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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易》与竹林玄学 (1)


    竹林玄学是学术界研究的热点问题之一,前人与时贤已取得了相当丰硕的成果,但对这一学派的易学思想关注不够。尽管学者们对阮籍的《通易论》多有讨论,①但仅局限于阮籍个案,而对竹林玄学易学思想的整体状况,未作系统梳理。其中原因,是相关资料比较匮乏。据文献记载,竹林名士有三部关于《周易》的专题论著——阮籍的《通易论》、向秀的《周易注》、阮咸的《易义》。遗憾的是,阮咸《易义》全部失传,没有留下任何文字;向秀的《周易注》则久佚,仅存数条佚文,只有阮籍的《通易论》一文较为完整地流传至今,故学者们多对阮籍的《通易论》用力。如果将向秀《周易注》的佚文,嵇康与阮侃关于“宅无吉凶”四篇论文中涉及易学的相关文字作综合分析,则不难发现,竹林玄学在对待汉代象数易学问题上,存在两种不同倾向,具有不同的形上哲学背景:一是以阮籍、嵇康为代表的多数派,持宇宙生成论,继承了汉代象数易学,二是以向秀为代表的少数派,持贵“无”本体论,反对汉代象数易学。 
    一  
    为了从宇宙论的高度“究天人关系”,解释人类社会的各种现象,阮籍对玄学最重视的三部经典《老子》、《庄子》、《周易》——“三玄”,分别撰写了《通老论》、《达庄论》和《通易论》三篇专论。《通老论》仅存少量佚文,《达庄论》与《通易论》完整流传至今。其中的《通易论》,是阮籍讨论《周易》性质的论文,也是竹林七贤唯一完整流传至今的易学论著。在《通易论》中,阮籍通过发挥《易传》学说解释了周易的主要问题,对《易经》的起源、六十四卦的本质及其卦序排列的意义等问题,作了系统阐述。 
    关于《易经》的起源,阮籍继承了《系辞》的说法,认为原始时代人类生活在困苦中,圣人庖牺氏为了民生幸福,通过观察自然与社会,发现可以通过“卦象”模拟表达各类现象背后的本质与规律,于是发明了八卦及其组合而成的六十四卦,将大千世界的万事万物分门别类,并依据象卦原理,率领人民从蒙昧走向了文明:改良了生产工具,建立了国家政治经济制度。“庖牺氏当天地一终,值人物憔悴,利用不存,法制夷昧,神明之德不通,万古之情不类,于是始作八卦。引而伸之,触类而长之,分阴阳,序刚柔,积山泽,连水火,杂而一之,变而通之,终于未济,六十四卦尽而不穷……南面听断,向明而治;结绳而为网罟,致日中之货,修耒耜之利以教,天下皆得其所。”②阮籍进而指出,此后的历代圣王,都依据时代特点,吸取《易经》的智慧,做了适合各自时代的发挥,故夏有《连山》、商有《归藏》,而最重要的则是周文王对六十四卦之卦爻象所作的文字解释。“黄帝、尧、舜应时当务,各有攸取,穷神知化,述则天序。庖牺氏布演六十四卦之变,后世圣人观而因之,象而用之。禹、汤之经皆在,而上古之文不存;至乎文王,故系其辞,于是归藏氏逝而周典经兴。”③ 
    关于《易经》六十四卦排序的原理,是《通易论》讨论的中心问题。阮籍认为,宇宙万物时时刻刻在变化,而《易经》的最大特点便是揭示其中的奥秘。“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惟变所适,故谓之‘易’。《易》之为书也,本天地,因阴阳,推盛衰,出自幽微以致明著。”六十四卦的排序,集中体现了宇宙万物的运行规律。在此,阮籍继承了《序卦》的学说,同时吸收了《彖》《象》关于“卦时”的文字,将六十四卦视为六十四种社会大环境——时代,从社会人事角度解释了六十四卦卦序所阐示的规律。换句话说,阮籍《通易论》在《易传》的基础上,将六十四卦的排序视为人类社会发展变化的流程,其中每个卦,都表达了一种社会大环境或社会形势。例如,他对《大过》与《小过》作了如是解释:“大过何也?栋桡莫辅,大者过也。”“小过何也?逾位凌上,害正危身,小者过也。”这种以社会政治形势解释卦象的思路,与王弼《周易注》有相似之处。但是,阮籍易学思想同时有较多的象数因素,尤其是受汉代象数易学的影响还是相当明显的。请看: 
    卦体开阖,乾以一为开,坤以二为阖。乾坤成体而刚柔有位,故木老于未,水生于申,而坤在西南;火老于戌,木生于亥,而乾在西北;刚柔之际也,故谓之父母。阳承震动,发而相承,专制遂行,万物以兴,故谓之长男;水老于辰,金生于巳,一气存之,终而复起,故巽为长女;震发于风,阴德有纪,火中鸣,母道将始,故离为中女;又在西北,健战将升,季阴幼昧,衰而不胜,故兑为少女。仓中拔留,肇幽为阳,在中未达,含而未章,故坎为中男;周流接合,万物既终,造微更始,明而未融,故艮为少男。乾圆坤方,女柔男刚,健柔时推,而福祸是将,循化知生,从变见亡;故吉凶成败,不可乱也。④ 
    朱伯崑先生指出:“其中解释乾坤父母卦和六子卦的关系时,吸收了汉易中的八卦方位说和五行休王说,这只是个别的情况。就阮籍解易的基本倾向说,其易学属于当时的义理流派,继承和发挥了古文经学派以《易传》文解释《周易》的传统,同管辂的占术是不同的。”⑤朱先生的论点基本上是客观公平的,反映了阮籍《通易论》的学术属性。但是,与王弼义理易学相比,阮籍的象数思想成分不能估计过低,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其一,阮籍的象数思想显然不是来自《易传》的相关因素,而是继承了汉代象数易学的核心观点。尽管《周易·说卦》已将八卦与八方相配,但五行、干支并未纳入其中。汉代象数易学在其气化宇宙论的支持下,提出了“卦气”学说,而卦气说又建立在气化的宇宙生成论与宇宙结构论基础之上,其大致思路为:宇宙是一个从无到有的气化过程,首先是元气的生成——太极→阴阳→四象→五行→八卦→六十四卦之气生成;再者由阴阳、五行、八卦之气生成了有形的天地万物;太极、阴阳、四象、五行、八卦、六十四卦生成万物后并未消失,而是作为宇宙空间的大气场继续存在,并与所生万物发生着相互感应,决定着万物的变化以及人类的吉凶祸福。汉代象数易学的最大特点是将五行、干支与八卦乃至六十四卦结合,通过演算宇宙大气场“卦气”的变化占卜吉凶。王弼对汉代象数易学的批评,主要集中在对“五行”“干支”的问题上。“互体不足,遂及卦变;变又不足,推致五行。一失其原,巧愈弥甚。”⑥阮籍《通易论》将五行、地支与八卦相配,显然是对汉代象数易学的继承。 
    其二,阮籍相信《易经》有预知吉凶的占卜功能,而这正是王弼易学所反对的:“夫爻者何也?言乎变者也。变者何也?情伪之所为也。夫情伪之动,非数之所求也。”⑦在这个问题上,阮籍《通易论》与王弼《周易注》具有明显的差异。他在《通易论》中指出,《易经》之所以有神秘的预测功能,在于“易道”通过“阴阳”二气的运动,控制着天地万物的生成变化。“《易》顺天地,序万物……阴阳性生,性故有刚柔;刚柔情生,情故有爱恶。爱恶生得失,得失生悔吝,悔吝著而吉凶见。八卦居方以正性,蓍龟圆通以索情。”⑧“一阴一阳,出入吉凶,由暗察彰。”⑨显然,阮籍的象数思想并非偶然,而是与其气化宇宙论密切相关——他并没有将六十四卦变化视为人类社会自身运动的结果,而是将“卦气”视为人类社会大环境“卦时”变化的动因。 
    阮籍易学思想中具有明显的象数易学烙印并非偶然,而是与其气化论宇宙观密切相关。在宇宙论方面,阮籍继承了汉代气化宇宙生成论与宇宙结构论。他在《通老论》中,试图将儒、道经典中的宇宙本根融为一体:“《易》谓之太极,《春秋》谓之元,《老子》谓之道。”⑩所谓“元”,指元气。在《达庄论》中,他认为天地万物形态各异,但都是元气生成,没有本质的差别。“升谓之阳,降谓之阴。在地谓之理,在天谓之文。蒸谓之雨,散谓之风。炎谓之火,凝谓之冰。形谓之石,象谓之星……人生天地之中,体自然之形。身者,阴阳之积气也。性者,五行之正性也。”既然天地万物皆由阴阳五行之气而成,故依据同类相感的原理,人类社会与宇宙卦气的感应,则顺理成章。这是象数易学赖以生存的理论基础,也是阮籍、嵇康、阮侃等竹林玄学主流派象数易学思想赖以生存的理论基础。 
    二  
    嵇康没有撰写关于《周易》的专题论文,而汉代易学的宇宙气化论对嵇康哲学体系的建构有直接影响,其中《周易乾凿度》关于“太素”分化为“二仪”的思想学说在嵇康的哲学中有明显表现。他在谈到宇宙发生时这样写道:“夫元气陶铄,众生禀焉。”(11)“浩浩太素,阳曜阴凝,二仪陶化,人伦肇兴。”(12)天地万物生成后,有形的大千世界千差万别,而其构造材料,均是无形的元一、阴阳、五行、八卦之气。阴阳五行的运动规律,如阴阳的升降、动静,五行的相生相克,必然影响事物的性质及其运动规律;卦气的存在,沟通了天人关系,为占卜活动的合理性提供了理论支持。因此,嵇康运用了元气学说与象数易学理论,作为其命运学说的依据,集中体现在他与阮德如关于“宅无吉凶”的论战文章中。《嵇康集》中收录了这次论战的四篇文章:阮侃《宅无吉凶摄生论》、嵇康《难〈宅无吉凶摄生论〉》、阮侃《释〈难宅无吉凶摄生论〉》、嵇康《答〈释难宅无吉凶摄生论〉》。 
    阮侃,字德如,是卫尉卿阮共的小儿子,西晋时期官至河内太守。青少年时代的阮德如是嵇康最好的名士朋友之一,虽未列入“竹林七贤”,但也是竹林玄学的思想家之一。(13)嵇康喜欢与思想水平相当的知音展开思想交锋,他与阮德如关于住宅与命运的论战,就是其中之一。嵇康与阮侃关于住宅是否有吉凶福祸的辩论,是玄学思潮内部关于命运问题的一次思想交锋。阮侃以理性哲学家形象出现,嵇康则表现出较强的神秘主义倾向。两者虽然在“风水”问题上观点不同,但是易学倾向却是一致的——相信象数与占卜,然而,却互相指责对方不懂“象数之理”。(14) 
    阮德如在所著《宅无吉凶摄生论》与《释〈难宅无吉凶摄生论〉》中,否定了风水决定人们寿夭贵贱的学说。他认为,欲求健康长寿,应当先搞清疾病产生的原因,防患于未然,否则将永远达不到目的。人们不从生命本身的调养入手,反而从毫不相关的住宅、墓地之风水去探求,无异于缘木求鱼。为此他侧重发挥了《周易·系辞》的理性主义的思想因素,作为自己立论的哲学基础,例如,《周易·系辞》曰:“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乐天知命,故不忧。”阮侃将这一思想作为顺应生命自然,反对方术的依据:“是以知命不忧,原始反终,遂知死生之说。”(15)又如,他引用了《系辞》的语录,主张君子应胸怀坦荡,效法《周易》的乾坤之道,选择简易的生活方式。“从达者观之,则‘夫乾,确然示人易矣,夫坤,隤然示人简矣。’天地易简,而惧以细苛,是更所以为逆也。是以君子奉天明而事地察。”“故古之君子修身择术,‘成性存存’,自尽焉而已矣。”(16) 
    阮德如虽然极力主张“宅无吉凶”,却相信通过相宅术,能够预测旧宅吉凶。他指出:新旧住宅与命运的关系,类似占卜的原理:烧灼龟甲观裂纹、揲算蓍草观卦象,可以测知吉凶,但是龟甲蓍草仅仅表达了未来命运的征兆,不能制造吉凶。人为地画出某个吉利的卦象,日后不可能因此顺利;按吉宅规则修建新宅,日后不可能因此得福。 
    “元、亨、利、贞”,卜之吉繇;繇隆准龙颜,公侯之相者,以其数所遇而形自然,不可为也。使准颜可假则无相,繇吉可为则无卜矣……善卜可以知之耳。是故知吉凶,非为吉凶也。故其称曰:“无远近幽深,遂知来物。”不曰:“遂为来物”矣。然亦卜之尽理,所以成相命者也。(17) 
    “元、亨、利、贞”为乾卦卦辞;“无远近幽深,遂知来物”,来自《周易·系辞》:“《易》有圣人之道四焉:以言者尚其辞,以动者尚其变,以制器者尚其象,以卜筮者尚其占。是以君子将有为也,将有行也,问焉而以言,其受命也如响。无有远近幽深,遂知来物。非天下之至精,其孰能与于此。”显然,阮侃并不否认宇宙神秘力量的存在及其预测方法。他认为,人类的命运取决于先天注定的“相命”——胚胎时禀受宇宙精气所形成的“骨相”。而《周易》在宇宙力量与人类之间架起了桥梁,则具有预测命运的功能。居住者的“相命”会使其住宅呈现出吉凶气象,可以通过《周易》或其它占卜方法获得相关信息。吉凶在人不在宅,这是人们观察旧宅能预测吉凶,而以吉宅模式建房不能得福的原因所在。为证明这一论点,他发挥了《周易·系辞》中的象数理论,为其学说中的神秘主义因素提供支持,在《释〈难宅无吉凶摄生论〉》中说:“《易》曰:‘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孝经》曰:‘为之宗庙,以鬼享之。’其立本有如此者。子贡称:‘性与天道,不可得闻。’仲由问神而夫子不答,其抑末有如彼者,是何也?兹所谓‘明有礼乐,幽有鬼神’;‘人谋鬼谋’,以‘成天下之亹亹也’。是以墨翟著《明鬼》之篇,董无心设《难墨》之说。”(18) 
    针对阮德如的论文,嵇康著《难〈宅无吉凶摄生论〉》和《答〈释难宅无吉凶摄生论〉》予以反驳。他发挥了《周易》关于命运的神秘主义理论和象数思想,作为其立论的基础。他指出, 
    况乎天下微事,言所不能及,数所不能分,是以古人存而不论,神而明之,遂知来物,故能独观于万化之前,收功于大顺之后,百姓谓之自然而不知所以然。若此,岂常理之所逮耶?今形象著明有数者,犹尚滞之;天地广远,品物多方,智之所知,未若所不知者众也。(19) 
    嵇康认为,冥冥中左右人类命运的神秘力量,谁也说不清楚,连圣人都不谈神怪之事,只是在操作层面暗暗使用,何况一般人呢!阮侃断然否定住宅存在吉凶,结论过于武断。因此,他以《周易·系辞》中的“显诸仁,藏诸用”的学说,对阮文进行诘难:“是以古人显仁于物,藏用于身,知其不可众所共,非故隐之;彼非所明也。吾无意于庶几,而足下师心陋见,断然不疑,系决如此,足以独断。思省来论,旨多不通,谨因来言,以生此难。”(20) 
    嵇康指出:神秘的方术并非人人精通,因此一些术士运用阴阳五行研究住宅吉凶出现失误并不奇怪,因为连政治法律制度这样显现的事物都会出现疏漏,探讨冥冥中深奥难明之理,失误是难免的。他以《系辞》中关于易道由得道之人展现的思想为依据指出:“世无自理之道,法无独善之术,‘苟非其人,道不虚行。’礼乐政刑,经常外事,犹有所疏,况乎幽微者耶!”仅仅枚举农夫养蚕、播种因迷信而失误的几个事例,就否定阴阳五行与人类吉凶祸福的联系,无异于因噎废食。嵇康声明,他本人无意也无法通过自己的文章说清深奥的命运机理,只对阮侃论文中许多违反常识的或自相矛盾的论点提出问题。其中最为突出的,是“相宅术”、“相命”与“占卜”三者的关系。 
    论曰:宅犹卜筮,可以知吉凶,而不能为吉凶也。应曰:此相似而不同。卜者吉凶无豫,待物而应,将来之兆也。相宅不问居者之贤愚,唯观已然。有传者,已成之形也。犹覩龙颜而知当贵,见纵理而知饿死。然各有由,不为暗中也。今见其同于得吉凶,因谓相宅与卜不异,此犹见琴而谓之箜篌,非但不知琴也。纵如论宅与卜同,但能知而不能为,则吉凶已成,虽知何益?卜与不卜,了无所在;而古人将有为,必曰问之龟筮吉,以定所由差,此岂徒也哉?此复吾之所疑也。武王营周,则曰考卜惟王,宅是镐京。周公迁邑,乃卜涧,终惟洛食。又曰卜其宅兆而安厝之。古人修之于昔如彼,足下非之于今如此,不知谁定可从。(21) 
    嵇康上文大意为:阮德如认为相宅术与占卜术相同,可以预知吉凶而不能制造吉凶。其实,两者相似而实质不同。占卜术的原理为:当事物的吉凶还未产生,无形象可查时,通过龟甲蓍草收集未来吉凶的无形的信息,作出预测。观测住宅(相宅)术的原理为:通过住宅本身形象,观察其中已经蕴藏着的吉凶形迹。犹如相面术:见龙颜之相,知其必尊贵;见竖纹入口,知其必然饿死。相宅与相面都有形迹可循,与占卜术冥冥中与无形的未来信息暗合不同。如果因相宅术与占卜术均能预测吉凶而将两者视为一物,犹如见到琴而称之为箜篌那样无知。(22)假设像《论》所说的那样,相宅术与占卜术只能预测命运而不能改变它,那么预测又有什么意义呢?古代圣贤有所作为之时,总是通过龟卜揲蓍作出选择,岂不是徒劳无益?例如,周武王定居镐京,周公迁都洛阳,都通过占卜作出决断。可见古代圣王均认为占测有助于决策,而《论》却认为徒劳,不知谁是谁非。 
    嵇康则认为,茫茫宇宙间存在许多深奥事物,人类目前所能解释的只是其中极少部分,命运的形成便是其一。对此,不能简单对待。由显入微、由此及彼地研究其内在规律,不为虚妄。强调先天“相命”的决定作用,否定人们后天努力对改变命运的意义,也是错误的。嵇康发挥了《文言》与《系辞》中关于道德行为能够改变命运的说法,反驳了阮侃的观点:“吉凶素定,不可推移,则古人何言‘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履信思顺,自天佑之’。必积善而后福应,信著而后佑来,犹罪之招罚,功之致赏也。”(23)“夫‘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自然之分也。”(24)经验表明,命运的形成可能与诸多因素有关,是“相命”“住宅”“占卜”与“信顺”(正确的生存方式)等多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犹如农夫技艺、时雨、良田,结合在一起才会获得好收成。“良田虽美,而稼不独茂;卜宅虽吉,而功不独成。相须之理诚然,则宅之吉凶,未可惑也。今信征祥,则弃人理之所宜;守卜相,则绝阴阳之吉凶;持知力,则忘天道之所存;此何异识时雨之生物,因垂拱而望嘉谷乎!”(25)总之,嵇康认为在“性命”问题这一深奥的学术领域,存在大量未知之“理”,既不能迷信前人成说,也不能局限自己有限的知识,而是应当从普遍经验出发,深入辨析。在这里,嵇康表现出义理易学的理论倾向。 
    在以往的嵇康研究中,上述与阮侃的争论文章是久被忽视的作品。这些作品不但对全面了解嵇康的哲学思想有不可低估的价值,而且对深化魏晋玄学的研究,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 
    学术界认为,从思想方法上看,魏晋玄学以本体思维取代了汉儒的象数思维。所谓本体思维,是指将事物分为本(本质)与末(现象)两个基本层次,用“本末”“体用”观点分析事物现象与本质之间的关系,整个思想过程注重经验、逻辑,被称之为“辩名析理”。在命运问题上,玄学表现出清醒的理性主义特征,即认为命运是自然而然生成,不可改变、无法深究。学术界关于玄学思维方法与命运观的认识,虽然有不少合理之处,但是流于简单化。从嵇康与阮侃关于住宅吉凶论战的个案看,问题远不是如此简单。首先,嵇康、阮侃的思想方法并非玄学的本末体用思维,而是传统的阴阳五行学说,他们都力图以深通“象数之理”的思想家形象出现,指责对方“惑象数之理”,所以他们对传统的相命论、占卜方法,都予以肯定。值得注意的是,他们虽然不是易学家,但其易学思想,明显受《周易》的“象数”影响。其中嵇康最为典型。他说: 
    足下既已善卜矣,乾坤有六子,支干有刚柔,统以阴阳,错以五行,故吉凶可得,而时日是其所由。(26) 
    从上文看,嵇康所说的占卜方法是“纳甲筮法”。所谓“纳甲筮法”,是西汉象数易学大家京房创造出来的,其理论特点是,提出了“八宫卦”说——依据《乾》《坤》二卦生《震》《巽》《坎》《离》《艮》《兑》六子的说法,将上述八经卦的重卦分为“八宫”,将周易六十四卦按八宫排列,并将天干、地支、五行、六亲、六神以及世、应、身爻等纳入卦中,通过五行生克的演算以推断吉凶。其中干支与五行的纳入是其主要特色。由此对照嵇康对《周易》占卜方法的理解,可以窥见其易学信仰的学派归属。戴明杨在其《嵇康集校注》中看到了这一点。他说:“此篇上文‘乾坤有六子’,似言纳甲之法。”(27) 
    如果扩大研究视野,全面观察魏晋玄学思潮则不难发现,采取本体论思维方法,完全否定鬼神存在的只是某种流派的少数哲学家。象数思维方式作为传统文化,其历史的合理成分自然积淀在广大士人精神世界深层,鬼神意识也作为宗教情感,于相当范围内存在。在正始时期,象数易学影响也并没有因王弼易学的诞生而消失,而是作为这一时期士大夫的普遍知识存在。王弼义理易学虽诞生于曹魏正始时期,但其真正取代象数易学,是两晋之际完成的。从以上对阮籍、嵇康、阮侃的分析看,在曹魏后期的竹林玄学那里,汉代象数易学影响依然强大,与王弼新学保持一致的,只有向秀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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