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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向新序


    刘向新序
    杂事第一
    昔者,舜自耕稼陶渔而躬孝友,父瞽■顽,母嚚,及弟象傲,皆下愚不移。舜尽孝道,以供养瞽■。瞽■与象,为浚井涂廪之谋,欲以杀舜,舜孝益笃。出田则号泣,年五十犹婴儿慕,可谓至孝矣。
    故耕于历山,历山之耕者让畔;陶于河滨,河滨之陶者,器不苦窳;渔于雷泽,雷泽之渔者分均。及立为天子,天下化之,蛮夷率服。北发渠搜,南抚交址,莫不慕义,麟凤在郊。故孔子曰:“孝弟之至,通于神明,光于四座。”舜之谓也。
    孔子在州里,笃行孝道,居于阙党,阙党之子弟畋渔,分有亲者多,孝以化之也。是以七十二子,自远方至,服从其德。鲁有沈犹氏者,旦饮羊饱之,以欺市人。公慎氏有妻而淫,慎溃氏奢侈骄佚,鲁市之鬻牛马者善豫贾。孔子将为鲁司寇,沈犹氏不敢朝饮其羊,公慎氏出其妻,慎溃氏踰境而徙,鲁之鬻马牛不豫贾,布正以待之也。既为司寇,季孟堕郈费之城,齐人归所侵鲁之地,由积正之所致也。故曰:“其身正,不令而行。”
    孙叔敖为婴儿之时,出游,见两头蛇,杀而埋之。归而泣,其母问其故,叔敖对曰:“吾闻见两头之蛇者死,向者吾见之,恐去母而死也。”其母曰:“蛇今安在?”曰:“恐他人又见,杀而埋之矣。”其母曰:“吾闻有阴德者,天报之以福,汝不死也。”及长,为楚令尹,未治,而国人信其仁也。
    禹之兴也,以涂山;桀之亡也,以末喜。汤之兴也,以有莘;纣之亡也,以妲己。文武之兴也,以任姒;幽王之亡也,以褒姒。是以诗正关睢,而春秋褒伯姬也。
    樊姬,楚国之夫人也,楚庄王罢朝而晏,问其故?庄王曰:“今日与贤相语,不知日之晏也。”樊姬曰:“贤相为谁?”王曰:“为虞丘子。”樊姬掩口而笑。王问其故。曰:“妾幸得执巾栉以侍王,非不欲专贵擅爱也,以为伤王之义,故能进与妾同位者数人矣。今虞丘子为相十数年,未尝进一贤,知而不进,是不忠也;不知,是不智也。不忠不智,安得为贤?”明日朝,王以樊姬之言告虞子,虞丘子稽首曰:“如樊姬之言。”于是辞位,而进孙叔敖相楚,国富兵强,庄王卒以霸,樊姬与有力焉。
    卫灵公之时,蘧伯玉贤而不用,弥子瑕不肖而任事。卫大夫史■患之,数以谏灵公而不听。史■病且死,谓其子曰:“我即死,治丧于北堂。吾不能进蘧伯玉而退弥子瑕,是不能正君也,生不能正君者,死不当成礼,置尸于北堂,于我足矣。”
    史■死,灵公往吊,见丧在北堂,问其故?其子以父言对灵公。灵公蹴然易容,寤然失位曰:“夫子生则欲进贤而退不肖,死且不懈,又以尸谏,可谓忠而不衰矣。”于是乃召蘧伯玉,而进之以为卿,退弥子瑕。徙丧正堂,成礼而后返,卫国以治。
    晋大夫祁奚老,晋君问曰:“庸可使嗣?”祁奚对曰:“解狐可。”君曰:“非子之雠耶?”对曰:“君问可,非问雠也。”晋遂举解狐。后又问:“庸可以为国尉?”祁奚对曰:“午可也。”君曰:“非子之子耶?”对曰:“君问可,非问子也。”君子谓祁奚能举善矣,称其雠不为谄,立其子不为比。书曰:“不偏不党,王道荡荡。”祁奚之谓也。外举不避仇雠,内举不回亲戚,可谓至公矣。唯善,故能举其类。诗曰:“唯其有之,是以似之。”祁奚有焉。
    楚共王有疾,召令尹曰:“常侍莞苏与我处,常忠我以道,正我以义,吾与处不安也,不见不思也。虽然,吾有得也,其功不细,必厚爵之。申侯伯与处,常纵恣吾,吾所乐者,劝吾为之;吾所好者,先吾服之。吾与处欢乐之,不见戚戚。虽然,吾终无得也,其过不细,必前遣之。”令尹曰:“诺。”
    明日,王薨。令尹即拜莞苏为上卿,而逐申侯伯出之境。曾子曰:“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言反其本性,共王之谓也。孔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于以开后嗣,觉来世,犹愈没世不寤者也。
    昔者,魏武侯谋事而当,群臣莫能逮,朝退而有喜色。吴起进曰:“今者有以楚庄王之语闻者乎?”武侯曰:“未也,庄王之语奈何?”吴起曰:“楚庄王谋事而当,群臣莫能逮,朝退而有忧色。申公巫臣进曰:‘君朝有忧色,何也?’楚王曰:‘吾闻之,诸侯自择师者王,自择友者霸,足己而群臣莫之若者亡。今以不谷之不肖而议于朝,且群臣莫能逮,吾国其几于亡矣,是以有忧色也。’庄王之所以忧,而君独有喜色,何也?”武侯逡巡而谢曰:“天使夫子振寡人之过也,天使夫子振寡人之过也。”
    卫国逐献公,晋悼公谓师旷曰:“卫人出其君,不亦甚乎?”对曰:“或者,其君实甚也。夫天生民而立之君,使司牧之,无使失性。良君将赏善而除民患,爱民如子,盖之如天,容之若地。民奉其君,爱之如父母,仰之如日月,敬之如神明,畏之若雷霆。夫君,神之主也。而民之望也,天之爱民甚矣,岂使一人肆于民上,以纵其淫而弃天地之性乎?必不然矣。若困民之性,乏神之祀,百姓绝望,社稷无主,将焉用之?不去为何?”公曰:“善。”
    赵简子上羊肠之阪,群臣皆偏袒推车,而虎会独担戟行歌,不推车。简子曰:“寡人上阪,群臣皆推车,会独担戟行歌不推车,是会为人臣侮其主,为人臣侮其主,其罪何若?”虎会曰:“为人臣而侮其主者,死而又死。”简子曰“何谓死而又死?”虎会曰:“身死,妻子又死,若是谓死而又死,君既已闻为人臣而侮其主之罪矣,君亦闻为人君而侮其臣者乎?”简子曰:“为人君而侮其臣者何若?”虎会对曰:“为人君而侮其臣者,智者不为谋,辩者不为使,勇者不为斗。智者不为谋,则社稷危;辩者不为使,则使不通;勇者不为斗,则边境侵。”简子曰:“善。”乃罢群臣不推车,为士大夫置酒,与群臣饮,以虎会为上客。
    昔者,周舍事赵简子,立赵简子之门,三日三夜。简子使人出问之曰:“夫子将何以令我?”周舍曰:“愿为谔谔之臣,墨笔操牍,随君之后,司君之过而书之,日有记也,月有效也,岁有得也。”简子悦之,与处,居无几何而周舍死,简子厚葬之。三年之后,与大夫饮,酒酣,简子泣,诸大夫起而出曰:“臣有死罪而不自知也。”简子曰:“大夫反无罪。昔者,吾友周舍有言曰:‘百羊之皮,不如一狐之腋。’众人之唯唯,不如周舍之谔谔。昔纣昏昏而亡,武王谔谔而昌。自周舍之死后,吾未尝闻吾过也,故人君不闻其非,及闻而不改者亡,吾国其几于亡矣,是以泣也。”
    魏文侯与士大夫坐,问曰:“寡人何如君也?”群臣皆曰:“君仁君也。”次至翟黄曰:“君非仁君也。”曰:“子何以言之?”对曰:“君伐中山,不以封君之弟,而以封君之长子。臣以此知君之非仁君。”文侯大怒,而逐翟黄,黄起而出。次至任座,文侯问曰:“寡人何如君也?”任座对曰:“君仁君也。”曰:“子何以言之?”对曰:“臣闻之,其君仁,其臣直。向翟黄之言直,臣是以知君仁君也。”文侯曰:“善。”复召翟黄,拜为上卿。
    中行寅将亡,乃召其太祝,而欲加罪焉。曰:“子为我祝,牺牲不肥泽耶?且斋戒不敬耶?使吾国亡,何哉?”祝简对曰:“昔者吾先君中行穆子皮车十乘,不忧其薄也,忧德义之不足也。今主君有革车百乘,不忧德义之薄也,唯患车之不足也。夫舟车饰则赋歛厚,赋歛厚则民怨诅矣。且君以为祝有益于国乎?则诅亦将为亡矣,一人祝之,一国诅之,一祝不胜万诅,国亡不亦宜乎?”中行子乃惭。
    秦欲伐楚,使使者往观楚之宝器,楚王闻之,召令尹子西而问焉:“秦欲观楚之宝器,吾和氏之璧,随侯之珠,可以示诸?”令尹子西对曰:“臣不知也。”召昭奚恤问焉,昭奚恤对曰:“此欲观吾国之得失而图之,国之宝器,在于贤臣,夫珠宝玩好之物,非国所宝之重者。”王遂使昭奚恤应之。
    昭奚恤发精兵三百人,陈于西门之内。为东面之坛一,为南面之坛四,为西面之坛一。秦使者至,昭奚恤曰:“君客也,请就上位东面。”令尹子西南面,太宗子敖次之,叶公子高次之,司马子反次之,昭奚恤自居西面之坛,称曰:“客欲观楚国之宝器,楚国之所宝者贤臣也。理百姓,实仓廪,使民各得其所,令尹子西在此。秦圭璧,使诸侯,解忿悁之难,交两国之欢,使无兵革之忧,太宗子敖在此。守封疆,谨境界,不侵邻国,邻国亦不见侵,叶公子高在此。理师旅,整兵戎,以当强敌,提枹鼓,以动百万之师,所使皆趋汤火,蹈白刃,出万死,不顾一生之难,司马子反在此。若怀霸王之余议,摄治乱之遗风,昭奚恤在此,唯大国之所观。”秦使者惧然无以对,昭奚恤遂揖而去。秦使者反,言于秦君曰:“楚多贤臣,未可谋也。”遂不伐。诗云:“济济多士,文王以宁。”斯之谓也。
    晋平公欲伐齐,使范昭往观焉。景公赐之酒,酣,范昭曰:“愿诣君之樽酌。”公曰:“酌寡人之樽,进之于客。”范昭已饮,晏子曰:“彻樽更之,樽觯具矣。”范昭佯醉,不悦而起舞,请太师曰:“能为我调成周之乐乎?吾为子舞之。”太师曰:“冥臣不习。”范昭趋而出。
    景公谓晏子曰:“晋大国也,使人来,将观吾政也。今子怒大国之使者,将奈何?”晏子曰:“夫范昭之为人,非陋而不识礼也,且欲试吾君臣,故绝之也。”景公谓太师曰:“子何不为客调成周之乐乎?”太师对曰:“夫成周之乐,天子之乐也,若调之,必人主舞之。今范昭人臣也,而欲舞天子之乐,臣故不为也。”范昭归以告平公曰:“齐未可伐也。臣欲试其君,而晏子识之;臣欲犯其礼,而太师知之。”仲尼闻之曰:“夫不出于樽俎之间,而知千里之外。”其晏子之谓也。可谓折冲矣,而太师其与焉。
    晋平公畜西河,中流而叹曰:“嗟乎!安得贤士与共此乐乎?”船人固桑进对曰:“君言过矣。夫剑产于越,珠产于江汉,玉产于昆山,此三宝者,皆无足而至,今君苟好士,则贤士至矣。”平公曰:“固桑,来。吾门下食客三千余人,朝食不足,暮收市租;暮食不足,朝收市租,吾尚可谓不好士乎?”固桑对曰:“今夫槛鹄高飞冲天,然其所恃者六翮耳。夫腹下之毳,背上之毛,增去一把,飞不为高下。不知君之食客,六翮耶?将腹背之毳也?”平公默默而不应焉。
    楚威王问于宋玉曰:“先生其有遗行耶?何士民众庶不誉之甚也?”宋玉对曰:“唯,然有之,愿大王宽其罪,使得毕其辞。客有歌于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国中属而和者数千人,其为阳陵采薇,国中属而和者数百人;其为阳春白雪,国中属而和者,数十人而已也;引商刻角,杂以流征,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人。是其曲弥高者,其和弥寡。故鸟有凤而鱼有鲸,凤鸟上击于九千里,绝畜云,负苍天,翱翔乎窈冥之上,夫粪田之鴳,岂能与之断天地之高哉!鲸鱼朝发昆仑之墟,暴鬐于碣石,暮宿于孟诸,夫尺泽之鲵,岂能与之量江海之大哉?故非独鸟有凤而鱼有鲸也,士亦有之。夫圣人之瑰意奇行,超然独处;世俗之民,又安知臣之所为哉!”
    晋平公闲居,师旷侍坐。平公曰:“子生无目眹,甚矣!子之墨墨也。”师旷对曰:“天下有五墨墨,而臣不得与一焉。”平公曰:“何谓也?”师旷曰:“群臣行赂,以釆名誉,百姓侵冤,无所告诉,而君不悟,此一墨墨也。忠臣不用,用臣不忠,下才处高,不肖临贤,而君不悟,此二墨墨也。奸臣欺轴,空虚府库,以其少才,覆塞其恶,贤人逐,奸邪贵,而君不悟,此三墨墨也。国贫民罢,上下不和,而好财用兵,嗜欲无厌,谄谀之人,容容在旁,而君不悟,此四墨墨也。至道不明,法令不行,吏民不正,百姓不安,而君不悟,此五墨墨也。国有五墨墨而不危者,未之有也。臣之墨墨,小墨墨耳!何害乎国家哉!”
    赵文子问于叔向曰:“晋六将军,庸先亡乎?”对曰:“其中行氏乎!”文子曰:“何故先亡?”对曰:“中行氏之为政也,以苛为察,以欺为明,以刻为忠,以计多为善,以聚歛为良。譬之其犹■革者也,大则大矣,裂之道也,当先亡。”
    楚庄王既讨陈灵公之贼,杀夏征舒,得夏姬而悦之。将近之,申公巫臣谏曰:“此女乱陈国,败其群臣,嬖女不可近也。”庄王从之。令尹又欲取,申公巫臣谏,令尹从之。后襄尹取之,至恭王与晋战于鄢陵,楚兵败,襄尹死,其尸不反,数求晋,不与。夏姬请如晋求尸,楚方遣之,申公巫臣将使齐,私说夏姬与谋。及夏姬行,而申公巫臣废使命,随夏姬之晋。令尹将徙其族,言于王曰:“申公巫臣谏先王以无近夏姬,今身废使命,与夏姬逃之晋,是欺先王也,请徙其族。”王曰:“申公巫臣为先王谋则忠,自为谋则不忠,是厚于先王而自薄也,何罪于先王?”遂不徙。
    杂事第二
    昔者,唐虞崇举九贤,布之于位,而海内大康,要荒来宾,麟凤在郊。商汤用伊尹,而文武用太公闳夭,成王任周召,而海内大治,越裳重译,祥瑞并降,遂安千载。皆由任贤之功也。无贤臣,虽五帝三王,不能以兴。
    齐桓公得管仲,有霸诸侯之荣;失管仲,而有危乱之辱。虞不用百里奚而亡,秦缪公用之而霸。楚不用伍子胥而破,吴阖庐用之而霸。夫差非不用子胥也,又杀之,而国卒以亡。燕昭王用乐毅,推弱燕之兵,破强齐之雠,屠七十城,而惠王废乐毅,更代以骑劫,兵立破,亡七十城。此父用之,子不用,其事可见也。故阖庐用子胥以兴,夫差杀之而以亡;昭王用乐毅以胜,惠王逐之而败,此的的然若白黑。
    秦不用叔孙通,项王不用陈平、韩信而皆灭,汉用之而大兴,此未远也。夫失贤者,其祸如此。人君莫不求贤以自辅,然而国以乱亡者,所谓贤者不贤也。或使贤者为之,与不贤者议之,使智者图之,与愚者谋之。不肖嫉贤,愚者嫉智,是贤者之所以隔蔽也,所以千载不合者也。或不肖用贤而不能久也,或久而不能终也;或不肖子废贤父之忠臣,其祸败难一二录也,然其要在于己不明而听众口,■愬不行,斯为明也。
    魏庞恭与太子质于邯郸,谓魏王曰:“今一人来言市中有虎,王信之乎?”王曰:“否。”曰:“二人言,王信之乎?”曰:“寡人疑矣。”曰:“三人言,王信之乎?”曰:“寡人信之矣。”庞恭曰:“夫市之无虎明矣,三人言而成虎。今邯郸去魏远于市,议臣者过三人,愿王察之也。”魏王曰:“寡人知之矣。”及庞恭自邯郸反,谗口果至,遂不得见。
    甘茂,下蔡人也。西入秦,数有功,至武王以为左丞相,樗里子为右丞相。樗里子及公孙子,皆秦诸公子也,其外家韩也,数攻韩。秦武王谓甘茂曰:“寡人欲容车至周室者,其道乎韩之宜阳。”欲使甘茂伐韩取宜阳,以信道至周室。甘茂曰:“请约魏以伐韩。”令向寿辅行。甘茂既约魏,魏许,甘茂还至息壤,谓向寿曰:“子归言之王,魏听臣矣,然愿王勿伐也。”向寿归以告王,王迎甘茂于息壤,问其故,对曰:“宜阳,大县也。名为县,其实郡也。今王倍数险,行千里攻之难。……”
    昔者,曾参之处,郑人有与曾参同名姓者杀人,人告其母曰:‘曾参杀人。’其母织自若也。顷然一人又来告之,其母曰:‘吾子不杀人。’有顷,一人又来告,其母投杼下机,踰墙而走。夫以曾参之贤,与其母信之也,然三人疑之,其母惧焉。今臣之贤也不若曾参,王之信臣也,又不如曾参之母之信曾参也,疑臣者非特三人也,臣恐大王投杼也。
    魏文侯令乐羊将攻中山,三年而拔之,乐羊反而语功,文侯示之谤书一箧。乐羊再拜稽首曰:‘此非臣之功也,主君之力也。’今臣羁旅也,樗里子,公孙子二人挟韩而议,王必信之,是王欺魏而臣受韩之怨也。”王曰:“寡人不听也。”使伐宜阳,五月而宜阳未拔。樗里子,公孙子果争之,武王召甘茂,欲罢兵。甘茂曰:“息壤在彼。”王曰:“有之。”因悉起兵,使甘茂将击之,遂拔宜阳。及武王薨,昭王立,樗里子,公孙子谗之,甘茂遇罪,卒奔齐。故非至明,其庸能毋用谗乎?
    楚王问群臣曰:“吾闻北方畏昭奚恤,亦诚何如?”江乙答曰:“虎求百兽食之,得一狐。狐曰:‘子毋敢食我也,天帝令我长百兽,今子食我,是逆帝命也,以我为不信,吾为子先行,子随我后,观百兽见我无不走。’虎以为然,随而行,兽见之皆走,虎不知兽畏己而走也,以为畏狐也。今王地方五千里,带甲百万,而专任之于昭奚恤也,北方非畏昭奚恤也,其实畏王之甲兵也,犹百兽之畏虎。”故人臣而见畏者,是见君之威也,君不用则威亡矣。
    鲁君使宓子贱为单父宰,子贱辞去,因请借善书者二人,使书宪为教品;鲁君予之。至单父,使书,子贱从旁引其肘,书丑则怒之,欲好书则又引之,书者患之,请辞而去。归以告鲁君,鲁君曰:“子贱苦吾扰之。使不得施其善政也。”乃命有司无得擅征发单父,单父之化大治。故孔子曰:“君子哉子贱,鲁无君子者,斯安取斯?”美其德也。
    楚人有献鱼楚王者曰:“今日渔获,食之不尽,卖之不售,弃之又惜,故来献也。”左右曰:“鄙哉!辞也。”楚王曰:“子不知渔者仁人也。盖闻囷仓粟有余者,国有饿民;后宫多幽女者,下民多旷夫;余衍之蓄,聚于府库者,境内多贫困之民;皆失君人之道。故庖有肥鱼,厩有肥马,民有饿色,是以亡国之君,藏于府库,寡人闻之久矣,未能行也。渔者知之,其以比喻寡人也,且今行之。”于是乃遣使恤鳏寡而存孤独,出仓粟,发币帛而振不足,罢去后宫不御者,出以妻鳏夫。楚民欣欣大悦,邻国归之。故渔者一献余鱼,而楚国赖之,可谓仁智矣。
    昔者,邹忌以鼓琴见齐宣王,宣王善之。邹忌曰:“夫琴所以象政也。”遂为王言琴之象政状及霸王之事。宣王大悦,与语三日,遂拜以为相。齐有稷下先生,喜议政事,邹忌既为齐相,稷下先生淳于髡之属七十二人,皆轻忌,以谓设以辞,邹忌不能及。乃相与俱往见邹忌。
    淳于髡之徒礼倨,邹忌之礼卑。淳于髡等曰:“狐白之裘,补之以弊羊皮,何如?”邹忌曰:“敬诺,请不敢杂贤以不肖。”淳于髡等曰:“方内而员釭,如何?”邹忌曰:“敬诺,请谨门内,不敢留宾客。”淳于髡等曰:“三人共牧一羊,羊不得食,人亦不得息,何如?”邹忌曰:“敬诺,减吏省员,使无扰民也。”淳于髡等三称,邹忌三知之如应响。淳于髡等辞屈而去。邹忌之礼倨,淳于髡等之礼卑。
    故所以尚干将莫邪者,贵其立断也;所以贵骐骥者,为其立至也。必且历日旷久乎?丝牦犹能挈石,驽马亦能致远,是以聪明捷敏,人之美材也。子贡曰:“回也,闻一以知十。”美敏捷也。
    昔者,燕相得罪于君,将出亡,召门下诸大夫曰:“有能从我出者乎?”三问,诸大夫莫对,燕相曰:“嘻!亦有士之不足养也。”大夫有进者曰:“亦有君之不能养士,安有士之不足养者?凶年饥岁,糟粕不厌,而君之犬马,有余谷粟;隆冬烈寒,士短褐不完,四體不蔽,而君之臺觀,帷■錦繡,隨風飄飄而弊。财者,君之所轻;死者,士之所重也。君不能施君之所轻,而求得士之所重,不亦难乎?”燕相遂惭,遁逃不复敢见。
    晋文公出猎,前驱曰:“前有大蛇,高如堤,阻道竟之。”文公曰:“寡人闻之,诸侯梦恶则修德,大夫梦恶则修官,士梦恶则修身,如是而祸不至矣。今寡人有过,天以戒寡人。”还车而反。前驱曰:“臣闻之,喜者无赏,怒者无刑。今祸福已在前矣,不可变,何不逐驱之?”文公曰:“不然,夫神不胜道,而妖亦不胜德,祸福未发,犹可化也。”还车反,宿斋三日,请于庙曰:“孤少牺不肥,币不厚,罪一也。孤好弋猎,无度数,罪二也。孤多赋歛,重刑罚,罪三也。请自今以来者,关市无征,泽梁无赋歛,赦罪人,旧田半税,新田不税。”行此令未半旬,守蛇吏梦天帝杀蛇曰:“何故当圣君道为,而罪当死。”发梦视蛇臭腐矣。谒之,文公曰:“然夫神果不胜道,而妖不胜德,奈何其无究理而任天也,应之以德而已。”
    梁君出猎,见白雁群,梁君下车,彀弓欲射之。道有行者,梁君谓行者止,行者不止,白雁群骇。梁君怒,欲射行者。其御公孙袭下车抚矢曰:“君止。”梁君忿然作色而怒曰:“袭不与其君,而顾与他人,何也?”公孙袭对曰:“昔齐景公之时,天大旱三年,卜之曰:‘必以人祠,乃雨。’景公下堂顿首曰:‘凡吾所以求雨者,为吾民也,今必使吾以人祠乃且雨,寡人将自当之。’言未卒而天大雨方千里者,何也?为有德于天而惠于民也。今主君以白雁之故而欲射人,袭谓主君无异于虎狼。”梁君援其手与上车,归入庙门,呼万岁,曰:“幸哉!今日也他人猎,皆得禽兽,吾猎得善言而归。”
    武王胜殷,得二虏而问焉。曰:“而国有妖乎?”一虏答曰:“吾国有妖,昼见星而天雨血,比吾国之妖也。”一虏答曰:“此则妖也,虽然,非其大者也。吾国之妖,其大者子不听父,弟不听兄,君令不行,此妖之大者也。”
    晋文公出田逐兽,砀入大泽,迷不知所出,其中有渔者,文公谓曰:“我若君也,道安从出,我且厚赐若。”渔者曰:“臣愿有献。”公曰:“出泽而受之。”于是遂出泽。公令曰:“子之所欲以教寡人者,何等也?愿受之。”渔者曰:“槛鹄保河海之中,厌而欲移徙之小泽,则必有丸缯之忧,鼋鼍保深渊,厌而出之浅渚,则必有罗网钓射之忧。今君逐兽,砀入至此。何行之太远也?”文公曰:“善哉!”谓从者记渔者名。渔者曰:“君何以名,为君尊天事地,敬社稷,固四国,慈爱万民,薄赋歛,轻租税者,臣亦与焉。君不敬社稷,不固四国,外失礼于诸侯,内逆民心,一国流亡,渔者虽得厚赐,不能保也。”遂辞不受。曰:“君前归国;臣亦反吾渔所。”
    晋文公逐麋而失之,问农夫老古曰:“吾麋何在?”老古以足指曰:“如是往。”公曰:“寡人问子,子以足指,何也?”老古振衣而起曰:“一不意人君如此也,虎豹之居也,厌闲而近人,故得;鱼鳖之居也,厌深而之浅,故得;诸侯之居也,厌众而远游,故亡其国。诗云:‘维鹊有巢,维鸠居之。’君放不归,人将君之。”于是文公恐,归遇栾武子。栾武子曰:“猎得兽乎?而有悦色!”文公曰:“寡人逐麋而失之,得善言,故有悦色。”栾武子曰:“其人安在乎?”曰:“吾未与来也。”栾武子曰:“居上位而不恤其下,骄也;缓令急诛,暴也;取人之善言而弃其身,盗也。”文公曰:“善。”还载老古,与俱归。
    扁鹊见齐桓侯,立有间,扁鹊曰:“君有疾在腠理,不治,将恐深。”桓侯曰:“寡人无疾。”扁鹊出,桓侯曰:“医之好利也,欲治不疾以为功。”居十日,扁鹊复见曰:“君之疾在肌肤,不治将深。”桓侯不应。扁鹊出,桓侯不悦。居十日,扁鹊复见曰:“君之疾在肠胃,不治将深。”桓侯不应。扁鹊出,桓侯不悦。居十日,扁鹊复见,望桓侯而还走。桓侯使人问之,扁鹊曰:“疾在腠理,汤熨之所及也;在肌肤,针石之所及也;在胃肠,大剂之所及也;在骨髓,司命之所无奈何也;今在骨髓,臣是以无请也。”居五日,桓侯体痛,使人索扁鹊,扁鹊已逃之秦国。桓侯遂死,故良医之治疾也,攻之于腠理。此事皆治之于小者也。夫事之祸福,亦有腠理之地。故圣人蚤从事矣。
    庄辛谏楚襄王曰:“君王左州侯,右夏侯,从新安君与寿陵君同轩,淫衍侈靡而忘国政,郢其危矣。”王曰:“先生老●欤?妄为楚国妖欤?”庄辛对曰:“臣非敢为楚妖,诚见之也。君王卒近此四子者,则楚必亡矣!辛请留于赵以观之。”于是不出十月,王果亡巫山江汉鄢郢之地。于是王乃使召庄辛至于赵。辛至,王曰:“嘻!先生来邪!寡人以不用先生言至于此,为之奈何?”庄辛曰:“君用辛言则可,不用辛言又将甚乎!此庶人有称曰:‘亡羊而固牢未为迟,见兔而呼狗未为晚。’汤武以百里王,桀纣以天下亡,今楚虽小,绝长继短,以千里数,岂特百里哉!且君王独不见夫青蛉乎?六足四翼,蜚翔乎天地之间,求蚊虻而食之,时甘露而饮之,自以为无患,与民无争也。不知五尺之童子,胶丝竿,加之乎四仞之上,而下为虫蛾食已。”
    青蛉犹其小者也,夫爵俛啄白粒,仰栖茂树,鼓其翼,奋其身,自以为无患,与民无争也。不知公子王孙,左把弹,右摄丸,定操持,审参连,故昼游乎茂树,夕和乎酸咸。爵犹其小者也,槛鹄嬉游乎江汉,息留乎大沼,俛啄鰋鲤,仰奋陵衡,修其六翮,而陵清风,麃摇高翔,一举千里,自以为无患,与民无争也。不知弋者选其弓弩,修其防翳,加缯缴其颈,投乎百仞之上,引纤缴,扬微波,折清风而殒,故朝游乎江河,而暮调乎鼎俎,槛鹄犹其小者也,蔡侯之事故是也。蔡侯南游乎高陵,北经乎巫山,逐麋■●鹿,彉溪子随,时鸟嬉游乎高蔡之囿,溢满无涯,不以国家为事,不知子发受令宣王,厄以淮水,填以巫山,庚子之朝,缨以朱丝,臣而奏之乎宣王也。蔡侯之事犹其小者也,今君王之事,遂以左州侯,右夏侯,从新安君与寿陵君,淫衍侈靡,康乐游娱,驰骋乎云梦之中,不以天下与国家为事,不知穰侯方与奏王谋,窴之以黾厄之内,而投之乎黾塞之外。”襄王大惧,形体掉栗曰:“谨受令。”乃封庄辛为成陵君,而用计焉。与举淮北之地十二诸侯。
    魏文侯出游,见路人反裘而负刍。文侯曰:“胡为反裘而负刍。”对曰:“臣爱其毛。”文侯曰:“若不知其里尽,而毛无所恃耶?”明年;东阳上计钱布十倍,大夫毕贺。文侯曰:“此非所以贺我也。譬无异夫路人反裘而负刍也,将爱其毛,不知其里尽,毛无所恃也。今吾田不加广,士民不加众,而钱十倍,必取之士大夫也。吾闻之下不安者,上不可居也,此非所以贺我也。”
    楚庄王问于孙叔敖曰:“寡人未得所以为国是也。”孙叔敖曰:“国之有是,众非之所恶也。臣恐王之不能定也。”王曰:“不定独在君乎?亦在臣乎?”孙叔敖曰:“国君骄士曰:‘士非我无逌富贵。’士骄君曰:‘国非士无逌安强。’人君或失国而不悟,士或至饥寒而不进,君臣不合,国是无逌定矣。夏桀殷纣,不定国是,而以合其取舍者为是,以不合其取舍者为非,故致亡而不知。”庄王曰:“善哉!愿相国与诸侯士大夫共定国是,寡人岂敢以褊国骄士民哉!”
    楚庄王莅政三年,不治,而好隐戏。社稷危,国将亡,士庆问左右群臣曰:“王莅政三年,不治,而好隐戏,社稷危,国将亡,胡不入谏?”左右曰:“子其入矣。”士庆入再拜而进曰:“隐有大鸟,来止南山之阳,三年不蜚不鸣,不审其故何也?”王曰:“子其去矣,寡人知之矣。”士庆曰:“臣言亦死,不言亦死,愿闻其说。”王曰:“此鸟不蜚,以长羽翼;不鸣,以观群臣之慝,是鸟虽不蜚,蜚必冲天;虽不鸣,鸣必惊人。”士庆稽首曰:“所愿闻已。”王大悦士庆之问,而拜之以为令尹,授之相印。士庆喜,出门顾左右笑曰:“吾王成王也。”中庶子闻之,跪而泣曰:“臣尚衣冠御郎十三年矣,前为豪矢,而后为藩蔽。王赐士庆相印而不赐臣,臣死将有日矣。”王曰:“寡人居泥涂中,子所与寡人言者,内不及国家,外不及诸侯。如子者,可富而不可贵也。”于是乃出其国宝璧玉以赐之。曰:“忠信者,士之行也;言语者,士之道路也。道路不修,士无所行矣。”
    靖郭君欲城薛;而客人多以谏,君告谒者,无为客通事。于是有一齐人曰:“臣愿一言,过一言,臣请烹。”谒者客。客曰:“海大鱼。”因返走。靖郭君曰:“请少进。”客曰:“否。臣不敢以死戏。”靖郭君曰:“嘻!寡人毋得已,试复道之。”客曰:“君独不闻海大鱼乎?网弗能止,缴不能牵,砀而失水,陆居则蝼蚁得意焉。且夫齐,亦君之水也,君已有齐,奚以薛为?君若无齐,城薛犹且无益也。”靖郭君大悦,罢民弗城薛也。
    齐有妇人,极丑无双,号曰:“无■女”。其为人也,臼头深目,长壮大节,昂鼻结喉,肥项少发,折腰出胸,皮肤若漆。行年三十,无所容人,衒嫁不售,流弃莫执,于是乃拂拭短褐,自诣宣王,愿一见,谓谒者曰:“妾,齐之不售女也,闲君王之圣德,愿备后宫之扫除,顿首司马门外,唯王幸许之。”谒者以闻,宣王方置酒于渐台,左右闻之,莫不揜口而大笑。曰:“此天下强颜女子也。”于是宣王乃召见之,谓曰:“昔先王为寡人取妃匹,皆已备有列位矣。寡人今日听郑卫之声呕吟感伤,扬瞠楚之遗风。今夫人不容乡里布衣,而欲干万乘之王,亦有奇能乎?”无■女对曰:“无有。直窃慕大王之美义耳。”王曰:“虽然,何喜。”良久曰:“窃尝喜隐。”王曰:“隐固寡人之所愿也,试一行之。”言未卒,忽然不见矣。宣王大惊,立发隐书而读之,退而惟之,又不能明。明日,复更召而问之,又不以隐对,但扬目衔齿,举手拊肘曰:“殆哉!殆哉!”如此者四。宣王曰:“愿遂闻命。”
    无■女曰:“今大王之君国也,西有衡秦之患,南有强楚之雠,外有二国之难,内聚奸臣,众人不附。春秋四十,壮男不立,不矜众子,而矜众妇,尊所好而忽所恃,一旦山陵崩弛,社稷不定,此一殆也。渐台五重,黄金白玉,琅玕龙疏,蓑蓑珠玑,莫落连饰,万民罢极,此二殆也。贤者伏匿于山林,谄谀强于左右,邪伪立于本朝,谏者不得通入,此三殆也。酒浆沉琨,以夜续朝,女乐俳优,从横大笑,外不修诸侯之礼,内不秉国家之治,此四殆也。故曰:‘殆哉!殆哉!’。”于是宣王掩然无声,意入黄泉,忽然而昂,喟然而叹曰:“痛乎无■君之言,吾今乃一闻寡人之殆,寡人之殆几不全。”于是立停渐台,罢女乐,退谄谀,去雕琢,选兵马,实府库,四辟公门,招进直言,延及侧陋,择吉日,立太子,进慈母,显隐女,拜无■君为王后,而国大安者,丑女之力也。
    杂事第三
    梁惠王谓孟子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孟子曰:“王诚好色,于王何有?”王曰:“若之何?好色可以王?”孟子曰:“大王好色。诗曰:‘古公亶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来相宇。’大王爱厥妃,出入必与之偕。当是时,内无怨女,外无旷夫。王若好色,与百姓同之,民唯恐王之不好色也。”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勇。”孟子曰:“王若好勇,于王何有?”王曰:“若之何?好勇可以王?”孟子曰:“诗曰:‘王赫斯怒,爰整其旅,必按徂旅,以笃周佑,以对于天下。”此文王之勇也。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今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民唯恐王之不好勇也。”
    孙卿与临武君议兵于赵孝成王前。王曰:“请问兵要?”临武君对曰:“上得天时,下得地利,后之发,先之至,此用兵之要术也。”孙卿曰:“不然。臣之所闻,古之道,凡战,用兵之术,在于一民,弓矢不调,羿不能以中征,六马不和,造父不能以御远;士民不亲附,汤武不能以胜。故善兵者,务在于善附民而已。”
    临武君曰:“不然,夫兵之所贵者,势利也;所上者,变轴攻夺也。善用之者,奄忽焉莫知所从出,孙吴用之,无敌于天下。由此观之,岂必待附民哉!”孙卿曰:“不然,臣之所言者,王者之兵,君人之事也。君之所言者,势利也;所上者,变轴攻夺也。仁人之兵不可轴也,彼可轴者,怠慢者也,落单者也。君臣上下之间,涣然有离德者也。若以桀轴桀,犹有幸焉,若以桀轴尧,譬之若以卵投石,若以指绕沸,若羽蹈烈火,入则焦没耳,夫又何可轴也。故仁人之兵,铤则若莫邪之利刃,婴之者断,锐则若莫邪之利锋,当之者溃。圆居而方止,若盘石然,触之者陇种而退耳。夫又何可轴也?”
    故仁人之兵,或将三军同力,上下一心,臣之于君也,下之于上也,若子之事父也,若弟之事兄也,若手足之捍头目而覆胸腹也。轴而袭之,与先惊而后击之一也,夫又何可轴也?且夫暴乱之君,将谁与至哉?彼其所与至者,必其民也,民之亲我,驩然如父母,好我芳如椒兰,反顾其上,如灼黥,如仇雠。人之情,虽桀跖岂有肯为其所恶,而贼其所好者哉!是指使人之孙子,而贼其父母也。诗曰:‘武王载旆,有虔秉钺,如火烈烈,则莫我敢曷。’此之谓也。”孝成王临武君曰:“善。”
    昔者,秦魏为与国,齐楚约而欲攻魏,魏使人求救于秦,冠盖相望,秦救不出。魏人有唐且者,年九十余,谓魏王曰:“老臣请西说秦,令兵先臣出,可乎?”魏王曰:“敬诺。”遂约车而遣之。且见秦王。秦王曰:“丈人罔然乃远至此,甚苦矣。魏来求数矣,寡人知魏之急矣。”唐且答曰:“大王已知魏之急而救不至,是大王筹筴之臣失之也。且夫魏一万乘之国也。称东藩,受冠带,祠春秋者,为秦之强,足以为与也。今齐楚之兵已在魏郊矣,大王之救不至,魏急则割地而约齐楚,王虽欲救之,岂有及哉?是亡一万乘之魏,而强二敌之齐楚也。窃以为大王筹筴之臣失之矣。”秦王惧然而悟,遽发兵救之,驰搀而往,齐楚闻之,引兵而去,魏氏复故。唐且一说,定强秦之筴,解魏国之患,散齐楚之兵,一举而折冲消难,辞之功也。孔子曰:“言语宰我、子贡。”故诗曰:“辞之集矣,民之洽矣;辞之怿矣,民之莫矣。”唐且有辞,魏国赖之,故不可以已。
    燕易王时,国大乱,齐闵王兴师伐燕,屠燕国,载其宝器而归。易王死,及燕国复,太子立为燕王,是为燕昭王。昭王贤,即位卑身厚币,以招贤者。谓郭隗曰:“齐因孤国之乱,而袭破燕、孤极知燕小力少,不足以报,然得贤士与共国,以雪先王之丑,孤之愿也。先生视可者得身事之。”隗曰:“臣闻古人之君,有以千金求千里马者,三年不能得,马已死,买其骨五百金,反以报君。君大怒曰:‘所求者生马,安用死马捐五百金。’涓人对曰:‘死马且市之五百金,况生马乎?天下必以王为能市马,马今至矣。’于是不期年,千里马至者二。今王诚欲必致士,请从隗始。隗且见事,况贤于隗者乎?岂远千里马哉?”于是昭王为隗筑宫而师之。乐毅自魏往,邹衍自齐往,剧辛自赵往,士争走燕。燕王吊死问孤,与百姓同甘苦二十八年,燕国殷富,士卒乐轶轻战。于是遂以乐毅为上将军,与秦楚三晋合谋以伐齐。乐毅之筴,得贤之功也。
    乐毅为昭王谋,必待诸侯兵,齐乃可伐也。于是乃使乐毅使诸侯,遂合连四国之兵以伐齐,大破之。闵王亡逃,仅以身脱,匿莒,乐毅追之,遂屠七十余城,临淄尽降,唯莒即墨未下,尽复收燕宝器而归,复易王之辱。乐毅谢罢诸侯之兵,而独围莒即墨,时田单为即墨令,患乐毅善用兵,田单不能轴也,欲去之,昭王又贤,不肯听谗。会昭王死,惠王立,田单使人谗之惠王,惠王使骑劫代乐毅,乐毅之赵不归。燕骑劫既为将军,田单大喜,设轴大破燕军,杀骑劫,尽复收七十余城。是时齐闵公已死,田单得太子于莒,立为齐襄王。而燕惠王大惭、自悔易乐毅,以致此祸。
    惠王乃使人遗乐毅书曰:“寡人不佞,不能奉顺君志,故君捐国而去,寡人不肖明矣,敢谒其愿而君弗肯听也,故使使者陈愚志,君诚谕之。语曰:‘仁不轻绝,智不轻怨’。君于先王,世之所明知也,寡人望有非,则君覆盖之,不虞君明弃之也;望有过则君教诲之,不虞君明罪之也,寡人之罪,百姓弗闻,君微出明怨,以弃寡人,寡人必有罪矣,然怨君之未尽厚矣。语曰:‘厚者不捐人以自益,仁者不危躯以要名。’故覆人之邪者,厚之行也,救人之过者,仁之道也。世有复寡人之邪,救寡人之过,非君恶所望之。今君厚受德于先王之成尊,轻弃寡人以快心,则覆邪救过,难得于君矣。且世有厚薄,故施异;行有得失,故患同。今寡人任不肖之罪,而君有失厚之累,于为君择无所取。国有封疆,犹家之有垣墙,所以合好覆恶也。室不能相和,出讼邻家、未为通计也。怨恶未见而明弃之,未为尽厚也。
    寡人虽不肖,未如殷纣之乱也;君虽未得志,未如商容箕子之累也。然不内尽寡人,明怨于外,恐其适足以伤高义而薄于行也。非然,苟可以成君之高,明君之义,寡人虽恶名,不难受也。本以明寡人之薄,而君不得厚;扬寡人之毁,而君不得荣,是一举而两失也。义者不毁人以自益,况伤人以自捐乎?愿君无以寡人之不肖,累往事之美。昔者,柳下季为理于鲁,三绌而不去,或曰可以去矣。柳下季曰:‘苟与人异,恶往而不绌乎?犹且绌也,宁故国耳。’柳下季不以绌自累,故自业不忘,不以去为心,故远近无议,寡人之罪,国人不知,而议寡人者遍天下,谚曰:‘仁不轻绝,知不简功。’简功弃大者,仇也;轻绝厚利者,怨也。仇而弃之,怨而累之,宜在远者,不望之乎君。今寡人无罪,君岂怨之乎?愿君捐忿和怒,追顺先王,以复教寡人,寡人意君之曰:“呈将快心以成而过,不顾先王以明而恶。’使寡人进不得循初,退不得变过,此君所制,唯君图之。此寡人之愚志,敬以尽谒之。”
    乐毅使人献书燕王曰:“臣不肖,不能奉承王命,以顺左右之心,恐抵斧钺之罪,以伤先王之明,有害足下之义,故遁逃自负,以不肖之罪,而不敢有辞说。今王数之以罪,恐侍御者不察先王之所以畜臣之理,不白乎臣之所以事先王之心,故不敢不以书对。臣闻贤圣之君,不以禄私亲,功多者授之;不以官随爱,能当者处之。故曰:‘察能而授官者,成功之君也;论行而结交者,立名之士也。’臣以所学,观先王举措,有高世主之心,故假节于魏,以身得察于燕,先王过举,擢之宾客之中,立之群臣之上,不谋父兄,以为亚卿,臣自以为奉令承教,可幸无罪,故受命不辞。先王命臣曰:‘我有积怨深怒于齐,不量轻弱,欲以齐为事。’臣对曰:‘夫齐者霸王之余业,战胜之遗事,闲于兵革,习于战攻,王若欲攻之,必与天下图之,图之莫若往结赵,且淮北宋地,楚、魏之愿也。赵若许,约楚、魏尽力,四国攻之,齐可大破也。’先王曰:‘善。’臣乃受命具符节南使赵,顾反,起兵攻齐。以天下之道,先王之灵,河北之地,随先王而举之,齐上之兵,受命而胜之,轻卒锐兵,长驱至齐,齐王遁逃走莒,仅以身免,珠玉货宝,车甲珍器,皆收入燕。大吕陈于元英,故鼎返于历室,齐器设于宁台,蓟丘之植,植于汶篁。五伯以来,功业之盛,未有及先王者。先王以为快其志,以臣不捐令,故裂地而封臣,使比小国诸侯。臣闻贤圣之君,功立不废,故着于春秋;蚤知之士;名成而不毁,故称于后世。若先王之报怨雪丑,夷万乘之齐,收八百年之积,及其弃群臣之日,余令诏后嗣之义法,执政任事,循法令,顺庶孽,施及萌隶,皆可以教后世。臣闻善作者不必善成,善始者不必善终。昔伍子胥说听于阖闾,吴为远迹至郢,夫差不是也,赐之鸱夷,沈之江,故夫差不计先论之可以立功也,沈子胥而不悔,子胥不蚤见王之不同量也,故入江而不化。夫免身而全动,以明先王之迹,臣之上计也;离亏辱之诽,堕先王之明,臣之大恐也。临不测之罪,以幸为利,义之所不敢出也。臣闻君子绝交无恶言,去臣无恶声。臣虽不肖,数奉教于君子,臣恐侍御者亲交之说,不察疏远之行,故敢以书谢。”
    齐人邹阳客游于梁,人或谗之于孝王,孝王怒,系而将欲杀之。邹阳客游,见谗自冤,乃从狱中上书,其辞曰:“臣闻忠无不报,信不见疑。臣常以为然,徒虚言尔。昔者,荆轲慕燕丹之义,白虹贯日,太子畏之;卫先生为秦画长平之计,太白蚀昂,昭王疑之。夫精变天地,而信不谕两主,岂不哀哉?今臣尽忠竭诚,毕义愿知,左右不明,卒从吏讯,为世所疑,是使荆轲卫先生复起,而燕秦不悟也,愿大王熟察之。昔者,玉人献宝,楚王诛之;李斯竭忠,胡亥极刑。是以箕子狂佯,接舆避世,恐遭此变也。愿大王熟察玉人李斯之意,而后楚王胡亥之听,无使臣为箕子接舆所叹。
    臣闻比干剖心,子胥鸱夷,臣始不信,乃今知之,愿大王熟察之,少加怜焉。谚曰:‘有白头而新,倾盖而故。’何则?知与不知也。昔者,樊于期逃秦之燕,籍荆轲首以奉丹之事;王奢去齐之魏,临城自刭,以却齐而存魏。王奢樊于期,非新于齐秦,而故于燕魏也,所以去二国,死两君者,行合于志,而慕义无穷也。是以苏秦不信于天下,为燕尾生,白圭战亡六城,为魏取中山,何则?诚有以相知也。苏秦相燕,燕人恶之于燕王,燕王按剑而怒,食之以駃騠;白圭显于中山,中山人恶之于魏文侯,文侯投以夜光之璧。何则?两主二臣,剖心析肝相信,岂移于畜辞哉!
    故女无美恶,居宫见妒;士无贤不肖,入朝见嫉。昔司马喜膑于宋,卒相中山;范睢拉胁折齿于魏,卒为应侯。此二人者,皆信必然之画,捐朋党之私,挟孤独之交,故不能自免于嫉妒之人也。是以申屠狄蹈流之河,徐衍负石入海,不容于世,义不苟取,比周于朝,以移主上之心。故百里奚乞食于道路,缪公委之以政,宁戚饭牛车下,而桓公任之以国。此二人者,岂借官于朝,假誉于左右,然后二主用之哉!感于心,合于行,坚于胶漆,昆弟不能离,岂惑于众口哉!
    故偏听生奸,独任成乱。昔鲁听季孙之说逐孔子,宋信子冉之计逐墨翟。夫以孔墨之辩,而不能自免于谄谀,而二国以危。何则?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是以秦用戎人由呈而霸中国,齐用越人子臧而强威宣,此二国岂拘于俗,牵于世,系奇偏之辞哉!公听共观,垂名当世,故意合,则胡越为兄弟,由呈子臧是也;不合,则骨肉为仇雠,朱象、管蔡是也。今人主如能用齐秦之明,后宋鲁之听,则五伯不足侔,三王易为比也。是以圣王觉悟,捐子之心,能不说于田常之贤,封比干之后,修孕妇之墓,故功业覆于天下。何则?欲善无厌也。夫晋文公亲其雠,而强霸诸侯;齐桓公用其仇,而一匡天下,何则?慈仁殷勤,诚加于心,不可以虚辞借也。
    至夫秦用商鞅之法,东弱韩魏,立强天下,而卒车裂商君;越用大夫种之谋,擒劲吴,霸中国,卒诛其身,是以孙叔敖三去相而不悔;于陵仲子辞三公,为人灌园。今世主诚能去骄傲之心,怀可报之意,披心腹,见情素,隳肝胆,施德厚,终与之穷通,无爱于士,则桀之狗,可使吠尧;跖之客,可使刺由。况因万乘之权,假圣王之资乎?然则荆轲之沈七族,要离燔妻子,岂足为大王道哉!明月之珠,夜光之璧,以闇投入于道路,众无不按剑相眄者,何则?无因至前也。幡木根柢,轮囷离奇,而为万乘器者,以左右先为之容也。故无因而至前,虽出随侯之珠,夜光之璧,只足以结怨而不见德。故有人先游,则以枯木朽株,树功而不忘,今使天下布衣穷居之士,身在贫贱,虽蒙尧舜之术,挟伊管之辩,素无根柢之容,而欲竭精神,开忠信,辅人主之治,则人主必袭按剑相眄之迹矣,是使布衣不得当枯木朽株之资也。
    是以圣王制世御俗,独化于陶钧之丘,能不牵乎卑乱之言,不惑乎众多之口,故秦皇帝任中庶子蒙之言,以信荆轲之说,故匕首窃发。周文王校猎泾渭,载吕尚而归,以王天下。秦信左右而弒,周用乌集而王。何则?以其能越挛拘之语,驰域外之议,独观于昭旷之道也。今人主沈于谄谀之辞,牵于帷墙之制,使不羇之士,与牛骥同皁,此鲍焦之所以忿于世,而不留于富贵之乐也。臣闻盛饰以朝者,不以私行义;砥砺名号者,不以利伤行。故里名胜母,而曾子不入;邑号朝歌,墨子回车。今使天下寥廓之士,笼于威重之权,胁于势位之贵,回面污行,以事谄谀之人,求亲近于左右,则士有伏死崛穴岩薮之中耳,安有尽精神而趋阙下者哉!”书奏孝王,孝王立出之,卒为上客。
    杂事第四
    管仲言齐桓公曰:“夫垦田刱邑,辟田殖谷,尽地之利,则臣不若宁戚,请置以为田官。登降揖让,进退闲习,则臣不若隰朋,请置以为大行。蚤入晏出,犯君颜色,进谏必忠,不重富贵,不避死亡,则臣不若东郭牙,请置以为谏臣。决狱折中,不诬无罪,不杀无辜,则臣不若弦宁,请置以为大理。平原广囿,车不结轨,士不旋踵,鼓之而三军之士,视死若归,则臣不若王子成甫,请署以为大司马。君如欲治国强兵,则此五子者足矣,如欲霸王,则夷吾在此。”夫管仲能知人,桓公能任贤,所以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不用兵车,管仲之功也。诗曰:“济济多士,文王以宁。”桓公其似之矣。
    有司请事于齐桓公,桓公曰:“以告仲父。”有司又请,桓公曰:“以告仲父。”若是者三。在侧者曰:“一则告仲父,二则告仲父,易哉为君。”桓公曰:“吾未得仲父则难,已得仲父,曷为其不易也。”故王者劳于求人,佚于得贤。舜举众贤在位,垂衣裳,恭己无为,而天下治。汤文用伊、吕,成王用周、邵,而刑措不用,兵偃而不动,用众贤也。桓公用管仲则小也,故至于霸,而不能以王。故孔子曰:“小哉,管仲之器。”盖善其遇桓公,惜其不能以王也。至明主则不然,所用大矣。诗曰:“济济多士,文王以宁。”此之谓也。
    公季成谓魏文侯曰:“田子方虽贤人,然而非有土之君也,君常与之齐礼,假有贤于子方者;君又何以加之?”文侯曰:“如子方者,非成所得议也。子方,仁人也。仁人也者,国之宝也;智士也者,国之器也;博通士也者,国之尊也,故国有仁人,则群臣不争,国有智士,则无四邻诸侯之患,国有博通之士,则入主尊固,非成之所议也。”公季成自退于郊三日请罪。
    魏文侯弟曰季成,友曰翟黄,文侯欲相之而未能决,以问李克。克对曰:“君若置相,则问乐商与王孙苟端庸贤?”文侯曰:“善。”以王孙苟端为不肖,翟黄进之;乐商为贤,季成进之,故相季成。故知人则哲,进贤受上赏,季成以知贤,故文侯以为相。季成,翟黄,皆近臣亲属也,以所进者贤别之,故李克之言是也。
    孟尝君问于白圭曰:“魏文侯名过于桓公,而功不及五伯,何也?”白圭对曰:“魏文侯师子夏,友田子方,敬段干木,此名之所以过于桓公也。卜相则曰:‘成与黄庸可?’此功之所以不及王伯也。以私爱妨公举,在职者不堪其事,故功废,然而名号显荣者,三士翊之也,如相三士,则王功成,岂特霸哉!”
    晋平公问于叔尚曰:“昔者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不识其君之力乎?其臣之力乎?”叔尚对曰:“管仲善制割,隰朋善削缝,宾胥无善纯缘,桓公知衣而已。亦其臣之力也。”师旷侍曰:“臣请譬之以五味,管仲善断割之,隰朋善煎熬之,宾胥无善齐和之。羹以熟矣,奉而进之,而君不食,谁能强之,亦君之力也。”
    昔者,齐桓公与鲁庄公为柯之盟,鲁大夫曹刿谓庄公曰:“齐之侵鲁,至于城下,城坏压境,君不图与?”庄公曰:“嘻!寡人之生不若死。”曹刿曰:“然,则君请当其君,臣请留其臣。”及会,两君就坛,两相相揖,曹刿手剑拔刀而进,迫桓公于坛上曰:“城坏压境,君不图与?”管仲曰:“然,则君何求?”曹刿曰:“愿请汶阳田。”管仲谓桓公曰:“君其许之。”桓公许之,曹刿请盟,桓公遂与之盟。已盟,标剑而去。左右曰:“要盟可倍,曹刿可雠,请倍盟而讨曹刿。”管仲曰:“要盟可负,而君不负;曹刿可雠,而君不雠,着信天下矣。”遂不倍。天下诸侯,翕然而归之,为鄄之会,幽之盟,诸侯莫不至焉。为阳谷之会,贯泽之盟,远国皆来,南伐强楚,以致菁茅之贯;北伐山戎,为燕开路,三存亡国,一继绝世,尊事周室,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功次三王,为五伯长,本信起乎柯之盟也。
    晋文公伐原,与大夫期五日,五日而原不降,文公令去之。军吏曰:“原不过三日,将降矣,君不待之?”君曰:“得原失信,吾不为也。”原人闻之曰:“有君义若此,不可不降也。”遂降,温人闻之,亦请降。故曰:“伐原而温降。”此之谓也。于是诸侯归之,遂侵曹伐卫,为践土之会,温之盟后南破强楚,尊事周室,遂成霸功,上次齐桓,本信由伐原也。
    昔者,赵之中牟叛,赵襄子率师伐之,围未合而城自坏者十堵,襄子击金而退。士军吏曰:“君诛中牟之罪,而城自坏,是天助也,君曷为去之?”襄子曰:“吾闻之于叔尚曰:‘君子不乘人于利,不迫人于险。’使之城而后攻。”中牟闻其义,乃请降。诗曰:“王犹允塞,徐方既来。”此之谓也。襄子遂灭知氏,幷代为天下强,本由伐中牟也。
    楚庄王伐郑,克之。郑伯肉袒,左执茅旌,右执鸾刀,以迎庄王。曰:“寡人无良边陲之臣,以干天下之祸。是以使君王昧焉,辱到弊邑,君如怜此丧人,锡之不毛之地,唯君王之命。”庄王曰:“君之不令臣交易为言,是以使寡人得见君王之玉面也,而微至乎此!”庄王亲自手旌,左右麾军,还舍七里。将军子重进谏曰:“夫南郢之与郑相去数千里,诸大夫死者数人,斯役死者数百人,今克而不有,无乃失民力乎?”庄王曰:“吾闻之,古者盂不穿,皮不蠹,不出四方,以是君子重礼而贱利也,要其人不要其土,人告徙而不赦,不祥也,吾以不祥立乎天下,菑之及吾身,何日之有矣。”
    既而晋人之救郑者至,请战,庄王许之,将军子重进谏曰:“晋,强国也,道近力新,楚师疲势,君请勿许。”庄王曰:“不可。强者我避之,弱者我威之,是寡人无以立乎天下也。”遂还师以逐晋寇,庄王援枹而鼓之,晋师大败,晋人来渡河而南,及败,奔走欲渡而北,卒争舟,而以刃击引,舟中之指可掬也,庄王曰:“嘻,吾两君之不能相也,百姓何罪。”乃退师,以轶晋寇。诗曰:“柔亦不茹,刚亦不吐。不侮鳏寡,不畏强御。”庄王之谓也。
    晋人伐楚,三舍不止。大夫曰:“请击之。”庄王曰:“先君之时,晋不伐楚,及孤之身,而晋伐楚,是寡人之过也。如何其辱诸大夫也?”大夫曰:“先君之时,晋不伐楚,及臣之身,而晋伐楚,是臣之罪也。请击之。”庄王俛泣而起,拜诸大夫。晋人闻之曰:“君臣争以过为在己,且君下其臣犹如此,所谓上下一心,三军同力,未可攻也。”乃夜还师。孔子闻之曰:“楚庄王霸其有方矣。下士以一言而敌还,以安社稷,其霸不亦宜乎?”诗曰:“柔远能迩,以定我王。”此之谓也。
    晋文公将伐邺,赵衰言所以胜邺,文公用之而胜邺,将赏赵衰。赵衰曰:“君将赏其末乎?赏其本乎?赏其末则骑乘者存;赏其本则臣闻之郄虎。”公召郄虎曰:“衰言所以胜邺,遂胜,将赏之。曰:‘盖闻之子,子当赏郄虎。’”对曰:“言之易,行之难,臣言之者也。”公曰:“子无辞。”郄虎不敢固辞,乃受赏。
    梁大夫有宋就者,尝为边县令,与楚邻界。梁之边亭,与楚之边亭,皆种瓜,各有数。梁之边亭人,劬力数灌其瓜,瓜美。楚人窳而稀灌其瓜,瓜恶。楚令因以梁瓜之美,怒其亭瓜之恶也。楚亭人心恶梁亭之贤己,因往夜窃搔梁亭之瓜,皆有死焦者矣。梁亭觉之,因请其尉,亦欲窃往报搔楚亭之瓜,尉以请宋就。就曰:“恶是何可构怨祸之道也,人恶亦恶,何偏之甚也。若我教子必每暮令人往窃为楚亭夜善灌其瓜,勿令知也。”于是梁亭乃每暮夜窃灌楚亭之瓜,楚亭旦而行瓜,则又皆以灌矣,瓜日以美,楚亭怪而察之,则乃梁亭之为也。楚令闻之大悦,因具以闻楚王,楚王闻之,惄然愧以意自闵也,告吏曰:“微搔瓜者,得无有他罪乎?此梁之阴让也。”乃谢以重币,而请交于梁王,楚王时则称说,梁王以为信,故梁楚之欢,由宋就始。语曰:“转败而为功,因祸而为福。”老子曰:“报怨以德。”此之谓也。夫人既不善,胡足效哉!
    梁尝有疑狱,群臣半以为当罪,半以为无罪,虽梁王亦疑。梁王曰:“陶之朱公,以布衣富侔国,是必有奇智。”乃召朱公而问曰:“梁有疑狱,狱吏半以为罪,半以为不当罪,虽寡人亦疑,吾子决是奈何?”朱公曰:“臣鄙民也,不知当狱,虽然,臣之家有二白璧,其色相如也,其径相如也,其泽相如也。然其价一者千金,一者五百金。”王曰:“径上色泽相如也,一者千金、一者五百金,何也?”朱公曰:“侧而视之,一者厚倍,是以千金。”梁王曰:“善。”故狱疑则从去,赏疑则从与,梁国大悦。由此观之,墙薄则前坏,缯薄则前裂,器薄则前毁,酒薄则前酸。夫薄而可以旷日持久者,殆未有也。故有国畜民施政教者,宜厚之而可耳。
    楚惠王食寒葅而得蛭,因遂吞之,腹有疾而不能食。令尹入问曰:“王安得此疾也?”王曰:“我食寒葅而得蛭,念谴之而不行其罪乎?是法废而威不立也,非所以使国闻也;谴而行其诛乎?则庖宰食监法皆当死,心又不忍也,故吾恐蛭之见也,因遂吞之?”令尹避席再拜而贺曰:“臣闻大道无亲,惟德是辅。君有仁德,天之所奉也,病不为伤。”是夕也,惠王之后蛭出,故其久病心腹之积皆愈,天之视听,不可不察也。
    郑人游于乡校,以议执政之善否?然明谓子产曰:“何不毁乡校?”子产曰:“胡为?夫人朝夕游焉,以议执政之善否。其所善者,吾将行之;其所恶者,吾将改之。是吾师也,如之何毁之?吾闻为国忠信以损怨,不闻作威以防怨。譬之若防川也,大决所犯,伤人必多,吾不能救也,不如小决之,使导吾闻而药之也。”然明曰:“蔑也,乃今知吾子之信可事也。小人实不材,若果行,此其郑国实赖之,岂惟二三臣。”仲尼闻是语也,曰:“以是观人,谓子产不仁,吾不信也。”
    桓公与管仲,鲍叔,宁戚饮酒。桓公谓鲍叔:“姑为寡人祝乎?”鲍叔奉酒而起曰:“祝吾君无忘其出而在莒也,使管仲无忘其束缚而从鲁,使宁子无忘其饭牛于车下也。”桓公避席再拜曰:“寡人与二大夫,皆无忘夫子之言,齐之社稷,必不废矣。”此言常思困隘之时,必不骄矣。
    桓公田,至于麦丘,见麦丘邑人,问之:“子何为也?”对曰:“麦丘邑人也。”公曰:“年几何?”对曰:“八十有三矣。”公曰:“美哉寿乎!子其以子寿祝寡人。”麦丘邑人曰:“祝主君,使主君万寿,金玉是贱,人为宝。”桓公曰:“善哉!至德不孤,善言必再,吾子其复之。”麦丘邑人曰:“祝主君,使主君无羞学,无下问,贤者在傍,谏者得人。”桓公曰:“善哉!至德不孤,善言必三,吾子其复之。”麦丘邑人曰:“祝主君,使主君无得罪群臣百姓。”桓公拂然作色曰:“吾闻之,子得罪于父,臣得罪于君,未尝闻君得罪于臣者也,此一言者,非夫二言者之匹也,子更之。”麦丘邑人坐拜而起曰:“此一言者,夫二言之长也,子得罪於父,可以因姑■叔父而解之,父能赦之。臣得罪于君,可以因便辟左右而谢之,君能赦之。昔桀得罪于汤,纣得罪于武王,此则君之得罪于其臣者也。莫为谢,至今不赦。”公曰:“善,赖国家之福,社稷之灵,使寡人得吾子于此。”扶而载之,自御以归,礼之于朝,封之以麦丘,而断政焉。
    哀公问孔子曰:“寡人生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寡人未尝知哀也,未尝知忧也,未尝知劳也,未尝知惧也,未尝知危也。”孔子辟席曰:“吾君之问,乃圣君之问也,丘小人也,何足以言之?”哀公曰:“否。吾子就席,微吾子,无所闻之矣。”孔子就席曰:“君入庙门,升自阼阶,仰见榱栋,俯见几筵,其器存,其人亡,君以此思哀,则哀将安不至矣?君昧爽而栉冠,平旦而听朝,一物不应,乱之端也,君以此思忧,则忧将安不至矣?君平旦而听朝,日昃而退,诸侯之子孙,必有在君之门廷者,君以此思劳,则劳将安不至矣?君出鲁之四门,以望鲁之四郊,亡国之墟,列必有数矣,君以此思惧,则惧将安不至矣?丘闻之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君以此思危,则危将安不至矣。夫执国之柄,履民之上,懔乎如腐索御奔马。易曰:‘履虎尾。’诗曰:‘如履薄在。’不亦危乎?”哀公再拜曰:“寡人虽不敏,请事斯语矣。”
    昔者,齐桓公出游于野,见亡国故城郭氏之墟。问于野人曰:“是为何墟?”野人曰:“是为郭氏之墟。”桓公曰:“郭氏者曷为墟?”野人曰:“郭氏者善善而恶恶。”桓公曰:“善善而恶恶,人之善行也,其所以为墟者,何也?”野人曰:“善善而不能行,恶恶而不能去,是以为墟也。”桓公归,以语管仲,管仲曰:“其人为谁?”桓公曰:“不知也。”管仲曰:“君亦一郭氏也。”于是桓公招野人而赏焉。
    晋文公田于虢,遇一老夫而问曰:“虢之为虢久矣,子处此故矣,虢亡其有说乎?”对曰:“虢君断则不能,谏则无与也。不能断又不能用人,此虢之所以亡。”文公以辍田而归,遇赵衰而告之。赵衰曰:“今其人安在?”君曰:“吾不与之来也。”赵衰曰:“古之君子,听其言而用其人,今之君子,听其言而弃其身,哀哉!晋国之忧也。”文公乃召赏之,于是晋国乐纳善言,文公卒以霸。
    晋平公过九原而叹曰:“嗟呼!此地之蕴吾良臣多矣,若使死者起也,吾将谁与归乎?”叔向对曰:“与赵武乎?”平公曰:“子党于子之师也。”对曰:“臣听言赵武之为人也,立若不胜衣,言若不出于口,然其身举士于白屋下者四十六人,皆得其意,而公家甚赖之。及文子之死也,四十六人皆就宾位,是以无私德也。臣故以为贤也。”平公曰:“善。”夫赵武贤臣也,相晋,天下无兵革者九年。春秋曰:“晋赵武之力尽得人也。”
    叶公诸梁问乐王鲋曰:“晋大夫赵文子为人何若?”对曰:“好学而受规谏。”叶公曰:“疑未尽之矣。”对曰:“好学!智也;受规谏,仁也。江出汶山,其源若瓮口,至楚国,其广十里,无他故,其下流多也。人而好学受规谏,宜哉其立也。”诗曰:“其惟哲人,告之话言,顺德之行。”此之谓也。
    钟子期夜闻击磬者而悲且召问之曰:“何哉!子之击磬若此之悲也。”对曰:“臣之父杀人而不得生,臣之母得生而为公家隶,臣得生而为公家击磬。臣不睹臣之母三年于此矣,昨日为舍市而睹之,意欲赎之而无财,身又公家之有也,是以悲也。”钟子期曰:“悲在心也,非在手也,非木非石也,悲于心而木石应之,以至诚故也。”人君苟能至诚动于内。万民必应而感移,尧舜之诚,感于万国,动于天地,故荒外从风,凤麟翔舞,下及微物,咸得其所。易曰:“中孚处鱼吉。”此之谓也。
    勇士一呼,三军皆辟,士之诚也。昔者,楚熊渠子夜行,见寝石以为伏虎,关弓射之,灭矢饮羽,下视,知石也。却复射之,矢摧无迹。熊渠子见其诚心而金石为之开,况人心乎?唱而不和,动而不随,中必有不全者矣。夫不降席而匡天下者,求之己也。孔子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先王之所以拱揖指挥,而四海宾者,诚德之至,已形于外。故诗曰:“王犹允塞,徐方既来。”此之谓也。
    齐有彗星,齐侯使祝禳之。晏子曰:“无益也,只取诬焉。天道不■,不贰其君,若之何禳也。且夫天之有彗,以除秽德,君无秽德,又何禳焉?若德之秽也,禳之何益?诗云:‘惟此文王,小心翼翼,昭事上帝,聿怀多福,厥德不回,以受方国。’君无违德,方国将至,何患于彗?诗曰:‘我无所监,夏后及商,用乱之故,民卒流亡。’若德之回,乱民将流亡。祝史之无能补也。”公说,乃止。
    宋景公时,荧惑在心,公惧,召子韦而问焉“荧惑在心,何也?”子韦曰:“荧惑,天罚也;心,宋分野也,祸当君身。虽然,可移于宰相。”公曰:“宰相,使治国也,而移死焉,不详,寡人请自当也。”子韦曰:“可移于民!”公曰:“民死,将谁君乎?宁独死耳。”子韦曰:“可移于岁。”公曰:“岁饥,民饿必死,为人君欲杀其民以自活,其谁以我为君乎?是寡人之命固尽矣。子无复言。”子韦还走,北而再拜曰:“臣敢贺君,天之处高而听卑,君有仁之言三,天必三赏君,今夕星必徙三会,君延寿二十一岁。”公曰:“子何以知之?”对曰:“君有三善,故三赏,星必三舍,舍行七星,星当一年,三七二十一,故曰延寿二十一年,臣请伏于陛下,以伺之,星不徙,臣请死之。”公曰:“可。”是夕也,星果三徙舍,如子韦言。老子曰:“能受国之不祥,是谓天下之王也。”
    宋康王时有爵生鹯于城之陬,使史占之,曰:“小而生巨,必霸天下。”康王大喜,于是灭滕伐薛,取淮北之地,乃愈自信,欲霸之前成,故射天笞地,斩社稷而焚之,曰:“威严伏天地鬼神。”骂国老之谏臣者,为无头之冠以示有勇,剖伛者之背,锲朝涉之胫,而国人大骇。齐闻而伐之,民散城不守,王乃逃儿侯之馆,遂得病而死,故见祥而为不可,祥反为祸。臣向愚以槛范传推之,宋史之占非也,此黑祥传所谓黑青者也,犹鲁之有鸲鹆为黑祥也。属于不谋其咎急也。鹯者,黑色食爵,大于爵害。爵也●击之物,贪叨之类,爵而生鹯者,是宋君且行急暴击伐贪叨之行,距谏以生大祸,以自害也。故爵生鹯于城陬者,以亡国也,明祸且害国也,康王不悟,遂以灭亡,此其效也。
    杂事第五
    鲁哀公问子夏曰:“必学而后可以安国保民乎?”子夏曰:“不学而能安国保民者,未尝闻也。”哀公曰:“然则五帝有师乎?”子夏曰:“有。臣闻黄帝学乎大真,颛顼学乎绿图,帝喾学乎赤松子,尧学乎尹寿,舜学乎务成跗,禹学乎西王国,汤学乎威子伯,文王学乎铰时子斯,武王学乎郭叔,周公学乎太公,仲尼学乎老聃。此十一圣人,未遭此师,则功业不着乎天下,名号不传乎千世。”诗曰:“不愆不忘,率由旧章。”此之谓也。夫不学不明古道,而能安国者,未之有也。
    吕子曰:“神农学悉老,黄帝学大真,颛顼学伯夷父,帝喾学伯招,帝尧学州文父,帝舜学许由,禹学大成执,汤学小臣,文王武王学太公望周公旦,齐桓公学管夷吾隰朋,晋文公学咎犯随会,秦穆公学百里奚公孙支,楚庄王学孙叔敖沈尹竺,吴王阖闾学伍子胥文之仪,越王勾践学范蠡大夫种,此皆圣王之所学也。且夫天生人而使其耳可以闻,不学其闻则不若聋;使其目可以见,不学其见则不若盲;使其口可以言,不学其言则不若喑;使其心可以智,不学其智则不若狂,故凡学非能益之也,违天性也,能全天之所生而勿败之,可谓善学者矣。”
    汤见祝网者置四面,其祝曰:“从天坠者,从地出者,从四方来者,皆离吾网。”汤曰:“嘻!尽之矣,非桀其庸为此?”汤乃解其三面,置其一面,更教之祝曰:“昔蛛蝥作网,今之人循序,欲左则左,欲右则右,欲高则高,欲下则下,吾取其犯命者。”汉南之国闻之曰:“汤之德及禽兽矣。”四十国归之。人置四面,未必得鸟,汤去三面,置其一面,以网四十国,非徒网鸟也。
    周文王作灵台及为池沼,掘地得死人之骨,吏以闻于文王。文王曰:“更葬之。”吏曰:“此无主矣。”文王曰:“有天下者,天下之主也;有一国者,一国之主也。寡人固其主,又安求主?”遂令吏以衣棺更葬之。天下闻之,皆曰:“文王贤矣,泽及枯骨,又况于人乎?”或得宝以危国,文王得朽骨,以喻其意,而天下归心焉。
    管仲傅齐公子纠,鲍叔傅公子小白,齐公孙无知杀襄公,公子纠奔鲁,小白奔莒。齐人诛无知迎公子纠于鲁,公子纠与小白争入,管仲射小白,中其带钩,小白佯死,遂先入,是为齐桓公。公子纠死,管仲奔鲁,桓公立国定,使人迎管仲于鲁,遂立以为仲父,委国而听之,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为五伯长。
    里凫须,晋公子重耳之守府者也。公子重耳出亡于晋,里凫须窃其宝货而逃。公子重耳返国,立为君,里凫须造门愿见,文公方沐,其谒者复,文公握发而应之曰:“吾凫须邪?”曰:“然。”谓凫须曰:“若犹有以面目而复见我乎?”谒者谓里凫须。凫须对曰:“臣闻之沐者其心覆,心覆者言悖,君意沐邪?何悖也?”谒者复文公,见之曰:“若窃我货宝而逃,我谓汝犹有面目而见我邪?汝曰:‘君何悖也?’是何也?”凫须曰:“然。君反国,国之半不自安也,君宁弃国之半乎?其宁有全晋乎?”文公曰:“何谓也?”凫须曰:“得罪于君者,莫大于凫须矣,君谓赦凫须,显出以为右,如凫须之罪重也,君犹赦之,况有轻于凫须者乎?”文公曰:“闻命矣。”遂赦之,明日出行国,使为右,翕然晋国皆安。语曰:“桓公任其贼,而文公用其盗。”故曰:“明主任计不任怒,闇主任怒不任计。计胜怒者强,怒胜计者亡。”此之谓也。
    宁戚欲干齐桓公,穷困无以进,于是为商旅,赁车以适齐,暮宿于郭门之外。桓公郊迎客,夜开门,辟赁车者执火甚盛从者甚众,宁戚饭牛于车下,望桓公而悲,击牛角,疾商歌。桓公闻之,执其仆之手曰:“异哉!此歌者非常人也。”命后车载之。桓公反至,从者以请。桓公曰:“赐之衣冠,将见之。”宁戚见,说桓公以合境内。明日复见,说桓公以为天下,桓公大说,将任之。群臣争之曰:“客卫人,去齐五百里,不远,不若使人问之,固贤人也,任之未晚也。”桓公曰:“不然,问之,恐有小恶,以其小恶,忘人之大美,此人主所以失天下之士也。且人固难全,权用其长者。”逐举大用之,而授之以为卿。当此举也,桓公得之矣,所以霸也。
    齐桓公见小臣稷,一日三至不得见也,从者曰:“万乘之主,见布衣之士,一日三至而不得见,亦可以止矣。”桓公曰:“不然,士之傲爵禄者,固轻其主;其主傲霸王者,亦轻其士,纵夫子傲爵禄,吾庸敢傲霸王乎?”五往而后得见,天下闻之,皆曰:“桓公犹下布衣之士,而况国君乎?”于是相率而朝,靡有不至。桓公所以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者,遇士于是也。诗云:“有觉德行,四国顺之。”桓公其以之矣。
    魏文侯过段干木之闾而轼,其仆曰:“君何为轼?”曰:“此非段干木之闾乎?段干木盖贤者也,吾安敢不轼?且吾闻段干木未尝肯以己易寡人也,吾安敢高之?段干木光乎德,寡人光乎地;段干木富乎义,寡人富乎财。地不如德,财不如义。寡人当事之者也。”遂致禄百万,而时往问之,国人皆喜,相与诵之曰:“吾君好正,段干木之敬;吾思好忠,段干木之隆。”居无几何,秦兴兵欲攻魏,司马唐且谏秦君曰:“段干木,贤者也,而魏礼之,天下莫不闻,无乃不可加兵乎?”秦君以为然,乃案兵而辍,不攻魏。文侯可谓善用兵矣。夫君子善用兵也,不见其形,而攻已成,其此之谓也。野人之用兵,鼓声则似雷,号呼则动天,尘气充天,流矢如雨。扶伤舆死,履肠涉血,无罪之民,其死者已量于泽矣,而国之存亡,主之死生,犹未可知也,其离仁义亦远矣。
    秦昭王问孙卿曰:“儒无益于人国。”孙卿曰:“儒者法先王,隆礼义,谨乎臣子,而能致贵其上者也。人主用之,则进在本朝;置而不用,则退编百姓,而敌必为顺下矣。虽穷困冻馁,必不以邪道为食,置无锥之地,而明于持社稷之大计,叫呼而莫之能应,然而通呼裁万物,养百姓之经纪。势在人上,则王公之才也;在人下,则社稷之臣,国君之宝也。虽隐于穷闾漏屋,人莫不贵之,道诚存也。仲尼为鲁司寇,沈犹氏不敢朝饮其羊,公慎氏出其妻,慎溃氏踰境而走,鲁之鬻牛马不豫贾,布正以待之也。居于阙党,阙党之子弟,罔罟分有亲者取多,孝悌以化之也。儒者在本朝则美政,在下位则美俗,儒之为人下如是矣。”
    王曰:“然则其为人上何如?”孙卿对曰:“其为人也广大矣。志意定乎内,礼节修乎朝,法则度量正乎官,忠信爱利形乎下,行一不义,杀一无罪而得天下,不为也。若义信乎人矣,通于四海,则天下之外,应之而怀之,是何也?则贵名白而天下治也。故近者歌讴而乐之,远者竭走而超之,四海之内若一家,通达之属,莫不从服,夫是之谓人师。诗曰:‘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此之谓也。夫其为人下也,如彼为人上也,如此何为其无益人之国乎?”昭王曰:“善。”
    田赞衣儒衣而见荆王,荆王曰:“先生之衣,何其恶也?”赞对曰:“衣又有恶此者。”荆王曰:“可得而闻邪?”对曰:“甲恶于此。”王曰:“何谓也?”对曰:“冬日则寒,夏日则热,衣无恶于甲矣。赞贫,故衣恶也。今大王,万乘之主也,富厚无敌,而好衣人以甲,臣窃为大王不取也。意者为其义耶?甲兵之事;析人之音,刳人之腹,堕人城郭,系人子女,其名尤甚不荣。意者为其贵邪?苟虑害人,人亦必虑害之;苟虑危人,人亦必虑危之,其实人甚不安之,二者为大王无取焉。”荆王无以应也。昔卫灵公问阵,孔子言俎豆,贱兵而贵礼也。夫儒服先王之服也,而荆王恶之。兵者,国之凶器也,而荆王喜之,所以屈于田赞,而危其国也。故春秋曰:“善为国者不师。”此之谓也。
    哀公问于孔子曰:“寡人闻之,东益宅不祥,信有之乎?”孔子曰:“不祥有五,而东益不与焉。夫损人而益己,身之不祥也;弃老取幼,家之不祥也;释贤用不肖,国之不祥也;老者不教,幼者不学,俗之不祥也;圣人伏匿,愚者擅权,天下之不祥也。故不祥有五,而东益不与焉。诗曰:‘各敬尔仪,天命不又。’未闻东益之与为命也。”
    颜渊侍鲁定公于台,东野毕御马于台下。定公曰:“善哉!东野之御。”颜渊曰:“善则善矣,虽然,其马将失。”定公不悦,以告左右曰:“吾闻之,君子不谗人,君子亦谗人乎?”颜渊不悦,历阶而去。须臾马败闻矣,定公躐席而起曰:“趋驾请颜渊。”颜渊至,定公曰:“向寡人曰:‘善哉,东野毕御也。’吾子曰:‘善则善矣,虽然,其马将失矣。’不识吾子何以知之也?”颜渊曰:“臣以政知之。昔者,舜工于使人,造父工于使马。舜不穷其民,造父不尽其马,是以舜无失民,造父无失马。今东野之御也,上马执辔,御体正矣,周旅灸骤;朝礼毕矣,历险致远,而马力殚矣,然求不已,是以知其失也。”定公曰:“善,可少进与?”颜渊曰:“兽穷则触,鸟穷则喙,人穷则轴。自古及今,有穷其下能无危者,未之有也。诗曰:‘执辔如组,两骖如舞。’善御之谓也。”定公曰:“善哉!寡人之过也。”
    孔子北之山戎氏,有妇人哭于路者,其哭甚哀,孔子立舆而问曰:“曷为哭哀至于此也。”妇人对曰:“往年虎食我夫,今虎食我子,是以哀也。”孔子曰:“嘻,若是,则曷为不去也?”曰:“其政平,其吏不苛,吾以是不能去也。”孔子顾子贡曰:“弟子记之,夫政之不平而吏苛,乃等于虎狼矣。”诗曰:“降丧饥馑,斩伐四国。”夫政不平也,乃斩伐四国,而况二人乎?其不去宜哉?
    魏文侯问李克曰:“吴之所以亡者,何也?”李克对曰:“数战数胜。”文侯曰:“数战数胜,国之福也,其所以亡,何也?”李克曰:“数战则民疲,数胜则主骄。以骄主治疲民,此其所以亡也。”是故好战穷兵,未有不亡者也。
    赵襄子问于王子维曰:“吴之所以亡者,何也?”对曰:“吴君■而不忍。”襄子曰:“宜哉吴之亡也。■则不能赏贤,不忍则不能罚奸。贤者不赏,有罪不罚,不亡何待?”
    孔子侍坐于季孙,季孙之宰通曰:“君使人假马,其与之乎?”孔子曰:“吾闻取于臣谓之取,不曰假。”季孙悟,告宰通曰:“自今以来,君有取谓之取,无曰假。”故孔子正假马之名,而君臣之义定矣。论语曰:“必也正名。”诗曰:“无易由言,无曰苟矣。”可不慎乎?
    君子曰:“天子居闉阙之中,帷帐之内,广厦之下,旃茵之上,不出襜幄,而知天下者,以有贤左右也。”故独视不如与众视之明也,独听不如与众听之聪也。
    晋平公问于叔向曰:“国家之患,庸为大?”对曰:“大臣重禄而不极谏,近臣畏罚而不敢言,下情不上通,此患之大者也。”公曰:“善。”于是令国曰:“欲进善言,谒者不通,罪当死。”
    楚人有善相人,所言无遗策,闻于国。庄王见而问于情,对曰:“臣非能相人,能观人之交也。布衣也,其交皆孝悌,笃谨畏令,如此者其家必日益,身必日安,此所谓吉人也。官事君者也,其交皆诚信,有好善如此者,事君日益,官职日益,此所谓吉士也。主明臣贤,左右多忠,主有失皆敢分争正谏,如此者国日安,主日尊,天下日富,此所谓吉主也。臣非能相人,能观人之交也。”庄王曰:“善。”于是乃招聘四方之士,夙夜不懈,遂得孙叔敖,将军子重之属,以备卿相,遂成霸功。诗曰:“济济多士,文王以宁。”此之谓也。
    齐闵王亡居卫,尽日灸走,谓公玉丹曰;“我已亡矣,而不知其故?吾所以亡者,其何哉?”公玉丹对曰:“臣以王为已知之矣,王故尚未之知耶?王之所以亡者,以贤也,以天下之主皆不肖,而恶王之贤也,因相与合兵而攻王,此王之所以亡也。”闵王慨然太息曰:“贤固若是之苦邪?”丹又谓闵王曰:“古人有辞,天下无忧色者,臣闻其声,于王见其实,王名称东帝,实有天下,去国居卫,容貌充盈,颜色发扬,无重国之意。”王曰:“甚善。丹知寡人自去国而居卫也,带三益矣。”遂以自贤,骄盈不逊。闵王亡走卫,卫君避宫舍之,称臣而供具,闵王不逊,卫人侵之,闵王去走邹、鲁,有骄色,邹、鲁不纳,遂走莒,楚使淖齿将兵救齐,因相闵王,淖齿擢闵王之筋,而县之庙梁,宿昔而杀之,而与燕共分齐地。悲乎!闵王临大齐之国,地方数千里,然而兵败于诸侯,地夺于燕昭,宗庙丧亡,社稷不祀,宫室空虚,身亡逃窜,甚于徒隶,尚不知所以亡,甚可痛也,犹自以为贤,岂不哀哉!公玉丹徒隶之中,而道之谄佞,甚矣!闵王不觉,追而善之,以辱为荣,以忧为乐,其亡晚矣,而卒见杀。
    先是靖郭君残贼其百姓,害伤其群臣,国人将背叛共逐之,其御知之,豫装赍食,及乱作,靖郭君出亡,至于野而饥,其御出所装食进之。靖郭君曰:“何以知之而赍食?”对曰:“君之暴虐,其臣下之谋久矣。”靖郭君怒,不食。曰:“以吾贤至闻也,何谓暴虐?”其御惧曰:“臣言过也,君实贤,唯群臣不肖共害贤。”然后靖郭君悦,然后食。故齐闵王、靖郭君,虽至死亡,终身不谕者也。悲夫!
    宋昭公出亡于鄙,喟然叹曰:“吾知所以亡矣。吾朝臣千人,发政举事,无不曰吾君圣者;侍御数百人,被服以立,无不曰吾君丽者。内外不闻吾过,是以至此。”由宋君观之,人主之所以离国家,失社稷者,谄谀者众也。故宋昭亡而能悟,盖得反国云。
    秦二世胡亥之为公子也,昆弟数人,诏置酒飨群臣,召诸子,诸子赐食先罢,胡亥下皆视群臣,陈履状善者,因行践败而去。诸子闻见之者,莫不太息。及二世即位,皆知天下必弃之也。故二世惑于赵高,轻大臣,不顾下民。是以陈胜奋臂于关东,阎乐作乱于望夷。阎乐,赵高之惑也,为咸阳令,轴为逐贼,将吏率入望夷宫,攻射二世,就数二世,欲加刃,二世惧,入将自杀,有一宦者从之,二世谓:“何谓至于此也?”宦者曰:“知此久矣。”二世曰:“子何不早言?”对曰:“臣以不言,故得至于此,使臣言,死久矣。”然后二世喟然悔之,遂自杀。
    齐侯问于晏子曰:“忠臣之事君,何若?”对曰:“有难不死,出亡不送。”君曰:“列地而与之,疏爵而贵之,君有难不死,出亡不送,可谓忠乎?”对曰:“言而见用,终身无难,臣奚死焉?谏而见从,终身不亡,臣奚送焉?若言而不见用,有难而死,是妄死也;谏不见从,出亡而送,是轴为也。故忠臣也者,能尽善与君,而不能陷于难。
    宋玉因其友以见于楚襄王,襄王待之无以异。宋玉让其友。其友曰:“夫姜桂因地而生,不因地而辛;妇人因媒而嫁,不因媒而亲。子之事王未耳,何怨于我?”宋玉曰:“昔者,齐有良兔曰东郭●,盖一旦而走五百里,于是齐有良狗曰韩卢,亦一旦而走五百里,使之遥见而指属,则虽韩卢不及众兔之尘,若蹑迹而纵■,则虽东郭●亦不能离。今子之属臣也,蹑迹而纵■与?遥见而指属与?诗曰:‘将安将乐,弃我如遗。’此之谓也。”其友人曰:“仆人有过,仆人有过。”
    宋玉事楚襄王而不见察,意气不得形于颜色;或谓曰:“先生何谈说之不扬,计画之疑也。”宋玉曰:“不然。子独不见夫玄蝯乎?当其居桂林之中,峻叶之上,从容游戏,超腾往来,龙兴而鸟集,悲啸长吟,当此之时,虽羿逢蒙,不得正目而视也。及其在枳棘之中也,恐惧而掉栗,危视而迹行,众人皆得意焉。此彼筋非加急而体益短也,处势不便故也。夫处势不便,岂何以量功校能哉?诗不云乎?‘驾彼四牡,四牡项领。’夫久驾而长,不得行项领,不亦宜乎?易曰:‘臀无肤,其行■趄。’此之谓也。”
    田饶事鲁哀公而不见察。田饶谓哀公曰:“臣将去君而槛鹄举矣。”哀公曰:“何谓也?”田饶曰:“君独不见夫鸡乎?头戴冠者,文也;足傅距者,武也;敌在前敢斗者,勇也;见食相呼,仁也;守夜不失时,信也。鸡虽有此五者,君犹日瀹而食之,何则?以其所从来近也。夫槛鹄一举千里,止君园池,食君鱼鳖,啄君菽粟,无此五者,君犹贵之,以其所从来远也。臣请槛鹄举矣。”哀公曰:“止、吾书子之言也。”田饶曰:“臣闻食其食者,不毁其器;荫其树者,不析其枝。有士不用,何书其言为?”遂去之燕,燕立为相。三年,燕之政太平,国无盗贼。哀公闻之,慨然太息,为之避寝三月,抽损上服,曰:“不慎其前,而悔其后,何可复得?”诗曰:“逝将去汝,适彼乐土;适彼乐土,爰得我所?”春秋曰:“少长于君,则君轻之。”此之谓也。
    子张见鲁哀公,七日而哀公不礼,托仆夫而去曰:“臣闻君好士,故不远千里之外,犯霜露,冒尘垢,百舍重趼,不敢休息以见君,七日而君不礼,君之好士也,有似叶公子高之好龙也,叶公子高好龙,钩以写龙,凿以写龙,屋室雕文以写龙,于是夫龙闻而下之,窥头于牖,拖尾于堂,叶公见之,弃而还走,失其魂魄,五色无主,是叶公非好龙也,好夫似龙而非龙者也。今臣闻君好士,不远千里之外以见君,七日不礼,君非好士也,好夫似士而非士者也。诗曰:‘中心藏之,何日忘之。’敢托而去。”
    昔者,楚丘先生行年七十,披裘带索,往见孟尝君,欲趋不能进。孟尝君曰:“先生老矣,春秋高矣,何以教之?”楚丘先生曰:“噫!将我而老乎?噫!将使我追车而赴马乎?投石而超距乎?逐麋鹿而搏虎豹乎?吾已死矣!何暇老哉!噫!将使我出正辞而当诸侯乎?决嫌疑而定犹豫乎?吾始壮矣,何老之有!”孟尝君逡巡避席,面有愧色。诗曰:“老夫灌灌,小子蹻蹻。”言老夫欲尽其谋,而少者骄而不受也。秦穆公所以败其师,殷纣所以亡天下也。故书曰:“黄发之言,则无所愆。”诗曰:“寿胥与试。”美用老人之言以安国也。
    齐有闾丘邛年十八,道鞍宣王曰:“家贫亲老,愿得小仕。”宣王曰:“子年尚稚,未可也。”闾丘邛曰:“不然,昔有颛顼行年十二而治天下,秦项橐七岁为圣人师,由此观之,邛不肖耳,年不稚矣。”宣王曰:“未有咫角骖驹而能服重致远者也,由此观之,夫士亦华发堕颠而后可用耳。”闾丘邛曰:“不然。夫尺有所短,寸有所长,骅骝绿骥,天下之俊马也,使之与狸鼬试于釜灶之间,其疾未必能过狸鼬也;黄鹄白鹤,一举千里,使之与燕服翼,试之堂庑之下,庐室之间,其便未必能过燕服翼也。辟闾巨阙,天下之利器也,击石不缺,刺石不锉,使之与管槁决目出眯,其便未必能过管槁也,由此观之,华发堕颠与邛,何以异哉?”宣王曰:“善。子有善言,何见寡人之晚也?”邛对曰:“夫鸡处讙嗷,则夺钟鼓之音;云霞充咽则夺日月之明,谗人在侧,是见晚也。诗曰:‘听言则对,■言则退。’庸得进乎?”宣王拊轼曰:“寡人有过。”遂载与之俱归而用焉。故孔子曰:“后生可畏,安知来者之不如今?”此之谓也。
    荆人卞和得玉璞而献之荆厉王,使玉尹相之曰:“石也。”王以为慢,而断其左足。厉王薨,武王即位,和复捧玉璞而献之武王。武王使玉尹相之曰:“石也。”又以为慢,而断其右足。武王薨,共王即位,和乃奉玉璞而哭于荆山中,三日三夜,泣尽,而继之以血,共王闻之,使人问之曰:“天下刑之者众矣,子刑何哭之悲也?”对曰:“宝玉而名之曰石,贞士而戮之以慢,此臣之所以悲也。”共王曰:“惜矣,吾先王之听难,剖石而易,斩人之足!夫死者不可生,断者不可属,何听之殊也?”乃使人理其璞而得宝焉。故名之曰和氏之璧。故曰珠玉者,人主之所贵也,和虽献宝,而美未为玉尹用也。进宝且若彼之难也,况进贤人乎?贤人与奸臣,犹仇雠也,于庸君意不合。夫欲使奸臣进其雠于不合意之君,其难万倍于和氏之璧,又无断两足之臣以推其难,犹拔山也,千岁一合,若继踵,然后霸王之君兴焉。其贤而不用,不可胜载,故有道者之不戮也,宜白玉之璞未献耳。
    刺奢第六
    桀作瑶台,罢民力,殚民财,为酒池糟堤,纵靡靡之乐,一鼓而牛饮者三千人,群臣相持歌曰:“江水沛沛兮,舟楫败兮,我王废兮,趣归薄兮,薄亦大兮。”又曰:“乐兮乐兮,四牡蹻兮,六辔沃兮,去不善而从善,何不乐兮?”伊尹知天命之至,举觞而告桀曰:“君王不听臣之言,亡无日矣。”桀拍然而作,唾然而笑曰:“子何妖言,吾有天下,如天之有日也,日有亡乎?日亡吾亦亡矣。”于是接履而趣,遂适汤,汤立为相。故伊尹去官入殷,殷王而夏亡。
    纣为鹿台,七年而成,其大三里,高千尺,临望云雨。作炮烙之刑,戮无辜,夺民力。冤暴施于百姓,惨毒加于大臣,天下叛之,愿臣文王。及周师至,令不行于左右。悲乎!当是时,求为匹夫不可得也,纣自取之也。
    魏王将起中天台,令曰:“敢谏者死。”许绾负蔂操锸入曰:“闻大王将起中天台,臣愿加一力。”王曰:“子何力有加?”绾曰:“虽无力,能商台。”王曰:“若何?”曰:“臣闻天与地相去万五千里,今王因而半之,当起七千五百里之台,高既如是,其趾须方八千里,尽王之地,不足以为台趾。古者尧舜建诸侯,地方五千里,王必起此台,先以兵伐诸侯,尽有其地犹不足,又伐四夷,得方八千里乃足以为台趾,材木之积,人徒之众,仓廪之储,数以万亿度。八千里以外,当尽农亩之地,足以奉给王之台者,台具以备,乃可以作。”魏王默然无以应,乃罢起台。
    卫灵公以天寒凿池,宛春谏曰:“天寒起役,恐伤民。”公曰:“天寒乎?”宛春曰:“君衣狐裘,坐熊席,隩隅有灶,是以不寒,今民衣弊不补,履决不苴。君则不寒,民则寒矣。”公曰:“善。”令罢役。左右谏曰:“君凿池不知天寒,以宛春知而罢役,是德归宛春,怨归于君。”公曰:“不然。宛春,鲁国之匹夫,吾举之,民未有见焉,今将令民,以此见之。且春也有善,寡人有春之善,非寡人之善与?”灵公论宛春,可谓知君之道矣。
    齐宣王为大室,大盖百亩,堂上三百户,以齐国之大,具之三年而未能成,群臣莫敢谏者。香居问宣王曰:“荆王释先王之礼乐而为淫乐,敢问荆邦为有主乎?”王曰:“为无主。”“敢问荆邦为有臣乎?”王曰:“为无臣。”居曰:“今主为大室,三年不能成,而群臣莫敢谏者,敢问王为有臣乎?”王曰:“为无臣。”香居曰:“臣请避矣。”趋而出。王曰:“香子留,何谏寡人之晚也?”遽召尚书曰:“书之,寡人不肖,为大室,香子止寡人也。”
    赵襄子饮酒五日五夜,不废酒,谓侍者曰:“我诚邦士也。夫饮酒五日五夜矣,而殊不病。”优莫曰:“君勉之,不及纣二日耳。纣七日七夜,今君五日。”襄子惧,谓优莫曰:“然则吾亡乎?”优莫曰:“不亡。”襄子曰:“不及纣二日耳,不亡何待?”优莫曰:“桀纣之亡也遇汤武,今天下尽桀也,而君纣也,桀纣并世,焉能相亡,然亦殆矣。”
    齐景公饮酒而乐,释衣冠自鼓缶,谓侍者曰:“仁人亦乐是夫?”梁丘子曰:“仁人耳目亦犹人也?奚为独不乐此也。”公曰:“速驾迎晏子。”晏子朝服以至。公曰:“寡人甚乐此乐也,愿与夫子共之,请去礼。”晏子对曰:“君之言过矣,齐国五尺之童子,力尽胜婴而又胜君,所以不敢乱者,畏礼也。上若无礼,无以使其下;下若无礼,无以事其上。夫麋鹿唯无礼,故父子同尘。人之所以贵于禽兽者,以有礼也,诗曰:‘人而无礼,胡不遄死?’故礼不可去也。”公曰:“寡人无良,左右淫琨寡人,以至于此,请杀之。”晏子曰:“左右无罪,君若好礼,左右有礼者至,无礼者去。君若恶礼,亦将如之。”公曰:“善。请革衣冠,更受命。”乃废酒而更尊朝服而坐,觞三行,晏子趋出。
    魏文侯见箕季其墙坏而不筑,文侯曰:“何为不筑?”对曰:“不时,其墙枉而不端。”问曰:“何不端?”曰:“固然。”从者食其园之桃,箕季禁之。少焉日晏,进粝餐之食,瓜瓠之羹。文侯出,其仆曰:“君亦无得于箕季矣。曩者进食,臣窃窥之,粝餐之食,瓜瓠之羹。”文侯曰:“吾何无得于季也?吾一见季而得四焉。其墙坏不筑,云待时者,教我无夺农时也。墙枉而不端,对曰固然者,是教我无侵封疆也。从者食园桃,箕季禁之,岂爱桃哉!是教我下无侵上也。食我以粝餐者,季岂不能具五味哉!教我无多歛于百姓,以省饮食之养也。”
    士尹池为荆使于宋,司城子罕止而觞之,南家之墙,拥于前而不直,西家之潦,经其宫而不止。士尹池问其故,司城子罕曰:“南家,工人也,为鞔者也,吾将徙之,其父曰:‘吾特为鞔,已食三世矣,今徙,是宋邦之束鞔者,不知吾处也,吾将不食,愿相国之忧吾不食也。’为是故吾不徙。西家高,吾宫卑,潦之经吾宫也利,为是故不禁也。”士尹池归荆,适兴兵欲攻宋,士尹池谏于王曰:“宋不可攻也,其主贤,其相仁。贤者能得民,仁者能用人,攻之无功,为天下笑。”楚释宋而攻郑。孔子闻之曰:“夫修之于庙堂之上,而折冲于千里之外者,司城子罕之谓也”。
    鲁孟献子聘于晋,宣子觞之三徙,钟石之县,不移而具。献子曰:“富哉冢!”宣子曰:“子之家庸与我家富?”献子曰:“吾家甚贫,惟有二士,曰颜回,兹无灵者,使吾邦家安平,百姓和协,惟此二者耳!吾尽于此矣。”客出,宣子曰:“彼君子也,以养贤为富。我鄙人也,以钟石金玉为富。”孔子曰:“孟献子之富,可着于春秋。”
    邹穆公有令食凫鹰必以秕,无得以粟,于是仓无秕,而求易于民,二石粟而得一石秕,吏以为费,请以粟食之。穆公曰:“去,非汝所知也!夫百姓饱牛而耕,暴背而耘,勤而不惰者,岂为鸟兽哉?粟米,人之上食,奈何其以养鸟?且尔知小计,不知大会。周谚曰:‘囊漏贮中。’而独不闻欤?夫君者,民之父母,取食之粟,移之于民,此非吾之粟乎?鸟苟食邹之秕,不害邹之粟也,粟之在仓与在民,于我何择?”邹民闻之,皆知私积与公家为一体也,此之谓知富邦。
    节士第七
    尧治天下,伯成子高立为诸侯焉。尧授舜,舜授禹,伯成子高辞为诸侯而耕,禹往见之,则耕在野,禹趋就下位而问焉,曰:“昔者尧治天下,吾子立为诸侯焉,尧授舜,吾子犹存焉。及吾在位,子辞诸侯而耕,何故?”伯成子高曰:“昔尧之治天下,举天下而传之他人,至无欲也,择贤而与之其位,至公也。以至无欲至公之行示天下,故不赏而民劝,不罚而民畏,舜亦犹然。今君赏罚而民欲且多私,是君之所怀者私也,百姓知之,贪争之端,自此始矣。德至此衰,刑自此繁矣,吾不忍见,以是野处也。今君又何求而见我?君行矣,无留吾事。”耕而不顾。书曰:“旁施象,刑维明,及禹不能。”春秋曰:“五帝不告誓。”信厚也。
    桀为酒池,足以铉舟,糟丘,足以望七里,一鼓而牛饮者三千人。关龙逢进谏曰:“为人君,身行礼义,爱民节财,故国安而身寿也。今君用财若无尽,用人恐不能死,不革,天祸必降,而诛必至矣,君其革之。”立而不去朝,桀因囚拘之,君子闻之曰:“天之命矣夫。”
    纣作炮烙之刑,王子比干曰:“主暴不谏,非忠臣也;畏死不言,非勇士也。见过则谏,不用则死,忠之至也。”遂进谏,三日不去朝,纣因而杀之。诗曰:“昊天太怃,予慎无辜。”无辜而死,不亦哀哉!
    曹公子喜时,字子臧,曹宣公子也。宣公与诸侯伐秦,卒于师,曹人使子臧迎丧,使公子负刍,与太子留守,负刍杀太子而自立,子臧见负刍之当主也,宣公即葬,子臧将亡,国人皆从之,负刍立,是为曹成公,成公惧,告罪,且请子臧,子臧乃返,成公遂为君。其后晋侯会诸侯,执曹成公,归之京师,将见子臧于周天子而立之。子臧曰:“前记有之,圣达节,次守节,下失节,为君非吾节也,虽不能圣,敢失守乎?”遂亡奔宋,曹人数请晋侯谓:“子臧返国,吾归尔君。”于是子臧返国,晋乃言天子归成公于曹,子臧遂以国致成公,成公为君,子臧不出,曹国乃安,子臧让千乘之国,可谓贤矣,故春秋贤而褒其后。
    延陵季子者,吴王之子也,嫡同母昆弟四人,长曰遏,次曰余祭,次曰夷昧,次曰札。札即曰季子,最小而贤,兄弟皆爱之。既除丧,将立季子,季子辞曰:“曹宣公之卒也,诸侯与曹人不义曹君,将立子臧,子臧去之,遂不为也,以成曹君,君子曰能守节义。君义嗣也,谁敢干君?有国非吾节也。札虽不才,愿附臧,以无失节。”固立之,弃其室而耕,乃舍之。遏曰:“今若是迮而与季子,季子必不受,请无与子而与弟,弟兄迭为君而致诸侯乎季子。”皆曰:“诺。”故诸其为君者皆轻死为勇,饮食必祝曰:“天若有吾国,必疾有祸于身。”故遏也死,余祭立;余祭死,夷昧立;夷昧死,而国宜之季子也,季子使而未还。僚者,长子之庶兄也,自立为吴王,季子使而还,至则君适之。遏之子曰王子光,号曰阖闾。不悦曰:“先君所为,不与子而与弟者,凡为季子也,将从先君之命,则国宜之季子也,如不从先君之命而与子,我宜当立者也,僚恶得为君?”于是使专诸刺僚,而致国乎季子。季子曰:“尔杀吾君,吾授尔国,是吾与尔为乱也。尔杀我兄,吾又杀尔,是父子兄弟相杀,终身无已也。”去而之延陵,终身不入吴国,故号曰延陵季子。君子以其不受国为义,以其不杀为仁,是以春秋贤季子而尊贵之也。
    延陵季子将西聘晋,带宝剑以过徐君,徐君观剑,不言而色欲之。延陵季子为有上国之使,未献也,然其心许之矣,使于晋,顾反,则徐君死于楚,于是脱剑致之嗣君。从者止之曰:“此吴国之宝,非所以赠也。”延陵季子曰:“吾非赠之也,先日吾来,徐君观吾剑,不言而其色欲之,吾为上国之使,未献也。虽然,吾心许之矣。今死而不进,是欺心也。爱剑伪心,廉者不为也。”遂脱剑致之嗣君。嗣君曰:“先君无命,孤不敢受剑。”于是季子以剑带徐君墓即去。徐人嘉而歌之曰:“延陵季子兮不忘故,脱千金之剑兮带丘墓。”
    许悼公疾疟,饮药毒而死,太子止自责不尝药,不立其位。与其弟纬专哭泣,啜餰粥,嗌不容粒,痛己之不尝药,未逾年而死,故春秋义之。
    卫宣公之子急也,寿也,朔也。急前母子也。寿与朔后母子也,寿之母与朔谋,欲杀太子急而立寿,使人与急乘舟于河中,将沈而杀之,寿知不能止也,因与之同舟,舟人不得杀急。方乘舟时,急傅母恐其死也,闵而作诗,二子乘舟之诗是也。其诗曰:“二子乘舟,泛泛其景,顾言思子,中心养养。”于是寿闵其兄之且见害,作忧思之诗,黍离之诗是也。其诗曰:“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又使急之齐,将使,盗见载旌,要而杀之,寿止急,急曰:“弃父之节,非子道也,不可。”寿又与之偕行,寿之母不能止也,因戒之曰:“寿无为前也。”寿又为前,窃急旌以先行,几及齐矣,盗见而杀之,急至,见寿之死,痛其代己死,涕泣悲哀,遂载其尸还,至境而自杀,兄弟俱死,故君子义此二人,而伤宣公之听谗也。
    鲁宣公者,鲁文公之子也,文公薨,文公之子赤立,为鲁侯。宣公杀子赤而夺之国,立为鲁侯。公子肸者,宣公之同母弟也,宣公杀子赤而肸非之,宣公与之禄,则曰:“我足矣!何以兄之食为哉?”织履而食,终身不食宣公之食,其仁恩厚矣,其守节固矣,故春秋美而贵之。
    晋献公太子之至灵台,蛇绕左轮,御曰:“太子下拜。吾闻国君之子蛇,绕左轮者速得国。”太子遂不行,返乎舍。御人见太子,太子曰:“吾闻为人子者,尽和顺于君,不行私欲;恭严承命,不逆君安。今吾得国,是君失安也,见国之利而忘君安,非子道也;闻得国而拜其孽,非君欲也。废子道,不孝;逆君欲,不忠。而使我行之,殆欲吾国之危明也。”拔剑将死。御止之曰:“夫禨祥妖孽天之道也;恭严承命,人之行也。拜祥戒孽,礼也;恭严承命,不以身恨君,孝也。今太子见福不拜,失礼;杀身恨君,失孝。从僻心,弃正行,非臣之所闻也。”太子曰:“不然,我得国,君之孽也。拜君之孽,不可谓礼。见禨祥而忘君之安,国之贼也,怀贼心以事国,不可谓孝。挟伪意以御天下,怀贼心以事君,邪之大者也,而使我行之,是欲国之危明也。”遂伏剑而死。君子曰:“晋太子徒御使之拜蛇,祥犹恶之,至于自杀者,为见疑于欲国也,己之不欲国以安君,亦以明矣。为一愚御过言之故,至于身死,废子道,绝祭祀,不可谓孝,可谓远嫌,一节之士也。”
    申包胥者,楚人也。吴败楚兵于柏举,遂入郢,昭王出亡在随,申包胥不受命而赴于秦乞师,曰:“吴为无道行,封豕长蛇,蚕食天下,从上国始于楚,寡君失社稷,越在草莽,使下臣告急曰:‘吴,夷狄也。夷狄之求无厌,灭楚则西与君接境,若邻于君,疆埸之患也,逮吴之未定,君其图之,若得君之灵,存抚楚国,世以事君。’”秦伯使辞焉。曰:“寡君闻命矣,子其就馆,将图而告子。”对曰:“寡君越在草莽,未获所休,下臣何敢即安。”倚于庭墙立哭,日夜不绝声,水浆不入口,七日七夜。秦哀公为赋无衣之诗,言兵今出。包胥九顿首而坐,秦哀公曰:“楚有臣若此而亡,吾无臣若此,吾亡无日矣。”于是乃出师救楚。申包胥以秦师至楚,秦大夫子满,子虎帅车五百乘,子满曰:“吾未知吴道。”使楚人先与吴人战而会之。大败吴师,吴师既退,昭王复国,而赏始于包胥。包胥曰:“辅君安国,非为身也;救急除害,非为名也,功成而受赏,是卖勇也。君既定,又何求焉?”遂逃赏,终身不见。君子曰:“申子之不受命赴秦,忠矣,七日七夜不绝声,厚矣,不受赏,不伐矣。然赏所以劝善也,辞赏,亦非常法。”
    齐崔杼者,齐之相也,弒庄公。止太史无书君弒及贼,太史不听,遂书贼曰:“崔杼弒其君。”崔子杀之,其弟又嗣书之,崔子又杀之,死者二人,其弟又嗣复书之,乃舍之。南史氏是其族也,闻太史尽死,执简以往,将复书之,闻既书矣,乃还。君子曰:“古之良史。”
    齐攻鲁,求岑鼎,鲁公载他鼎往,齐侯不信而反之,以为非也,使人告鲁君,柳下惠以为是,因请受之,鲁君请于柳下惠,柳下惠对曰:“君子欲以为岑鼎也,以免国也,臣亦有国于此,破臣之国,以免君之国,此臣所难也。”鲁君乃以真鼎往。柳下惠可谓守信矣,非独存己之国也,又存鲁君之国。信之于人,重矣,犹舆之輗軏也。故孔子曰:“大车无輗,小车无軏,其何以行之哉!”此之谓也。
    宋人有得玉者,献诸司城子罕,子罕不受。献玉者曰:“以示玉人,玉人以为宝,故敢献之。”子罕曰:“我以不贪为宝,尔以为宝,若与我者,皆丧宝也,不若人有其宝。”故宋国之长者曰:“子罕非无宝也,所宝者异也。今以白金与抟黍以示儿子,儿子必取抟黍矣;以和氏之璧与百金以示鄙人,鄙人必取百金矣,以和氏之璧与道德之至言,以示贤者,贤者必取至言矣。其知弥精,其取弥精;其知弥觕,其取弥觕。子罕之所宝者至矣。”
    昔者,有馈鱼于郑相者,郑相不受。或谓郑相曰:“子嗜鱼,何故不受?”对曰:“吾以嗜鱼,故不受鱼。受鱼失禄,无以食鱼;不受得禄,终身食鱼。”
    原宪居鲁,环堵之室,茨以生蒿,蓬户瓮牖,揉桑以为枢,上漏下湿,匡坐而弦歌。子髋闻之,乘肥马,衣轻裘,中绀而表素,轩车不容巷,往见原宪。原宪冠桑叶冠,杖藜杖而应门,正冠则缨绝,衽襟则肘见,纳履则踵决。子髋曰:“嘻,先生何病也?”原宪仰而应之曰:“宪闻之无财谓之贫,学而不能行谓之病。宪贫也,非病也。若夫希世而行,此周而交,学以为人,教以为己,仁义之慝,舆马之饬,宪不忍为也。”子髋逡巡,面有愧色,不辞而去。原宪曳杖拖履,行歌商颂而反,声满天地,如出金石,天子不得而臣也,诸侯不得而友也。故养志者忘身,身且不爱,庸能累之。诗曰:“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此之谓也。
    晏子之晋,见披裘负刍息于途者,以为君子也,使人问焉。曰:“曷为而至此?”对曰:“齐人累之。吾名越石甫。”晏子曰:“嘻。”遽解左骖以赎之,载而与归,至舍,不辞而入,越石甫怒而请绝,晏子使人应之曰:“婴未尝得交也,今免子于患,吾于子犹未可邪?”越石甫曰:“吾闻君子诎乎不知己,而信乎知己者,吾是以请绝也。”晏子乃出见之曰:“向也见客之容,而今见客之意。婴闻察实者不留声,观行者不几辞,婴可以辞而无弃乎?”越石甫曰:“夫子礼之,敢不敬从。”晏子遂以为上客。俗人之有功则德,德则骄。晏子有功,免人于危,而反诎下之,其去俗亦远矣,此全功之道也。
    子列子穷容貌,有饥色。客有言于郑子阳者曰:“子列子御寇,盖有道之士也,居君之国而穷,君乃为不好士乎?”子阳令官遗之粟数十秉,子列子出见使者,再拜而辞。使者去,子列子入,其妻望而拊心曰:“闻为有道者,妻子皆佚乐,今妻皆有饥色矣,君过而遗先生食,先生又辞,岂非命也哉!”子列子笑而谓之曰:“君非自知我者也,以人之言而知我,以人之言以遗我粟也,其罪我也,又将以人之言,此吾所以不受也。且受人之养,不死其难,不义也;死其难,是死无道之人,岂义哉!”其后,民果作难,杀子阳。子列子之见微除不义远矣。且子列子内有饥寒之忧,犹不苟取,见得思义,见利思害,况其在富贵乎?故子列子通乎性命之情,可谓能守节矣。
    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大夫。有博通之知,清洁之行,怀王用之。秦欲吞灭诸侯,幷兼天下。屈原为楚东使于齐,以结强党。秦国患之,使张仪之楚,货楚贵臣上官大夫靳尚之属,上及令子阑,司马子椒;内赂夫人郑袖,共谮屈原。屈原遂放于外,乃作离骚。张仪因使楚绝齐,许谢地六百里,怀王信左右之奸谋,听张仪之邪说,遂绝强齐之大辅。楚既绝齐,而秦欺以六里。怀王大怒,举兵伐秦,大战者数,秦兵大败楚师,斩首数万级。秦使人愿以汉中地谢怀王,不听,愿得张仪而甘心焉。张仪曰:“以一仪而易汉中地,何爱仪!”请行,遂至楚,楚囚之。上官大夫之属共言之王,王归之。是时怀王悔不用屈原之策,以至于此,于是复用屈原。屈原使齐,还闻张仪已去,大为王言张仪之罪,怀王使人追之,不及。后秦嫁女于楚,与怀王欢,为蓝田之会,屈原以为秦不可信,愿勿会,群臣皆以为可会,怀王遂会,果见囚拘,客死于秦,为天下笑。怀王子顷襄王,亦知群臣谄误怀王,不察其罪,反听群谗之口,复放屈原。屈原疾闇王乱俗,汶汶嘿嘿,以是为非,以清为瘘,不忍见于世,将自投于渊,渔父止之。屈原曰:“世皆醉,我独醒;世皆瘘,我独清。吾独闻之,新浴者必振衣,新沐者必弹冠。又恶能以其冷冷,更世事之嘿嘿者哉?吾宁投渊而死。”遂自投湘水汨罗之中而死。
    楚昭王有士曰石奢,其为人也,公正而好义,王使为理,于是廷有杀人者,石奢追之,则其父也,遂反于廷曰:“杀人者,仆之父也,以父成政,不孝,不行君法,不忠。弛罪废法而伏其辜,仆之所守也。伏斧锧命在君。”君曰:“追而不及、庸有罪乎?子其治事矣。”石奢曰:“不私其父,非孝也;不行君法,非忠也;以死罪生,非廉也。君赦之,上之惠也,臣不敢失法,下之行也。”遂不离鈇锧。刎头而死于廷中。君子闻之曰:“贞夫法哉!”孔子曰:“子为父隐,父为子隐,直在其中矣。”诗曰:“彼己之子,邦之司直。”石子之谓也。
    晋文公反国,李离为大理,过杀不辜,自系曰:“臣之罪当死。”文公令之曰:“官有上下,罚有轻重,是下吏之罪也,非子之过也。”李离曰:“臣居官为长,不与下让位;受禄为多,不与下分利。过听杀无辜,委下畏死,非义也,臣之罪当死矣。”文公曰:“子必自以为有罪,则寡人亦有过矣。”李离曰:“君量能而授官,臣奉职而任事,臣受印绶之日,君命曰:‘必以仁义辅政,宁过于生,无失于杀。’臣受命不称,壅惠蔽恩,如臣之罪乃当死,君何过之有?且理有法,失生即生,失杀即死,君以臣为能听微决疑,故任臣以理,今离刻深,不顾仁义,信文墨,不察是非,听他辞,不精事实,掠服无罪,使百姓怨,天下闻之,必议吾君,诸侯闻之,必轻吾国。积怨于百姓,恶扬于天下,权轻于诸侯,如臣之罪,是当重死。”文公曰:“吾闻之也,直而不枉,不可与往;方而不圆,不可与长存,愿子以此听寡人也。”李离曰:“吾以所私害公法,杀无罪而生当死,二者非所以教于国也,离不敢受命。”文公曰:“子独不闻管仲之为人臣邪?身辱而君肆,行污而霸成。”李离曰:“臣无管仲之贤,而有辱污之名,无霸王之功,而有射钩之累。夫无能以临官,借污名以治人,君虽不忍加之于法,臣亦不敢污官乱治以生,臣闻命矣。”遂伏剑而死。
    晋文公反,酌士大夫酒,召咎犯而将之,召艾陵而相之,授田百万。介子推无爵齿而就位,觞三行,介子推奉觞而起曰:“有龙缫缫,将失其所,有蛇从之,周流天下,龙既入深渊,得其安所,蛇脂尽干,独不得甘雨,此何谓也?”文公曰:“嘻!是寡人之过也。吾为子爵,与待旦之朝也;吾为子田,与河东阳之间。”介子推曰:“推闻君子之道,谒而得位,道士不居也;争而得财,廉士不受也。”文公曰:“使我得反国者,子也,吾将以成子之名。”介子推曰:“推闻君子之道,为人子而不能成其父者,则不敢当其后;为人臣而不见察于其君者,则不敢立于其朝,然推亦无索于天下矣。”遂去而之介山之上。文公使人求之不得,为之避寝三月,号呼期年。诗曰:“逝将去汝,适彼乐郊,谁之永号。”此之谓也。文公待之不肯出,求之不能得,以谓焚其山宜出,及焚其山,遂不出而焚死。
    申徒狄非其世,将自投于河,崔嘉闻而止之曰:“吾闻圣人仁士之于天地之间,民之父母也,今为濡足之故,不救溺人,可乎?”申徒狄曰:“不然。昔者,桀杀关龙逢,纣杀王子比干而亡天下;吴杀子胥,陈杀泄治而灭其国。故亡国残家,非无圣智也,不用故也。”遂负石沈于河。君子闻之曰:“廉矣乎,如仁与智,吾未见也。”诗曰:“天实为之,谓之何哉?”此之谓也。
    齐大饥,黔敖为食于路,以待饥者而食之,有饥者蒙袂接履贸贸然来,黔敖左奉食,右执饮曰:“嗟!来食!”饿者扬其目而视之曰:“予唯不食嗟来之食,以至于此也。”从而谢焉,终不食而死。曾子闻之曰:“微与,其嗟也可去,其谢也可食。”
    东方有士曰袁旌目,将有所适,而饥于道,孤父之盗丘人也见之,下壶餐以与之。袁旌目三餔而能视,仰而问焉。曰:“子谁也?”曰:“我孤父之盗丘人也。”袁旌目曰:“嘻!汝乃盗也,何为而食我?以吾不食也。”两手●地而欧之,不出,喀喀然,遂伏地而死。县名为胜母,曾子不入,邑号朝歌,墨子回车。故孔子席不正不坐,割不正不食,不饮盗泉之水,积正也。旌目不食而死,洁之至也。
    鲍焦衣弊肤见,挈畚将蔬,遇子贡将于道。子贡曰:“吾子何以至此也?”焦曰:“天下之遗德教者众矣!吾何以不至于此也。吾闻之,世不己知,而行之不己者,是爽行也;上不己知,而干之不止者,是毁廉也。行爽廉毁,然且不舍,惑于利者也。”子贡曰:“吾闻之,非其世者不生其利,污其君者,不履其土。今吾子污其君而履其土,非其而将其蔬,此诸之有哉?”鲍焦曰:“呜呼!吾闻贤者重进而轻退,廉者易丑而轻死。”乃弃其蔬而立,槁死于洛水之上。君子闻之曰:“廉夫刚哉!夫山锐则不高,水狭而不深,行特者其德不厚,志与天地疑者,其为人不祥。鲍子可谓不祥矣,其节度深浅,适至而止矣。”诗曰:“已焉哉!天实为之,谓之何哉?”。
    公孙杵臼,程婴者,晋大夫赵朔客也。晋赵穿弒灵公,赵盾时为贵大夫,亡不出境,还不讨贼,故春秋责之,以盾为弒君。屠岸贾者,幸于灵公,晋景公时,贾为司寇,欲讨灵公之贼,盾已死,欲诛盾之子赵朔,遍告诸将曰:“盾虽不知,犹为贼首,贼乃弒君,子孙在朝,何以惩罚?请诛之。”韩厥曰:“灵公遇贼,赵盾在外,吾先君以为无罪,故不诛。今请君将妄诛,妄诛谓之乱臣,有大事君不闻,是无君也。”屠岸贾不听,韩厥告赵朔趣亡,赵朔不肯。曰:“子必不绝赵祀,予死不恨。”韩厥许诺,称疾不出。贾不请而擅与诸将攻赵氏于下宫,杀赵朔,赵同,赵括,赵婴齐,皆灭其族。赵朔妻成公姊,有遗腹,走公宫匿。公孙杵臼谓程婴曰:“胡不死。”婴曰:“朔之妻有遗腹,若幸而男,吾奉之,即女也,吾徐死耳。”无何而朔妻免生男。屠岸贾闻之,索于宫,朔妻置儿■中,祝曰:“赵宗灭乎,若号;即不灭乎,若无声。”及索,儿竟无声。已脱,程婴谓杵臼曰:“今一索不得,后必且复之,奈何?”杵臼曰:“立孤与死,庸难?”婴曰:“立孤亦难耳!”杵臼曰:“赵氏先君遇子厚,子强为其难者,吾为其易者,吾请先死。”而二人谋取他婴儿,负以文褓匿山中。婴谓诸将曰:“婴不肖,不能立孤,谁能予吾千金,吾告赵氏孤处。”诸将皆喜,许之,发师随婴攻杵臼。杵臼曰:“小人哉程婴!下宫之难不能死,与我谋匿赵氏孤儿,今又卖之。纵不能立孤儿,忍卖之乎?”抱而呼天曰:“赵氏孤儿何罪?请活之,独杀杵臼也。”诸将不许,遂幷杀杵臼与儿。
    诸将以为赵氏孤儿已死,皆喜。然赵氏真孤儿乃在,程婴卒与俱匿山中,居十五年。晋景公病,卜之,大业之胄者为祟,景公问韩厥,韩厥知赵孤存,乃曰:“大业之后,在晋绝祀者,其赵氏乎?夫自中行衍皆嬴姓也。中行衍人面鸟嶵,降佐帝大戊及周天子,皆有明德,下及幽厉无道,而叔带去周适晋,事先君缪侯,至于成公,世有立功,未尝绝祀。今及吾君,独灭之赵宗,国人哀之,故见龟筴出现,唯君图之。”景公问赵尚有后子孙乎?韩厥具以实告。景公乃以韩厥谋立赵氏孤儿,召匿之宫中。诸将入问病,景公因韩厥之众以胁诸将,而见赵氏孤儿,孤儿名武,诸将不得已乃曰:“昔下宫之难,屠岸贾为之,缫以君命,幷命群臣。非然,庸敢作难?微君之病,群臣固将请立赵后,今君有命,群臣愿之。”于是乃召赵武,程婴遍拜诸将,遂俱与程婴赵氏攻屠岸贾,灭其族。复兴赵氏田邑如故。赵武冠为成人,程婴乃辞大夫,谓赵武曰:“昔下宫之难皆能死,我非不能死,思立赵氏后,今子既立为成人,赵宗复故,我将下报赵孟与公孙杵臼。”赵武号泣,固请曰:“武愿苦筋骨以报子至死,而子忍弃我而死乎?”程婴曰:“不可,彼以我为能成事故,皆先我死,今我不下报之,是以我事为不成也。”遂以杀。赵武服哀三年,为祭邑,春秋祠之,世不绝。君子曰:“程婴公孙杵臼,可谓信交厚士矣。婴之自杀下报亦过矣。”
    吴有士曰张胥鄙,谭夫吾,前交而后绝。张胥鄙有罪,拘将死。谭夫吾合徒而取之,出至于道,而后乃知其夫吾也。辍行而辞曰:“义不同于子,故前交而后绝。吾闻之君子不以安肆志,不为危易行,今吾从子,是安则肆志,危则易行也。与吾因子而生,不若反拘而死。”阖闾闻之,令吏释之。张胥鄙曰:“吾义不同于谭夫吾,故不受其任矣,今吏以是出我,以谭夫吾故免也,吾庸遽受之乎?”遂触墙而死。谭夫吾闻之曰:“我任而不受,佞也;不知而出之,愚也。佞不可以接士,愚不可以事君,吾行虚矣。人恶以吾力生,吾亦耻以此立于世。”乃绝颈而死。君子曰:“谭夫吾其以失士矣,张胥鄙亦为未得也,可谓刚勇矣,未可谓得节也。”
    苏武者,故右将军平陵侯苏建子也。孝武皇帝时,以武为栘中监使匈奴,是时匈奴使者数降汉,故匈奴亦欲降武以取当。单于使贵人故汉人卫律说武,武不从,乃设以贵爵,重禄尊位,终不听,于是律绝不与饮食,武数日不降。又当盛暑,以旃厚衣幷束之日暴,武心意愈坚,终不屈挠。称曰:“臣事君,由子事父也。子为父死无所恨,守节不移,虽有鈇钺汤镬之诛而不惧也,尊官显位而不荣也。”匈奴亦由此重之。武留十余岁,竟不降下,可谓守节臣矣。诗云:“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苏武之谓也。匈奴绐言武死,其后汉闻武在,使使者求武,匈奴欲慕义归武,汉尊武为典属国,显异于他臣也。
    义勇第八
    陈恒弒简公而盟,盟者皆完其家,不盟者杀之。石他人曰:“昔之事其君者,皆得其君而事之,今谓他人曰:‘舍而君而事我。’他人不能,虽然,不盟则杀父母也,从而盟,是无君臣之礼也。生于乱世,不得正行;劫于暴上,不得道义。故虽盟,不以父母之死,不如退而自杀,以礼其君。”乃自杀。
    陈恒弒君,使勇士六人劫子渊栖,子渊栖曰:“子之欲与我,以我为知乎?臣弒君,非知也!以我为仁乎?见利而背君,非仁也!以我为勇乎?劫我以兵,惧而与子,非勇也。使吾无此三者,与何补于子?若吾有此三者,终不从子矣!”乃舍之。
    宋闵公臣长万以勇力闻,万与鲁战,师败,为鲁所获,囚之宫中,数月归之宋。与闵公搏,妇人皆在侧,公谓万曰:“鲁君庸与寡人美?”万曰:“鲁君美。天下诸侯,唯鲁君耳。宜其为君也。”闵公矜,妇人妒,其言曰:“尔鲁之囚虏尔,何知?”万怒,遂搏闵公颊,齿落于口,绝吭而死。仇牧闻君死,趋而至,遇万于门,卫剑而叱之,万臂击仇牧而杀之,齿着于门阖。仇牧可谓不畏强御矣,趋君之难,顾不旋踵。
    崔杼弒庄公,令士大夫盟者,皆脱剑而入,言不疾指不至血者死,所杀十人。次及晏子,晏子奉桮血仰天叹曰:“恶乎崔子,将为无道,杀其君。”盟者皆视之。崔杼谓晏子曰:“子与我,我与子分国;子不吾与,吾将杀子。直兵将推之,曲兵将勾之,唯子图之。”晏子曰:“婴闻回以利而背其君者,非仁也;劫以刃而失其志者,非勇也。”诗云:“恺悌君子,求福不回。”婴可谓不回矣。直兵推之,曲兵钩之,婴之不回也。崔子舍之,晏子趋出,授绥而乘,其仆将驰,晏子拊其手曰:“虎豹在山林,其命在庖■,驰不益生,缓不益死,按行成节,然后去之。”诗云:“彼己之子,舍命不渝。”晏子之谓也。
    佛肸以中牟叛,置鼎于庭,致士大夫曰:“与我者受邑,不吾与者烹。”大夫皆从之。至于田卑,田卑,中牟之邑人也。曰:“义死不避斧钺之罪,义穷不受轩冕之服。无义而生,不仁而富,不如烹。”褰衣将就鼎,佛肸脱屦而生之。赵氏闻其叛也,攻而取之;闻田卑不肯与也,求而赏之。田卑曰:“不可也,一人举而万夫俛首,智者不为也。赏一人以惭万夫,义者不取也。我受赏,使中牟之士,怀耻不义。”辞赏徙处曰:“以行临人,不道,吾去矣。”遂南之楚。
    楚太子建以费无极之谮见逐。建有子曰胜,在外,子西召胜,使治白,号曰白公。胜怨楚逐其父,将弒惠王及子西,欲得易甲,陈士勒兵,以示易甲曰:“与我,无患不富贵;不吾与,则此是也。”易甲笑曰:“尝言吾义矣,吾子忘之乎?立得天下,不义,吾不敢也;威吾以兵,不义,吾不从也。今子将弒子之君,而使我从子,非吾前义也。子虽告我以利,威我以兵,吾不忍为也。子行子之威,则吾亦得明吾义也。逆子以兵争也,应子以声鄙也,吾闻士立义不争,行死不鄙,拱而待兵,颜色不变也。”
    白公胜将弒楚惠王,王出亡,令尹司马皆死,拔剑而属之于屈庐曰:“子与我,将舍之;子不与我,将杀子。”屈庐曰:“诗有之,曰:‘莫莫葛藟,肆于条枝,恺悌君子,求福不回。’今子杀子叔父西求福于庐也,可乎?且吾闻知命之士,见利不动,临危不恐。为人臣者,时生则生,时死则死,是谓人臣之礼。故上知天命,下知臣道,其有可劫乎?子胡不推之?”白公胜乃内其剑。
    白公胜既杀令尹司马,欲立王子闾以为王。王子闾不肯,劫之以刃,王子闾曰:“王孙辅相楚国,匡正王室,而后自庇焉,闾之愿也。今子假威以暴王室,杀伐以乱国家,吾虽死,不子从也。”白公胜曰:“楚国之重,天下无有。天以与子,子何不受?”王子闾曰:“吾闻辞天下者,非轻其利也,以明其德也;不为诸侯者,非恶其位也,以洁其行为。今吾见国而忘主,不仁也;劫白刃而失义,不勇也。子虽告我以利,威我以兵,吾不为也。”白公强之,不可,遂杀之。叶公高率众诛白公,而反惠王于国。
    白公之难,楚人有庄善者,辞其母将往死之,其母曰:“弃其亲而死其君,可谓义乎?”庄善曰:“吾闻事君者,内其禄而外其身,今所以养母者,君之禄也。身安得无死乎!”遂辞而行,比至公门,三废车中,其仆曰:“子惧矣。”曰:“惧。”“既惧,何不返?”庄善曰:“惧者,吾私也;死义,吾公也。闻君子不以私害公。”及公门,刎颈而死。君子曰:“好义乎哉!”
    齐崔杼弒庄公也,有陈不占者,闻君难,将赴之,比去,餐则失匕,上车失轼。御者曰:“怯如是,去有益乎?”不占曰:“死君,义也;无勇,私也。不以私害公。”遂往,闻战斗之声,恐骇而死。人曰:“不占可谓仁者之勇也。”
    知伯嚣之时,有士曰长儿子鱼,绝知伯而去之。三年,将东之越,而道闻知伯嚣之见杀也,谓御曰:“还车反,吾将死之。”御曰:“夫子绝知伯而去之三年矣,今反死之,是绝属无别也。”长儿子鱼曰:“不然,吾闻仁者无余爱,忠臣无余禄。吾闻知伯之死而动吾心,余禄之加于我者,至今尚存,吾将往依之。”反而死。
    卫懿公有臣曰弘演,远使未还。狄人攻卫,其民曰:“君之所与禄位者,鹤也;所富者,宫人也。君使宫人与鹤战,呈焉能战?”遂溃而去。狄人追及懿公于荥泽,杀之,尽食其肉,独舍其肝。弘演至,报使于肝毕,呼天而号,尽哀而止。曰:“臣请为表。”因自刺其腹,内懿公之肝而死。齐桓公闻之曰:“卫之亡也以无道,今有臣若此,不可不存。”于是救卫于楚丘。
    芊尹文者,荆之欧鹿彘者也。司马子期猎于云梦,载旗之长拽地。芊尹文拔剑齐诸轼而断之,贰车抽弓于韔,援矢于筩,引而未发也。司马子期伏轼而问曰:“吾有罪于夫子乎?”对曰:“臣以君旗拽地故也。国君之旗齐于轸,大夫之旗齐于轼。今子荆国有名大夫而减三等,文之断也,不亦可乎?”子期悦,载之王所,王曰:“吾闻有断子之旗者,其人安在?吾将杀之。”子期以文之言告,王悦,使为江南令,而大治。
    卞庄子好勇,养母,战而三北,交游非之,国君辱之,及母死三年,齐与鲁战,卞庄子请从,见于鲁将军曰:“初与母处,是以三北,今母死,请塞责而神有所归。”遂赴敌,役一甲首而献之。曰:“此塞一北。”又入,获一甲首而献之。曰:“此塞再北。”又入,获一甲首而献之。曰:“此塞三北。”将军曰:“毋没尔家,宜止之,请为兄弟。”庄子曰:“三北以养母也,是子道也,今士节小具而塞责矣。吾闻之节士不以辱生。”遂反敌杀十人而死。君子曰:“三北已塞责,灭世断宗,于孝未终也。”
    善谋第九
    齐桓公时,江国,黄国,小国也,在江淮之间。近楚,楚,大国也,数侵伐,欲灭取之;江人黄人患楚。齐桓公方存亡继绝,救危扶倾;尊周室,攘夷狄,为阳谷之会,贯泽之盟,与诸侯方伐楚。江人、黄人慕桓公之义,来会盟于贯泽。管仲曰:“江、黄远齐而近楚,楚为利之国也,若伐而不能救,无以宗诸侯,不可受也。”桓公不听,遂与之盟。管仲死,楚人伐江灭黄,桓公不能救,君子闵之。是后桓公信坏德衰,诸侯不附,遂陵迟不能复兴。夫仁智之谋,即事有渐,力所不能救,未可以受其质,桓公之过也,管仲可谓善谋矣。诗云:“曾是莫听,大命以倾。”此之谓也。
    晋文公时,周襄王有弟太叔之难,出亡居于郑,不得入,使告难于鲁、于晋、于秦。其明年春,秦伯师入河上,将纳王。狐偃言于晋文公曰:“求诸侯,莫如勤王,且大义也,诸侯信之,继文之业,而信宣于诸侯,今为可矣。”卜,偃卜之曰:“吉。遇黄帝战于阪泉之兆。”公曰:“吾不堪也。”对曰:“周礼未改,今之王,古之帝也。”公曰:“筮之。”筮之,遇大有之暌,曰:“吉。遇公用享于天子之卦,战克而王亨,吉庸大焉。且是卦也,天为泽以当日,天子降心以迎公,不亦可乎?大有去暌而复,亦其所也。”晋侯辞秦师而下,三月甲辰,次于阳樊,右师围温,左师逆王。夏,四月刃巳,王入于王城。取太叔于温,而杀之于隰城。戊午,晋侯朝王,王享醴,命之侑,予之阳樊,温原、攒矛之田。晋于是始开南阳之地。其后三年,文公遂再会诸侯以朝天子,天子锡之弓矢秬鬯,以为方伯。晋文公之命是也,卒成霸道,狐偃之善谋也。夫秦、鲁皆疑晋有狐偃之善谋以成霸功。故谋得于帷幄,则功施于天下,狐偃之谓也。
    虞、虢,皆小国也。虞有夏阳之阻塞,虞、虢共守之,晋不能禽也。故晋献公欲伐虞、虢,荀息曰:“君胡不以屈产之乘,与垂棘之璧,假道于虞?”公曰:“此晋国之宝也,彼受吾璧,不借吾道,则如之何?”荀息曰:“此小国之所以事大国也彼不借吾道,必不敢受吾币。受吾币而借吾道,则是我取之中府,置之外府;取之中厩,置之外厩。”公曰:“宫之奇存焉,必不使受也。”荀息曰:“宫之奇知固知矣,虽然,其为人也,通心而懦,又少长于君。通心则其言之略,懦则不能强谏,少长于君,则君轻之,且夫玩好在耳目之前,而患在一国之后。中知以上,乃能虑之,臣料虞君中知之下也。”公遂借道而伐虢。宫之奇谏曰:“晋之使者,其币重,其辞微,必不便于虞。语曰:‘宴亡则齿寒矣。’故虞、虢相救,非相为赐也。今日亡虢;而明日亡虞矣。”公不听,遂受其币而借之道,旋归。四年,反取虞。荀息牵马抱璧而前曰:“臣之谋如何?”献公曰:“璧则犹是,而吾马之齿加长矣。”晋献公用荀息之谋而禽虞,虞不用宫之奇而亡,故荀息非霸王之佐,战国幷兼之臣也,若宫之奇则可谓忠臣之谋也。
    晋文公、秦穆公共围郑,以其无礼而附于楚,郑大夫佚之狐言于郑君曰:“若使烛之武见秦君,围必解。”郑君从之,召烛之武;使之,辞曰:“臣之壮也,犹不如人,今老矣,无能为也。”郑君曰:“吾不能蚤用子,今急而求子,是寡人之过也。然郑亡,子亦有不利焉。”烛之武许诺。夜出见秦君曰:“秦晋围郑,郑知亡矣,若亡郑而有益于君,敢以烦执事。郑在晋之东,秦在晋之西,越晋而取郑,君知其难也,焉用亡郑以陪晋。晋,秦之邻也,邻之强,君之忧也。若舍郑以为东道主,行李之往来,共其资粮,亦无所害。且君立晋君,晋君许君焦瑕,朝得入,夕设版而画界焉,君之所知也。夫晋何厌之有,既东取郑,又欲广其西境,不阙秦将焉取之?阙秦而利晋,愿君图之。”秦君说,引兵而还。晋咎犯请击之,文公曰:“不可,微夫人之力不能弊郑,因人之力以弊,不仁;失其所与,不知;以乱易整,不武。吾其还矣。”亦去郑,郑围遂解。烛之武可谓善谋,一言而存郑安秦。郑君不蚤用善谋,所以削国也,困而觉焉,所以得存。
    楚灵王即位,欲为霸,五会诸侯,使椒举如晋求诸侯。椒举致命曰:“寡君使举曰:君有惠,赐盟于宋。曰:‘晋、楚之从,交相见也。’以岁之不易,寡人愿结驩于二三君。使举请间,君苟无四方之虞,则愿假宠以请于诸侯。”晋君欲勿许。司马侯曰:“不可。楚王方侈,天其或者欲盈其心,以厚其毒而降之罚,未可知也。其使能终,亦未可知也。唯天所相,不可与争,况诸侯乎?若适淫虐,楚将弃之,吾谁与争?”公曰:“晋有三不殆,其何敌之有?国险而多马,齐、楚多难,有是三者,何向而不济?”对曰:“恃马与险,而虞邻之难,是三殆也。四岳三涂,阳城大室,荆山终南,九州之险也,是不一姓,冀之北土,马之所生也,无兴国焉。恃险与马,不足以为固也,从古以然,是先王务德音以亨神人,不闻其务险与马也,邻国之难不可虞也。或多难以固其国,或无难以丧其国,失其守宇,若何虞难?齐有仲孙之难而获桓公,至今赖之;晋有里克之难而获文公,是以为盟主。卫、邢无难,狄亦丧之,故人之难不可虞也。特此三者而不修政德,亡于不暇,有何能济,君其许之。纣作淫虐,文王惠和,殷是以霣,周是以兴,夫岂争诸侯哉?”乃许楚灵王,遂为申之会,与诸侯伐吴,起章华之台,为干溪之役,百姓罢劳怨怼于下,群臣倍畔于上,公子弃疾作乱,灵王亡逃,卒死于野。故曰:“晋不顿一戟,而楚人自亡。”司马侯之谋也。
    楚平王杀伍子胥之父,子胥出亡,挟弓而干阖闾,阖闾曰:“大之甚,勇之甚。”为是而欲兴师伐楚。子胥谏曰:“不可,臣闻之,君子不为匹夫兴师,且事君犹事父也,亏君之义,复父之雠,臣不为也。”于是止。蔡昭公朝于楚,有美裘,楚令尹囊瓦求之,昭公不予,于是拘昭公于郢。数年而后归之,昭公济濮水,沈璧曰:“诸侯有伐楚者,寡人请为前列。”楚人闻之怒,于是兴兵伐蔡,蔡请救于吴,子胥谏曰:“蔡非有罪也,楚人无道也,君若有忧中国之心,则若此时可矣。”于是兴兵伐楚,遂败楚人于柏举而成霸道,子胥之谋也。故春秋美而褒之。
    秦孝公欲用卫鞅之言,更为严刑峻法,易古三代之制度,恐大臣不从,于是召卫鞅,甘龙、杜挚三大夫御于君,虑世事之变计,正法之本,使民道。君曰:“代位不亡社稷,君之道也;错法务明主,长臣之行也。今吾欲更法以教民,吾恐天下之议我也。”公孙鞅曰:“臣闻疑行无名,疑事无功,君前定变法之虑,行之无疑,殆无顾天下之议,且夫有高人之行者,固负非于世;有独知之虞者,必见謷于民。语曰:‘愚者晤成事,知者见未萌。’民不可与虑始,可与乐成功。郭偃之法曰:‘论至德者,不和于俗;成大功者,不谋于众。’法者所以爱民也,礼者所以便事也。是以圣人苟可以治国,不法其故;苟可以利民,不循其礼。”孝公曰:“善。”甘龙曰:“不然。臣闻圣人不易民而教,知者不变法而治。因民而教者,不劳而功成,据法而治者,吏习而民安之。今君变法不循故,更礼以教民,臣恐天下之议君,愿君熟虑之。”公孙鞅曰:“子之所言者,世俗之所知也。常人安于所习,学者溺于所闻,此两者所以居官而守法也,非所与论于典法之外也。三代不同道而王,五霸不同法而霸。知者作法,而愚者制焉;贤者更礼,不肖者拘焉。拘礼之人,不足与言事;制法之人,不足与论治。君无疑矣。”杜挚曰:“利不百不变法,攻不什不易器。臣闻之法古无过,循礼无邪,君其图之。”公孙鞅曰:“前世不同教,何古之法?帝王者不相复,何礼之循?伏牺神农,教而不诛;黄帝尧舜,诛而不怒;及至文武,各当其时而立法因事制礼。礼法两定,制令各宜,甲兵器备,各便其用。臣故曰治世不一道,便国不必古。故汤武之王也不循古,殷夏之灭也不易礼。然则反古者未可非也,循礼者未足多也,君无疑矣。”孝公曰:“善。吾闻穷乡多怪,曲学多辩。愚者之笑,和者哀焉;狂夫之乐,贤者忧焉。拘世之议,人心不疑矣。”于是孝公违龙挚之善谋,遂从卫鞅之过言,法严而酷刑深,而必守之以公,当时取强,遂封鞅为商君。及孝公死,国人怨商君,至于车裂之,其患流渐,至始皇赤衣塞路,群盗满山,卒以乱亡,削刻无恩之所致也。三代积德而王,齐桓继绝而霸,秦项严暴而亡,汉王垂仁而帝,故仁恩,谋之本也。
    秦惠王时蜀乱,国人相攻击,告急于秦。秦惠王欲发兵伐蜀,以为道险狭难至,而韩人侵秦。秦惠王欲先伐韩,恐蜀乱;先伐蜀,恐韩袭秦之弊,犹与未决。司马错与张子争论于惠王之前,司马错欲伐蜀,张子曰:“不如伐韩。”王曰:“请闻其说。”对曰:“亲魏善楚,下兵三川,塞什谷之口,当屯留之道;魏绝南阳,楚临南郑,秦攻新城,宜阳,以临二周之郊,诛周王之罪,侵楚、魏之地。周自知不救,九鼎宝器必出。据九鼎,按图籍,挟天子以令于天下,天下莫敢不听,此王业也,今夫蜀西僻之国,而戎狄之伦也,弊兵劳众,不足以成名,得其地不足以为利,臣闻争名者于朝,争利者于市,今三川周室,天下之朝市也,而王不争焉,顾争于戎狄,去王远矣。”司马错曰:“不然。臣闻之欲富者务广其地,欲强者务富其民,欲王者务博其德,三资者备而王随之矣。今王地小民贫,故臣愿先从事于易。夫蜀西僻之国,而戎狄之长也,有桀纣之乱,以秦攻之,譬如以豺狼逐群羊也。得其地足以广国,取其财足以富民缮兵,不伤众而服焉。服一国而天下不以为暴,利尽西海而诸侯不以为贪,是我一举而名实附也,又有禁暴正乱之名。今攻韩劫天子,劫天子,恶名也,而未必利也。有不义之名,而攻天下所不欲,危矣。臣请竭其故:周,天下之宗室也;齐,韩之与国也。周自知失九鼎,韩自知亡三川,将二国幷力合谋,以因乎齐,赵,而求解乎楚、魏,以鼎予楚,以地予魏;以鼎予楚,以地予魏,王不能止,此臣所谓危也,不如伐蜀完秦。”惠王曰:“善。寡人请听子。”卒起兵伐蜀,十月取之,遂定蜀,蜀王更号为诸侯,而使陈叔相蜀,蜀既属秦,秦日益强富厚而制诸侯,司马错之谋也。
    楚使黄歇于秦,秦昭王使白起攻韩、魏,韩、魏服事秦,秦王方令白起与韩、魏共伐楚。黄歇适至,闻其计,是时秦已使白起攻楚数县,楚顷襄王东从。黄歇上书于秦昭王,欲使秦远交楚而攻韩、魏以解楚。其书曰:“天下莫强于秦、楚,今闻王欲伐楚,此犹两虎相与斗,两虎相与斗,而驽犬受其弊也,不如善楚。臣请言其说:臣闻之,物至则反,冬夏是也;致高则危,累棋是也。今大国之地遍天下,有其二垂,此从生民以来,万乘之地,未尝有也。今王使盛桥守事于韩,盛桥以其地入秦,是王不用甲不信威,而得百里之地也,王可谓能矣。王又举甲而攻魏,杜大梁之门,举河内,攻燕、酸枣、虚、桃、入邢,魏之兵云翔而不敢救,王之功多矣。王休甲息众,二年而复之,有取满、衍、首、垣,以临仁,平丘,黄,济阳、甄城,而魏氏服,王又割濮,历之北,注之齐、秦之要,绝楚、赵之脊,天下五合六聚而不敢相救,王之威亦单矣。
    王若能恃功守威,挟战功之心,而肥仁义之地,使无后患,三王不足四,五伯不足六也。王若负人徒之众,兵革之强,乘毁魏之威,而欲以力臣天下之王,臣恐其有后患也。诗曰:‘靡不有动,鲜克有终。’易曰:‘狐涉水,濡其尾。’此言始之易终之难也。何以知其然也。智伯见伐赵之利,不知榆次之祸;吴见伐齐之便,而不知干隧之败。此二国者,非无大功也,没利于前,而易患于后也。吴之亲越也,从而伐齐,既胜齐人于艾陵,还为越人所禽于三渚之浦。知伯之信韩、魏也,从而伐赵攻晋阳之城,胜有日矣,韩、魏畔之,杀知伯瑶于凿台之上。今王妒楚之不毁也,而忘毁楚之强韩、魏也,臣为王虑而不取也。诗曰:‘大武远宅而不涉。’从此观之,楚国,援也;邻国,敌也。诗曰:‘跃跃毚兔,遇犬获之。他人有心,予忖度之。’今王中道而信韩、魏之善王也,此吴之亲越也。臣闻之,敌不可假,时不可失。臣恐韩、魏卑辞除患,而实欺大国也。何则?王无重世之德于韩、魏,而有累世之怨焉。夫韩、魏父子兄弟,接踵而死于秦者,将十世矣,本国残,社稷坏,宗庙隳,刳腹绝肠,折颡折颈,身首分离,暴骨草泽,头颅僵仆,相望于境,系臣束子为群虏者,相及于路,鬼神潢洋无所食,民不聊生,族类离散,流亡为仆妾者,●海内矣,故韩、魏之不亡,秦社稷之忧也。今王赍之与攻楚,不亦过乎!
    且王攻楚,将恶出兵?王将借路于仇雠之韩、魏乎?出兵之日,而王忧其不反也,是王以兵资于仇雠之韩、魏也。王若不借路于仇雠之韩、魏,必攻随水右壤,随水右壤,此皆广川大水,山林溪谷,不食之地也。王虽有之,不为得地,是王有毁楚之名,而无得地之实也。且王攻楚之日,四国必悉起兵以应王,秦之兵构而不离,韩、魏氏将出兵而攻留、方、与铚、胡陵、砀、萧、相,故宋必尽。齐人南面,泗北必举,此皆平原四达膏腴之地也,而使独攻。王破楚以肥韩、魏于中国而劲齐。韩、魏之强,足以校于秦,齐南以泗水为境,东负海,北倚河而无后患。天下之国,莫强于齐、魏,齐、魏得地保利而详事下吏,一年之后,为帝未能,其于禁王之为帝有余矣。夫以王壤土之博,人徒之众,兵革之强,一举事而树怨于楚,出令韩、魏归帝重于齐,是王失计也。臣为主虑,莫若善楚,秦、楚合为一而以临韩,韩必拱手,王施之以东山之险,带以曲河之利,韩必为关内之侯,若是而王以十万伐郑,梁氏寒心,许鄢陵、婴城,而上蔡、召陵不往来也,如此而魏亦关内侯矣。王一善楚而关内两万乘之主,注入地于齐,齐右壤可拱手而取也。王之地一极两海,要约天下,是燕、赵无齐、楚;齐、楚无燕、赵,然后危动燕、赵,直摇齐、楚,此四国者,不待痛而服也。”昭王曰:“善。”于是乃止白起,谢韩、魏,发使赂楚,约为与国。黄歇受约归楚,解楚之祸,全强秦之兵,黄歇之谋也。
    秦、赵战于长平,赵不胜,亡一都尉。赵王召楼昌与虞卿曰:“军战不胜,尉复死,寡人将束甲而赴之。”楼昌曰:“无益也,不如发重使而为构。”虞卿曰:“昌言构者,以为不构,军必破也,而制构者在秦,且王之论秦也,欲破王之军乎?不邪?”王曰:“秦不遗余力矣,必且破赵军。”虞卿曰:“王听臣发使,出重宝以附楚、魏,楚、魏欲王之重宝,必内吾使,吾使入楚、魏,秦必疑天下,恐天下之合从必一心,如此,则构乃可为也。”赵王不听,与平阳君为构,发郑朱入秦,秦内之。赵王召虞卿曰:“寡人使平阳君为构秦,秦已内郑朱矣,虞卿以为如何?”对曰:“王不得构,军必破矣!天下之贺战胜者皆在秦。郑朱,贵人也。而入秦,秦王与应侯必显重以示天下,楚、魏以赵为构,必不救王。秦知天下不救王,则构不可得也。”应侯果显郑朱以示天下,贺战胜者终不肯构,长平大败,遂围邯郸,为天下笑,不从虞卿之谋也。
    秦既解围邯郸,而赵王入朝,使赵郝约事于秦,割六县而构。虞卿谓赵王曰:“秦之攻王也,倦而归乎?亡其力尚能进之,爱王而不攻乎?”王曰:“秦之攻我也,不遗余力矣,必以倦归也。”虞卿曰:“秦以其力攻其所不能取,倦而归,王又攻其力之所不能取以送之,是助秦自攻也。来年秦复攻王,王无救矣。”王以虞卿之言告赵郝,赵郝曰:“虞卿能量秦力之所至乎?诚知秦力之所不能进,此弹丸之地不予,令秦年来复攻于王,王得无割其内而构乎?”王曰:“请听子割矣,子能必来年秦之不复攻乎?”赵郝曰:“此非臣之所敢任也。他日三晋之交于秦相若也,今秦善韩、魏而攻王,王之所以事秦者,必不如魏、韩也。今臣之为足下解负亲之攻,开关通弊,齐交韩、魏,至来年而独取攻于秦,王之所以事秦,必在韩、魏之后也,此非臣之所敢任也。”
    王以告虞卿,虞卿对曰:“郝言‘不构,来年,秦复攻王,王得无复割其内而构乎’。今构,郝又不能必秦之不复攻也,虽割何益?来年复攻,又割其力之所不能取以构,此自尽之术也,不如无构。秦虽善攻,不能取六县,赵虽不能守,亦不失六城,秦倦而归,兵必疲,我以六县收天下以攻罢秦,是我失之于天下,而取偿于秦也。吾国尚利,庸与坐而划地,自弱以强秦?今郝曰‘秦善韩、魏而攻赵者,必王之事秦不如韩、魏也’,是使王岁以六城事秦也,坐以地尽,来年,秦复来割,王将予之乎?不予,是弃前功而挑秦祸也,予之,即无地而给之。语曰:‘强者善攻,而弱者不能守’。今坐而听秦,秦兵不弊而多得地,是强秦而弱赵也,以益强之秦,而割愈弱之赵,其计固不止矣。且王之地有尽,而秦之求无已,以有尽之地,给无已之求,其势必无赵矣。”计未定,楼缓从秦来,赵王与楼缓计之曰:“秦地与无予,庸吉?”缓辞让曰:“此非臣之所能知也。”王曰:“虽然,试言公之私。”楼缓对曰:“亦闻夫公父文伯母乎,公父文伯仕于鲁,病死,女子为自杀于房中者二人,其母闻之,不肯哭也。其相室曰:‘焉有子死而不哭者乎?’其母曰:‘孔子,贤人也,逐于鲁,而是人不随也。今死而妇人为自杀者二人,若是者必其于长者薄,而于妇人厚也。’故从母言,是为贤母,从妻言,是必不免为妒妇。故其言一也,言者异则人心变矣。今臣新从秦来而言勿予,则非计也:言予之,恐王以臣为秦也,故不敢对。使臣得为大王计,不如予之。”王曰:“诺。”
    虞卿闻之曰:“此饰说也,王慎勿予。”楼缓闻之,往见王,王又以虞卿之言告楼缓,楼缓对曰:“不然,虞得其一,不得其二。夫秦、赵构难而天下皆说,何也?曰:‘吾且因强而乘弱矣。’今赵兵困于秦,天下之贺战者,必尽在于秦矣,故不如前割地为和,以疑天下而慰秦之心。不然,天下将因秦之怒,乘赵之弊而瓜分之,赵见亡,何秦之图乎?故曰虞卿得其一不得其二,愿王以此决之,勿复计也。”虞卿闻之,往见王曰:“危哉!楼子之所以为秦者,是愈疑天下,而何慰秦之心哉?独不言示天下弱乎?且臣言勿予,非固勿予而已也。秦索六城于王,而王以六城赂齐。齐,秦之深雠也。得王之六城,幷力而西击秦,齐之听王,不待辞之毕也。则是王失之于齐,而取偿于秦也。而齐、赵之雠可以报矣,而示天下有能为也。王以此为发声,兵未窥于境,臣见秦之重赂,而反构于王。从秦为构,韩、魏闻之,必尽重王,重王,必出重宝以先于王,则是王一举而结三国之亲,而与秦易道也。”赵王曰:“善。”即发虞卿来见齐王,与之谋秦。虞之谋行而赵霸,此存亡之枢机,枢机之发,间不及旋踵,是故虞卿一言,而秦之震惧趁风驰指而请备,故善谋之臣,其于国岂不重哉?微虞卿,赵以亡矣。
    魏请为从,赵孝成王,召虞卿谋,过平原君。平原君曰:“愿卿之论从也。”虞卿入见。王曰:“魏请为从。”对曰:“魏过。”王曰:“寡人固未之许。”对曰:“王过。”王曰:“魏请从,卿曰魏过;寡人未之许,又曰寡人过,然则从终不可邪?”对曰:“臣闻小国之与大国从事也,有利,大国受福;有败,小国受祸。今魏以小请其祸,而王以大辞其福,臣故曰王过,魏亦过。窃以为从便。”王曰:“善。”乃合魏为从。使虞卿久用于赵,赵必霸。会虞卿以魏齐之事,弃侯捐相而归,不用,赵旋亡。
    善谋下第十
    沛公与项籍,俱受令于楚怀王。曰:“先入咸阳者王之。”沛公将从武关入,至南阳守战,南阳守齮保宛城,坚守不下,沛公引兵围宛三匝,南阳守欲自杀,其舍人陈恢止之曰:“死未晚也。”于是恢乃踰城见沛公曰:“臣闻足下约先入咸阳者王之,今足下留兵尽日围宛,宛,大郡之都也,连城数十,人民众,蓄积多,其吏民自以为降而死,故皆坚守乘城,足下攻之,死伤者必多,死者未收,伤者未瘳,足下旷日则事留,引兵而去宛,完缮弊甲,砥砺调兵,而随足下之后,足下前则失咸阳之约,后有强宛之患,窃为足下危之。为足下计者,莫如约宛守降封之,因使止守,引其甲卒,与之西击,诸城未下者,闻声争开门而待,足下通行无所累。”沛公曰:“善。”乃以宛守为殷侯,封陈恢千户,引兵西,无不下者,遂先入咸阳,陈恢之谋也。
    汉王既用滕公、萧何之言,擢拜韩信为上将军,引信上坐,王问曰:“丞相数言将军,将军何以教寡人计策?”信谢,因问王曰:“今东向争权天下,岂非项王耶?曰然,大王自断勇仁悍强,庸与项王?”汉王默然良久,曰:“不如也!”信再拜贺曰:“唯信亦以为大王不如也。然臣尝事楚,请言项王为人。项王喑恶叱咤,千人皆废,然不能任属贤将,此匹夫之勇耳。项王见人恭谨,言语呴呴,人疾病,涕泣分食饮,至使人有功当封爵,印刓绶弊,忍不能与,此所谓妇人之仁。项王虽霸天下而臣诸侯,不居关中,都彭城,又背义帝约,而以亲爱王,诸侯不平。诸侯之见项王颉逐义帝江南,亦皆归逐其主自王善地。项王所过,无不残灭多怨,百姓不附,特劫于威强服耳。名虽为霸王,实失民心,故曰其强易弱。今大王诚反其道,任天下武勇,何不诛?以天下城邑封功臣,何不服?以义兵从思东归之士,何不散?且三秦王为秦将,将秦子弟数岁,所杀亡不可胜计,又欺其众降诸侯至新安,项王轴坑秦降卒二十余万人,唯独邯、欣、翳脱,秦父兄怨此三人,痛入骨髓。今楚强以威王此三人,秦民莫爱,大王之入武关,秋毫无所害,除秦苛法,与秦民约,法三章,且秦民无不欲得大王王秦者,于诸侯约,大王当王关中,民户知之,大王失职之蜀,民无不恨者,今大王举而东,三秦可传檄而定也。”于是汉王喜,自以为得信晚,遂听信计,部署诸将所击。八月,汉王东出,秦民归汉,汉王遂诛三秦,定其地,收诸侯兵讨项王,定帝业,韩信之谋也。
    赵地乱,武臣、张耳、陈余定赵地,立武臣为赵王,张耳为相,陈余为将军。赵王间出,为燕军所得,燕囚之,欲与三分其地,乃归王,使者至,燕辄杀之,以固求地。张耳、陈余患之,有厮养卒谢其舍中人曰:“吾为公说燕,与赵王载归。”舍中人皆笑之曰:“使者往十辈死,若何以能得王?”厮养卒曰:“非若所知。”乃洗沐往见张耳、陈余,遣行见燕王,燕王问之,对曰:“贱人希见长者,愿请一卮酒。”已饮,又问之。复曰:“贱人希见长者,愿复请一卮酒。”与之酒。卒曰:“王知臣何欲?”燕王曰:“欲得而王耳。”卒曰:“君知张耳、陈余何人也?”燕王曰:“贤人也。”曰:“君知其意何欲?”曰:“欲得其王耳。”赵卒笑曰:“君未知两人所欲也。夫武臣、张耳、陈余杖马策,下赵数十城,此亦各欲南面而王,岂为卿相哉?夫臣与主,岂可同日道哉?顾其势始定,未敢三分而王。且以少长先立武臣为王,以持赵心,今赵地已服,此两人亦欲分赵而王,时未可耳。今君囚赵王,此两人名为求赵王,实欲燕杀之,此两人分赵自立。夫以一赵尚易燕,况两贤王左提右挈,执直义而以责不直之弱,燕灭无日矣。”燕王以为然,乃遣赵王,养卒为御而归,遂得反国,复立为王,赵卒之谋也。
    郦食其号郦生,说汉王曰:“臣闻之,知天之天者,王事可成;不知天之天者,王事不可成。王者以民为天,而民以食为天。夫敖仓,天下转输久矣,臣闻其下乃有藏粟甚多。楚人拔荥阳,不坚守敖仓,乃引而东,令谪过卒分守成皋,此乃天所以资汉。方今楚易取而汉反却,自夺其便,臣窃以为过矣。且两雄不俱立,楚、汉久相持不决,百姓骚动,海内摇荡,农夫释耒,工女下机,天下之心,未有所定也。愿陛下急复进兵收取荥阳,据廒仓之粟,塞成皋之险,杜太行之路,距蜚狐之口,守白马之津,以示诸侯形制之势,则天下知所归矣。”汉王曰:“善。”乃从其计划,复守廒仓,卒粮食不尽,以擒项氏。其后吴、楚反,将军窦婴,周亚夫复据廒仓,塞成皋如前,以破吴、楚。皆郦生之谋也。
    郦生说汉王曰:“方今燕、赵已复,唯齐未下,今田横据千里之齐,田闲据二十万之军于历城,诸田宗强,负海岱阻河齐,南近楚,民多变轴,陛下虽遣数十万师,未可以岁月下也。臣请奉明诏说齐王,令称东藩。”于是使郦生食其说齐王,曰:“王知天下之所归乎?”王曰:“不知也。”曰:“王知天下之所归,则齐国可得而有也,若不知天下之所归,则齐国未可保也。”齐王曰:“天下何所归?”曰:“归汉。”王曰:“先生何以言之?”曰:“汉王与项王,戮力西面击秦,约先入咸阳者王之。汉王先入咸阳,项王倍约不与而王汉中;项王颉杀义帝,汉王起蜀汉之兵击三秦,出关而责义帝之处,收天下之兵,立诸侯之后。降城即以侯其将,得赐即以予其士,与天下同其利,豪杰贤人,皆乐为其用。诸侯之兵,四面而至,蜀汉之粟,方船而下。项王有倍约之名,杀义帝之实,于人之功无所记,于人之过无所忘;战胜而不得其赏,拔城而不得其封;非项氏莫得用事;为人刻印,刓而不能授;攻城得赂,积财而不能赏,天下畔之,贤才怨之,而莫为之用。故天下之事,归于汉王,可坐而策也。夫汉王发蜀汉,定三秦,涉西河之外,乘上党之兵,下井陉,诛成安,破北魏,举三十二城,比送尤之兵,非人之力也。今已据敖仓之粟,塞成皋之险,守白马之津;杜太行之阪,距蜚狐之口,天下后服者先亡矣。王疾下汉王,齐国社稷,可得而保也;不下汉王,危亡可立而待也。”田横以为然,即听郦生,罢历下兵战守之备,与郦生日纵酒。此郦生之谋也。及齐人蒯通说韩信曰:“足下受诏击齐,何故止将三军之众,不如一竖儒之功?可因齐无备击之。”韩信从之,郦生为田横所害,后信通亦不得其所,由不仁也。
    汉三年,项羽急围汉王荥阳,汉王悲忧,与郦生谋挠楚权。郦生曰:“昔汤伐桀,封其后于杞。武王伐纣,封其后于宋。今秦无德弃义,侵伐诸侯社稷,灭六国之后,使无立锥之地。陛下诚复立六国后,毕授印已,此君臣百姓,必戴陛下德,莫不向风慕义,愿为臣妾。德义已行,陛下南向称霸,楚必歛衽而朝。”汉王曰:“善。趣刻印,先生因行佩之矣。”郦生未行,张良从外求谒,汉王方食,曰:“子房前,客有为我计挠楚权者。”具以食其言告之。曰:“其于子房意如何?”良曰:“谁为陛下画此计者?陛下事去矣。”汉王曰:“何哉?”对曰:“臣请借前箸而筹之。”曰:“昔汤伐桀,而封其后于杞者,斯能制桀之死命也。陛下能制项籍之死命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一也。武王伐纣而封其后于宋者,斯能得纣之头也。今陛下能得项籍之头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二矣。武王入殷,表商容之闾,轼箕子之门,封比干之墓。今陛下能封圣人之墓,表贤人之闾,轼智者之门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三矣。发钜桥之粟,散鹿台之钱,以赐贫羸。今陛下能散府库以赐贫羸乎?”曰:“未能也。”“其不可四矣。殷事已毕,偃革为轩,倒载干戈,以示天下不复用兵。今陛下能偃革,倒载干戈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五也。休马于华山之阳,以示无所用。今陛下能休马无所用乎?”曰:“未能也。”“其不可六也。休牛于桃林之阴,以示不复输粮。今陛下能休牛不复输粮乎?”曰:“未能也。”“其不可七矣。且夫天下游士,捐其亲戚,弃坟墓,去故旧,从陛下游者,皆日夜望尺寸之地,今复立韩、魏、燕、赵、齐、楚之后,其王皆复立,游士各归事其主,从其亲戚;反其故旧坟墓,陛下谁与取天下乎?”曰:“未能也。”“其不可八也。且夫楚惟无强,六国复挠而从之,陛下焉得而臣之乎?诚用客之计,陛下之事去矣。”汉王辍食吐哺,骂曰:“竖儒几败乃公事。”令趣销印,止不使,遂幷天下之兵,诛项籍,定海内,张子房之谋也。
    汉五年,追击项王阳夏南,止军,与淮阴侯韩信,建成侯彭越期会而击楚军,至固陵不会,楚击汉军,大破之。汉王复入壁,深堑而守之,谓张子房曰:“诸侯不约,奈何?”对曰:“楚兵且破,而未有分地,其不至固宜,君王能与共天下,今可立致也;则不能,军未可知也。君王能自陈以东傅海尽与韩信,睢阳以北至谷城尽与彭越,使各自为战,则楚易败也。”汉王乃使使者告韩信、彭越曰:“幷力击楚,楚已破,自陈以东傅海与齐王,睢阳以北至谷城与彭相国。”使者至,韩信、彭越皆喜,报曰:“请今进兵。”韩信乃从齐行,彭越兵自梁至,诸侯来会,遂破楚军于垓下,追项王,诛之于淮津,二君之功,张子房之谋也。
    汉六年,正月,封功臣,张子房未尝有战功,高皇帝曰:“铉筹策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子房功也,子房自择齐三万户。”良曰:“始臣起下邳,与上会留,此天以臣授陛下。陛下用臣计,幸而时中,臣愿封留足矣,不敢当齐三万户。”乃封良为留侯。及萧何等其余功臣,皆未封。群臣自疑,恐不得封,咸不自安,有摇动之心。于是高皇帝在雒阳南宫上台,见群臣往往相与坐沙中语。上曰:“此何语?”留侯曰:“陛下不知乎?谋反耳。”上曰:“天下属安,何故而反?”留侯曰:“陛下起布衣,与此属定天下,陛下已为天子,而所封皆萧曹故人,所诛皆平生怨仇。今军吏计功,以天下不足以遍封,此属畏陛下不能尽封,又见疑平生过失及诛,故即聚谋反耳。”上乃忧,曰:“为将奈何?”留侯曰:“上平生所憎,群臣所共知谁最甚者?”上曰:“雍齿与我有故,数窘辱我,欲杀之,为其功多,故不忍。”留侯曰:“今急,先封雍齿,以示群臣。群臣见雍齿得封,即人人自坚矣。”于是上置酒封雍齿为什方侯,而急诏趣丞相御史定功行封,群臣罢酒,皆喜曰:“雍齿且侯,我属无患矣。”还倍畔之心,销邪道之谋,使国家安宁,累世无事无患者,张子房之谋也。
    高皇帝五年,齐人娄敬戍陇西,过雒阳,脱辂挽,见齐人虞将军曰:“臣愿见上言便宜事。”虞将军欲以鲜衣。娄敬曰:“臣衣帛,衣帛见;衣褐,衣褐见,不敢易。”虞将军入言上,上召见,赐食已而问,敬对曰:“陛下都雒阳,岂欲与周室比隆哉?”上曰:“然。”敬曰:“陛下取天下,与周室异。周之先自后稷,尧封之邰,积德累善十余世,公娇避桀居邠,大王以狄伐去邠,杖马策居岐国,人争归之,及文王为西伯,断虞芮讼,始受命,吕望、伯夷自海滨来归之,武王伐纣,不期而会孟津上八百诸侯,灭殷,成王即位,周公之属傅相,乃营成周雒邑,以为天下中,诸侯四方,纳贡职道里均矣。有德则易以王,无德则易以亡,凡居此者,欲令周务德以致人,不欲恃险阻,令后世骄奢以虐民。及周之衰分为两,天下莫朝,周不能制,非德薄,形势弱也。今陛下起丰击沛,收卒三千人,以之径往卷蜀汉,定三秦,与项羽大战七十,小战四十,使天下民肝脑涂地,父子暴骨中野,不可胜数,哭泣之声未绝,伤夷者未收,而欲比隆成康周公之时,臣窃以为不侔矣。且夫秦地被山带河,四塞以为固,卒然有急,百万之众可具。因秦之固,资甚美膏腴之地,此谓天府。陛下入关而都,山东虽乱,秦故地可全而有也。夫与人斗而不搤其亢,拊其背,未全胜也。”
    高皇帝疑,问左右大臣,皆山东人,多劝上都雒阳,东有成皋,西有肴渑,倍河海,向伊洛,其固亦足恃,且周数百年,秦二世而亡,不如都周。留侯张子房曰:“雒阳虽有此固,国中小不过数百里,田地狭,四面受敌,此非用武之国。夫关中左肴函,右陇蜀,沃野千里,南有巴蜀之饶,北有故宛之利,阻三面,守一隅,东向制诸侯,诸侯安定,河渭漕挽。天下西给京师;诸侯有变,顺流而下,足以委输,此所谓金城千里,天府之国也。娄敬说是也。”于是高皇帝即日驾,西都关中,由是国家安宁。虽彭越、陈狶、卢绾之谋,九江燕代之兵,及吴楚之难,关东之兵,虽百万之师,犹不能以为害者,由保仁德之惠,守关中之固也。国以永安,娄敬、张子房之谋也。上曰:“本言都秦地者,娄敬也。娄者乃娇也。”赐姓娇氏,拜为郎中,号曰奉春君,后卒为建信侯。
    留侯张子房,于汉已定,性多疾,即导引不食谷,杜门不出。岁余,上欲废太子,立戚氏夫人子赵王如意,大臣多争,未能得坚决者也。吕后恐,不知所为。人或谓吕后曰:“留侯善画计策,上信用之。”吕后乃使建成侯吕泽劫留侯曰:“君常为上计,今日欲易太子,君安得高河卧?”留侯曰:“始上数在困急之中,幸用臣,今天下安定,以爱幼欲易太子骨肉间。虽臣等百余人,何益?”吕泽强要曰:“为我画计。”留侯曰:“此难以口舌争也,顾上有所不能致者,天下有四人,园公、绮里季、夏黄公、角里先生。此四人者年老矣,皆以上慢侮士,故逃匿山中,义不为汉臣,然上高此四人。公诚能无爱金玉璧帛,令太子为书,卑辞以安车迎之,因使辩士固请宜来,来以为客,时时从入朝,令上见之,上见之即必异问之,问之,上知此四人,亦一助也。”于是吕后令吕泽使人奉太子书,卑辞厚礼迎四人。四人至,舍吕泽所。至十二年,上从破黥布军归,疾益甚,愈欲易太子,留侯陈不听,因疾不视事,太傅叔孙通称说引古,以死争太子,上佯许之,犹欲易之。及燕,置酒;太子侍,四人者从太子,皆年八十有余,鬓眉皓白,衣冠甚伟,上怪而问之曰:“何为者?”四人前对,各言其姓名,上乃惊曰:“吾求公数岁,公避逃我,今公何自从吾儿游乎?”四人皆对曰:“陛下轻士善骂,臣等义不辱,故恐而亡匿,闻太子为人子孝仁、敬爱士,天下莫不延颈,愿为太子死者,故来耳。”上曰:“烦公幸卒调护太子。”四人为寿已毕,起去,上目送之,召戚夫人指示四人者曰:“我欲易之,彼四人辅之,羽翼已成,难动矣。吕氏真而主矣。”戚夫人泣下,上曰:“为我楚舞,吾为若楚歌。”歌曰:“槛鹄高蜚,一举千里,羽翮已就,横绝四海,当可奈何?虽有矰缴,尚安能施?”歌数阕,戚夫人唏嘘流涕,上起去罢酒,竟不易太子者,留侯召四人之谋也。
    汉十一年,九江黥布反,高皇帝疾,欲使太子往击之,是时园公、绮里季、夏公黄、角里先生,已侍太子,闻太子将击黥布,四人相谓曰:“凡来者将以存太子,太子将兵事,危矣。”乃说建成侯曰:“太子将兵,有功,则位不益;无功,从此受祸矣。且太子所与俱诸将,皆尝与上定天下枭将也,乃使太子将之,此无异使羊将狼也,皆不肯为用尽力,其无功必矣。臣闻母爱者子抱,今戚夫人日夜侍御,赵王常居抱前,上终不使不肖子居爱子上。明乎其代太子位必矣。君何不急谓吕后承间为上泣,言黥布天下猛将,善用兵,诸将皆陛下故等伦,乃令太子将此属,无异使羊将狼,莫为用。且使布闻之,即鼓行而西耳。上虽疾,卧护之,诸将不敢不尽力,虽苦,强为妻子计。载辎车,卧而行。”于是吕泽立夜见吕后,吕后承间为上泣而言,如四人意。上曰:“吾惟竖子,故不足遣,乃公自行耳。”于是上自将东,群臣居守,皆送至霸上。留侯疾,强起至曲邮见上曰:“臣宜从,疾甚,楚人剽疾,愿上无与楚人争锋。”因说上曰:“令太子为将军,监关中诸侯兵。”上谓子房虽疾,强起卧而傅太子,是时叔孙通已为太子太傅,留侯行少傅事。汉遂诛黥布,太子安宁,国家晏然,此四公子之谋也。
    齐悼王者,孝惠皇帝之兄也。孝惠皇帝二年,悼惠王入朝,孝惠皇与悼惠王燕饮,乃行家人礼,同席。吕太后怒,乃进鸩酒,孝惠皇帝知,欲代饮之,乃止。悼惠王惧不得出城,上车太息,内史参乘怪问其故,悼惠王具以状语内史,内史曰:“王宁亡十城耶?将亡齐国也?”悼惠王曰:“得全身而已,何敢爱城哉!”内史曰:“鲁元公主,太后之女,大王之弟也。大王封国七十余城,而鲁元公主汤沐邑少;大王诚献十城为鲁元公主汤沐邑,内有亲亲之恩,外有顺太后之意,太后必大喜。是亡十城而得六十城也。”悼惠王曰:“善。”至邸上,奏献十城为鲁元公主汤沐邑,太后果大悦受邑,厚赐悼惠王而归之,国遂安,齐内史之谋也。
    孝武皇帝时,大行王恢数言击匈奴之便,可以除边境之害,欲绝和亲之约,御史大夫韩安国以为兵不可动。孝武皇帝召群臣而问曰:“朕饰子女以配单于,币帛文锦,赂之甚厚,今单于逆命加慢,侵盗无已,边境数惊,朕甚闵之,今欲举兵以攻匈奴,如何?”大行臣恢再拜稽首曰:“善。陛下不言,臣固谒之。臣闻全代之时,北未尝不有强胡之故,内连中国之兵也,然尚得养老长幼,树种以时,仓廪常实,守御之备具,匈奴不敢轻侵也。今以陛下之威,海内为一家,天子同任,遣子弟乘边守塞,转粟挽输,以为之备,而匈奴侵盗不休者,无他,不痛之患也。臣以为击之便。”御史大夫臣安国稽首再拜曰:“不然。臣闻高皇帝尝围于平城,匈奴至而投鞍高于城者数所。平城之危,七日不食,天下叹之。及解围反位,无忿怨之色,虽得天下,而不报平城之怨者,非以力不能也。夫圣人以天下为度者也,不以己之私怒,伤天下之公义,故遣娇敬结为私亲,至今为五世利。孝文皇帝尝一屯天下之精兵于常溪广武,无尺寸之功。天下黔首,约要之民,无不忧者,孝文皇帝悟兵之不可宿也,乃为和亲之约,至今为后世利。臣以为两主之迹,足以为效,臣故曰勿击便。”
    大行曰:“不然。夫明于形者,分则不过于事;察于动者,用则不失于利;审于静者,恬则免于患。高帝被坚执锐,以除天下之害,蒙矢石,沾风雨,行几十年,伏尸满泽,积首若山,死者什七,存者什三,行者垂泣而倪于兵。夫以天下末力,厌事之民,而蒙匈奴饱佚,其势不便。故结和亲之约者,所以休天下之民。高皇帝明于形而以分事,通于动静之时。盖五帝不相同乐,三王不相袭礼者,非政相反也,各因世之宜也。教与时变,备与敌化,守一而不易,不足以子民。今匈奴纵意日久矣,侵盗无已,系虏人民,戍卒死伤,中国道路,槥车相望,此仁人之所哀也。臣故曰击之便。”御史大夫曰:“不然,臣闻之,利不什不易业,功不百不变常,是故古之人君,谋事必就圣,发政必择语,重作事也。自三代之盛,远方夷狄,不与正朔服色,非威不能制,非强不能服也,以为远方绝域,不牧之民,不足以烦中国也。且匈奴者,轻疾悍前之兵也,畜牧为业,弧弓射猎,逐兽随草,居处无常,难得而制也。至不及图,去不可追;来若风雨,解若收电,今使边郡久废耕织之业,以支匈奴常事,其势不权。臣故曰勿击为便。”
    大行曰:“不然。夫神蛟济于渊,而凤鸟乘于风,圣人因于时。昔者,秦缪公都雍郊,地方三百里,知时之变,攻取西戎,辟地千里,幷国十二,陇西北地是也。其后蒙恬为秦侵胡,以河为境,累石为城,积木为寨,匈奴不敢饮马北河,置烽燧然后敢牧马。夫匈奴可以力服也,不可以仁畜也。今以中国之大,万倍之资,遣百分之一以攻匈奴,譬如以千石之弩,射溃疽,必不留行矣。则北发月氏,可得而臣也。臣故曰击之便。”御史大夫曰:“不然。臣闻善战者,以饱待饥,安行定舍,以待其劳,整治施德,以待其乱,接兵奋众,深入伐国堕城,故常坐而役敌国,此圣人之兵也。夫冲风之衰也,不能起毛羽;强弩之末力,不能入鲁缟。盛之有衰也,犹朝之必暮也,今卷甲而轻举,深入而长驱,难以为功。夫横行则中绝,从行则迫胁;徐则后利,疾则粮乏,不至千里,人马绝饥,劳以遇敌,正遗人获也。意者有他诡妙,可以擒之,则臣不知,不然未见深入之利也。臣故曰勿击之便。”
    大行曰:“不然。夫草木之中霜雾,不可以风过;清水明镜,不可以形遯也;通方之人,不可以文乱。今臣言击之者,故非发而深入也,将顺因单于之欲,诱而致之边,吾伏轻卒锐士以待之,险鞍险阻以备之。吾势以成,或当其左,或当其右;或当其前,或当其后,单于可擒,百必全取。臣以为击之便。”于是遂从大行之言。孝武皇帝自将师伏兵于马邑,诱致单于。单于既入塞,道觉之,奔走而去。其后交兵接刃,结怨连祸,相攻击十年,兵凋民劳,百姓空虚,道殣相望,槥车相属,寇盗满山,天下摇动。孝武皇帝后悔之。御史大夫桑弘羊请佃轮台。诏却曰:“当今之务,务在禁苛暴,止擅赋。今乃远西佃,非能以慰民也。朕不忍闻。”封丞相号曰富民侯,遂不复言兵事。国家以宁,继嗣以定,从韩安国之本谋也。
    孝武皇帝时,中大夫主父偃为策曰:“古者诸侯地不过百里,强弱之形易制也。今诸侯或连城数十,地方千里,缓则骄,易为淫乱;急则阻其强而合从,谋以逆京师,今以法割之,即逆节萌起,前日晁错是也。今诸侯子弟或十数,而适嗣代立,余虽骨肉,无尺地之封,则仁孝之道不宣,顾陛下令诸侯得推恩,分子弟以地侯之,彼人人喜得所愿,上以德施,实封其国,而稍自消弱矣。”于是上从其计,因关马及弩不得出,绝游说之路,重附益诸侯之法,急诖误其君之罪,诸侯王遂以弱,而合从之事绝矣,主父偃之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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