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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志毅】河洛谶纬与刘歆(2)


    二、河洛受命传说与谶纬
    由谶纬的话题必然要引出与之紧密相关的河洛受命传说,它在先秦迄汉代是传播较广又备受人们关注的传说主题。从前文的分析来看,西周末直至秦汉之际的衰乱积弊,应是河图、洛书传说产生传衍的社会根源。从春秋战国直至汉代,河图、洛书作为一较有影响的传说长期行世,后发展为汉代关于圣王河洛受命的新天命说模式。它具有政治乃至文化上的重要影响意义,在汉代的学术思想中备受关注。为便于分析,现仅据截至汉初的文献记载所见,搜寻其例于下:
    子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论语·子罕》)⑧
    天命周文王伐殷有国,泰颠来宾。河出绿图,地出乘黄。(《墨子·非攻下》)
    昔人之受命者,龙龟假,河出图,洛出书,地出乘黄。(《管子·小匡》)
    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周易·系辞上》)
    老子曰:至德之世……河出图,洛出书。(《文子·道德》)
    姬氏之兴,河出绿图。……殷灭,周人受之,河出圆图也。(《随巢子》)⑨
    人亦有征,事与国皆有征。圣人上知千岁,下知千岁,非意之也,盖有自云也,绿图幡薄,从此生矣。(《吕氏春秋·观表》)
    河出马图,凤皇、麒麟皆在郊棷……先王能修礼以达义,体信以达顺,故此顺之实也。(《礼记·礼运》)
    圣人有国……洛出服(符),河出图。(《大戴礼记·诰志》)
    河出图,洛出书,因是之道,寄天地之间,岂非古之所谓得道者哉!(《新语·慎微》)
    古者至德之世,……洛出丹书,河出绿图。(《淮南子·俶真》)
    大哉关雎之道也……河洛出书图,麟凤翔乎郊。(《韩诗外传》卷五)
    臣闻五帝神圣,……河出图,洛出书,神龙至,凤鸟翔。(《汉书·晁错传》)
    在先秦及汉初的记载中,能较多见到“河出图,洛出书”这类陈述,并无进一步的解释,但若联系其上下文,可以发现河图、洛书与圣人明王、至德盛世或诸种祥瑞灵异之物相关,因此大致可以断定它是圣王或至德盛世降临前后的一种征兆瑞应。此后大约在西汉中后期,河图洛书传说引起汉儒的关注,并给出自己的解释。宋蔡元定指出:“古今传记,自孔安国、刘向父子、班固皆以为河图授羲,洛书赐禹。”⑩他指出河图、洛书与伏羲、大禹的关系,乃由汉孔安国等人最初明确指示。按:
    河图,八卦是也。(《论语集解》引孔安国曰)(11)
    河图,八卦。伏羲氏王天下,龙马出河,遂则其文,以画八卦,谓之河图。(《尚书·顾命》孔传)
    天与禹,洛出书,神龟负文而出,列于背,有数至于九。禹遂因而第之,以成九类。(《尚书·洪范》孔传)
    《汉书·五行志上》:“刘歆以为虙羲氏继天而王,受《河图》,则而画之;八卦是也。禹治洪水,赐《洛书》,法而陈之,《洪范》是也。”即认为《河图》乃伏羲八卦,《洛书》为禹治水所赐洪范九畴,《五行志》并指《尚书·洪范》所述九畴六十五字为洛书本文。汉儒所言不知何据,但这却是汉儒关于河图洛书的明确看法。汉儒又根据自己的这种理解,构筑起以其所谓河图洛书为核心的今文经学思想体系,《汉书·五行志上》:“以为《河图》、《洛书》相为经纬,八卦、九章相为表里。昔殷道弛,文王演《周易》;周道敝,孔子述《春秋》。则《乾》《坤》之阴阳,效《洪范》之咎征,天人之道灿然著矣。”今文学以阴阳五行思想为主导,比傅演说《春秋》灾异及《洪范》征应而成所谓天人之学。虽然今文阴阳五行之学的开创者为董仲舒,但刘向、歆父子则继起为中坚,二人俱治《春秋》及《洪范》五行。《汉书·五行志》集汉代今文学五行说大成,其中载刘向、歆父子推演灾异一百八十二事,言论二百二十六则,为《五行志》所载董仲舒、夏侯胜、京房诸人所不及,可见刘歆本为今文学者(12)。虽然刘歆本为今文经学家,但后来因表彰研治古文诸经而在学术上有所转变,乃至在学术史上主要被视为古文经学家。按《汉书·五行志》所言,汉儒关于河图洛书内涵的阐释,主要由刘歆作出,因而刘歆对汉代今文阴阳五行体系的构筑,其功实为董仲舒之后第一人。他利用先秦以来“河出图,洛出书”的传说,并通过自己的诠释,使蕴蓄于河图洛书内的天人感应式受命理论被发扬出来,由是汉儒融合《周易》阴阳、《洪范》五行及《春秋》灾异为一炉,构筑起今文阴阳五行化的所谓天人之学。同样受其启发,谶纬河洛之学转而大盛。河图洛书本是圣人受命的天降瑞应,它同时必然包含天下太平、世道清明的内涵,这原本是长期以来衰世之中人们的期盼。经刘歆之徒的推阐,不仅使河图洛书具有了明确的意义内涵,更重要的是它为谶纬之中的圣王受命提供了模式化的基本依据。此外孔子也顺理成章地跻身河洛圣王受命的行列,这是今文经学与谶纬结合的最大成果。可以说,河洛受命说既是春秋战国以来广为传播的一则神话,又是期盼受命圣王与太平盛世降临的一则原始预言。同时,它也为丰富汉代的经学思想内容,提供了可资取用的材料。
    关于谶纬文献的形成演变,陈槃早就指出,《河图》、《洛书》之出在先,由《河图》、《洛书》更滋生《易》、《书》、《诗》、《礼》、《春秋》等纬书。后有学者沿此思路进一步明确指出,谶纬文献按出现的时间划分,可分为《河图》、《洛书》和“七经纬”。《河》、《洛》为出现于秦汉之间的早期谶纬文献形式,其中儒家思想的色彩淡薄。“七经纬”则晚于《河》、《洛》,产生于西汉五经被确立为官学之后,是以经学附庸的面貌出现的谶纬文献形式(13)。这种看法在相当程度上正确反映了谶纬文献形成的先后次第,值得参考。还应指出的是,谶纬文献《河图》、《洛书》的形成,直接与刘歆对河图、洛书意义内涵的明确阐发相关,是刘歆的启发极大地推动了谶纬文献《河图》、《洛书》的形成。如果再追溯其源,至少从春秋战国以来广为流传的河洛受命神话,充分反映了衰世之中人们对受命圣王与太平盛世的一种期盼,那么,从此角度而言,河洛受命传说乃是为满足人们期盼而被世人制造出来的一个预言,而这正是所谓的“谶”。因此,若溯及汉代谶纬的起源原因,理应考察其前较早流传的相关谶语预言形式。
    三、圣人受命之期与太平理想
    与谶纬的兴起及其思想内容相关,还有两个话题必须涉及,这就是圣人受命之期与太平理想两个话题。其实此二者从春秋战国以来就在酝酿播衍之中。
    前文的论述指出,在河洛受命传说中,本来包含着人们对受命圣王与太平盛世降临的一种期望。其实自春秋战国以来,在河洛受命传说之外,其他形式的预言中也出现过有关圣王与太平的主题。《史记·周本纪》载周烈王二年,周太史儋见秦献公曰:“始周与秦国合而别,别五百载复合,合十七岁而霸王者出焉。”这在当时应是一个较有名的预言,是以在《秦本纪》、《封禅书》及《老子传》中又先后出现过,所言年数小有出入,如“十七岁”又作“七十七岁”、“七十岁”等稍异,但五百年大数都相同。这应该反映出人们期望有霸王者出世,结束诸侯纷争的乱局,使天下太平。稍后《孟子·公孙丑下》曾言“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孟子·尽心下》又说由尧舜至于汤五百有余岁,由汤至于文王五百有余岁,由文王至于孔子五百有余岁。孟子所言已由圣王代替了太史儋所言霸王,自是儒家本色。考太史儋年世应略早于孟子,又为周室太史,其影响必大于孟子,故五百年必有王者兴的预言当承自太史儋。此预言影响及于后世,《大戴礼记·礼察》:“汤武能广大其德,久长其后,行五百岁而不失”,是以五百岁为历史运行盛衰的一个周期大数。故司马迁绍述之以自期:“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小子何敢让焉。”(《史记·太史公自序》)预言五百年的圣人大数又影响及于谶纬之内,如《尚书考灵曜》:“五百载,圣纪符,四千五百六十岁,精及天数,握命人起,河出图,圣受思。”(14)而且谶纬中进一步总结出圣人受命之“期”,或曰“期运”,如《论语譔考》:“河图将来,告帝以期。”(15)《春秋说题辞》:“《尚书》者,二帝之迹,三王之义,所推期运,明受命之际。”(16)这实际上是使圣人受命之期的预言抽象化为一般的律则,于是有此“期”或“期运”之说。
    除孟子关于圣人五百年兴起的预言外,战国末邹衍则进一步抽象出五德终始循环论,即帝王之兴按五行相克的循环周期相代。值得注意的是,五德终始说中的帝王相代,必伴随有符应,所谓“凡帝王者之将兴也,天必先见祥乎下民”(《吕氏春秋·应同》),如周文王时得火德,故“天先见火,赤乌衔丹书集于周社”(《吕氏春秋·应同》),按此帝王将兴伴有的祥瑞,与河图、洛书作为圣人受命祥瑞,其性质相当,而且文王赤乌丹书之样亦见于纬书《尚书帝命验》、《尚书中侯》、《尚书中侯我应》等。
    河洛受命圣王乃谶纬的一个主题,如从谶纬体系的性质结构而言,加上汉武尊儒的原因,又以孔子的圣人受命传说最为重要。儒家推尊孔子,如果从记载上追溯,记载列国大事的《左传》一书中,于昭公七年、哀公十四年及十六年,分别记载了孔子为圣人之后、西狩获麟及孔子卒三事,这是在史传经典上儒家开始对孔子尊奉有加。孔子圣人之后说在《论语》、《孟子》中发展为直称孔子本身为圣人。《公羊传·哀公十四年》明谓获麟乃孔子圣人的瑞应,孔子亦由此作《春秋》。《史记·孔子世家》顺着《公羊传》的理路,进一步肯定获麟乃孔子圣瑞,并把“河不出图,洛不出书,吾已矣夫”说成孔子获麟之叹,孔子为此作《春秋》自见于后世。谶纬以这些记载为根据,再加以推衍,于是使孔子跻身河洛受命圣王之列,并且成为谶纬的制作者、阐释者及为汉帝制法的玄圣素王。
    汉代谶纬中被神化的孔子圣人形象,其实在汉初以来的儒家著作中已可见其端绪。如《新语·明诫》:“圣人承天之明,正日月之行,录星辰之度,因天地之利,等高下之宜,设山川之便,平四海,分九州,同好恶,一风俗。《易》曰:‘天垂象,见吉凶,圣人则之;天出善道,圣人得之。’言御占图历之变,下衰(哀)风化之失,以匡衰盛,纪物定世,后无不可行之政,无不可治之民,故曰:‘则天之明,因地之利。’观天之化,推演万世之类。”察其所引《易》文字同今本有异,最大差异乃“天出善道,圣人得之”,今《系辞上》作:“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但可以肯定的是,此处引《易》乃配合整段文字表达对圣人的期盼推崇。这里的圣人不仅可以“平四海”、“一风俗”、“纪物定世”,而且还可以占图纬星历,知阴阳变化,“推演万事之类”,故如此圣人不仅是春秋战国以来久已期盼的受命圣人,而且又接近于谶纬中被神化的受命圣人形象。《新语·本行》则谓孔子“追治去事,以正来世,按纪图录,以知性命”,王利器解曰:“图录谓谶纬,然则谶纬之道,汉初人即谓其托始于孔子。”(17)即孔子已被视为谶纬的制作者与阐释者。继陆贾之后,董仲舒极称孔子,推之为“素王”(见《汉书·董仲舒传》)。这些认识都被谶纬所吸纳,并进一步作出自己的发展,即谶纬发挥儒家尊孔之义,侪孔子于古今帝王受命之列,并视孔子为古今圣王受命之集大成性代表,这是谶纬为推尊儒学而神化孔子所作出的最大贡献。究其由来,乃儒家利用了“河出图,洛出书”的传说,又相继加以推阐、引导,使长期以来有关圣王、太平的理想与崇儒尊孔之义结合起来,并在谶纬体系中发挥完成,亦从而为河洛传说作出最终总结。
    出现于战国秦汉之际的太平理想,反映了人们摆脱世乱和期望太平盛世降临的一种渴求。查太平说在公羊家的思想理论中最有影响。《公羊传》有所谓“三世”,即所见、所闻、所传闻三世,何休则分《春秋》十二公为衰乱、升平、太平三世。按《公羊传·哀公十四年》“拨乱世反诸正”,是传文见“乱世”之明文,何休《解诂》所谓衰乱、升平、太平之说并非出《公羊传》本文,殆出于京房太平、升平、霸世所谓三世说(18)。查“太平”确为公羊家旧说,不始于何休,董仲舒已言,《春秋繁露·王道》:“孔子明得失,差贵贱,反王道之本,讥天王以致太平。”(19)又如《汉书·儒林传》中公孙弘亦谓武帝已致“太平之原”。公羊家之外,汉代经师亦多言太平,如《诗·小雅·南有嘉鱼序》言“太平君子至诚”,《诗·小雅·南山有台序》言“得贤则能为邦家立太平之基”,刘歆、郑玄为表彰《周官》,俱说之为周公致太平之迹(20)。如从汉代经师再往前溯,战国以来诸子多言太平者,如《尸子·仁意》:“舜南面而治天下,天下太平。烛于玉烛,息于永风,食于膏火,饮于醴泉。”是太平之世有诸种祥瑞。《庄子·天道》谓:“此之谓太平,治之至也。”是乃道家对太平的极度推崇。《吕氏春秋·大乐》:“天下太平,万物安宁,皆化其上,乐乃可成。”此相当于儒家治致太平乃制礼作乐之说。儒家已把太平作为自己的最高追求,所以太平不仅仅为公羊家旧说,《大学》已结合道德修为修齐治平之说,把天下平视为儒者向往的最高境界,《孟子·尽心下》则谓:“君子之守,修其身而天下平。”这应是儒家理想对世道追求的一种回应。其他如《淮南子》的《俶真》、《泰族》等亦论及太平。太平理想在汉人中议论最多,如《论衡》的《是应》载儒者论太平瑞应,《自然》亦曰:“太平之应,河出图,洛出书。”明确把“河出图,洛出书”说为太平之世的瑞应。“致太平”则成为《太平经》一书的思想出发点(21)。综之,自战国迄汉代,太平理想在诸家思想中传衍颇广,其中较早且又较系统予太平境界以推阐者,可举《韩诗外传》,其书卷三曰:
    太平之时,民行役者不逾时,男女不失时以偶,孝子不失时以养。外无旷夫,内无怨女。上无不慈之父,下无不孝之子。父子相成,夫妇相保,天下和平,国家安宁。人事备手下,天道应乎上。故天不变经,地不易形,日月昭明,列宿有常。天施地化,阴阳和合,动以雷电,润以风雨,节以山川,均其寒暑。万民育生,各得其所,而制国用。故国有所安,地有所主。圣人刳木为舟,剡木为楫,以通四方之物,使泽人足乎木,山人足乎鱼,余衍之财有所流。故丰膏不独乐,硗确不独苦。虽遭凶年饥岁,禹汤之水旱,而民无冻饿之色。故生不乏用,死不转尸,夫是之谓乐。
    据此所言,太平之世乃是天人合和,政治清明,百姓众庶各安其生的和平富庶之世。值得注意的是这里关于天地瑞应讲得相对较少,而是注重讲政治人事上的合理举措及其带给社会民生的安宁富足,因此这里所说乃是一幅现实具体的太平盛世景象,在很大程度上反映出众庶百姓的理想期盼。考战国秦汉之际的太平说,有儒家与阴阳家之别。儒家太平主要表现为一种政治方案,人事举措,目标在政通人和。阴阳家太平主要是由天地瑞应与四时和气编织而成的天人感应图景,强调的是阴阳和合。后来纬书中所言太平在很大程度上富有阴阳家色彩。上引《韩诗外传》所言显然以儒家为主而吸收了阴阳家思想,并反映了众庶百姓的政治期盼与社会理想。秦汉国家也已把太平作为自己的政治追求目标,如《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秦始皇“悉召文学方术士甚众,欲以兴太平”,碣石刻石;“皇帝奋威,德并诸侯,初一泰平。”会稽刻石:“黔首修絜,人乐同则,嘉保太平。”汉武帝时也招致儒术之士,“以礼为服制,以兴太平”(《汉书·田蚡传》)。总之,太平至少应是战国以来人们要求摆脱乱世、获得安宁富足生活的理想渴求,也曾作为预言传世,并为谶纬所吸纳,如《易纬通卦验》曾言“圣帝明王所以致太平法”(22),此类用例甚多,不一一列举。
    以上论述说明,从春秋战国以来,与河图、洛书预言相伴流行的,还有其他关于圣人受命、太平降临等形式的预言。这些提供了谶纬形成的社会思潮基础,也为之提供了丰富的内容资料。而从刘歆赋予河图、洛书以明确的内涵阐释之后,谶纬之形成应该由此正式启动。此前长期流行的以河图、洛书预言为核心,包括相关如圣人受命、太平盛世等形式的理想、预言,也作为附和因素汇聚在共同的思想体系之内,结胎成型。这是在探讨秦汉之际《河图》、《洛书》早期谶纬形成过程时,应从社会思想及学术文化自身发展方面,特别给予关注的焦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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