一条属于“真我”的道路,从中去寻找一条属于光明的大道,然后坚定不移的走向生命的极乐!雪芹用无比慈悲而幽深的文字向我们展示了繁复的外相,亦向我们展示了宇宙的大道、生命的至真与至美。他要我们直取事物的本质,他要我们不被光鲜而多变的外衣所迷惑,这无比慈悲的深意,愿我们能够领受,愿我们开始觉知,不再迷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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