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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论语笔解》看唐儒对汉儒的超越与儒学的革新(2)


    三、由事而道,温故知新 
    汉儒解经,着眼点在事相,力求将字意解释明白。然而,汉儒正是因为只知事而不知道,从而丢掉了儒家学术的内核,也不可能有创新精神。 
    (一)《论语·学而》: 
    子曰:“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 
    孔安国注: 
    敏,疾也;有道,有道德者,正谓问事是非。 
    按孔注,孔子所告知的,就是做事快捷而说话谨慎,而且要到有道德的人那里去询问做事的是非,这样就可以叫做“好学”了。但孔注在韩愈、李翱看来,却是没明白究竟,因为孔安国不能够把事与道区分开来。 
    韩愈说: 
    “正”谓问道,非问事也。上句言事,下句言道,孔不分释之,则事与道混而无别矣。 
    李翱称: 
    凡人事政事,皆谓之事迹。若道则圣贤德行,非记诵文辞之学而已。孔子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此称为“好学”。孔云“问事是非”,盖得其近者小者,失其大端。 
    从前面的论述可知,道与言辞事迹之间的区分是韩愈、李翱关注形上追求的关键。孔安国的问题就在于只注意事而不明白道,所以混道与事为一炉,而从根本上泯灭了道。按李翱,孔子以“不迁怒,不贰过”解答“好学”,便是从根本上划清了记诵文辞之学与圣贤德行之道的界限。因为“不迁怒,不贰过”的意志品格是无法从外在的“事迹”去体验的。孔注只抓住事而遗忘了道,所以是得小而失大。 
    (二)《论语·为政》: 
    子曰:“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 
    孔安国注: 
    温,寻也;寻绎故者,又知新者,可以为师矣。 
    就是说,既能反复推求原有的学问,又能获取新的知识,就可以做老师了。孔注的基础是人们的常识,即以“故”为旧有的知识,可这样的常识在韩愈、李翱看来却是有问题的,因为它把对为师者的要求完全限制在寻释文翰的经学窠臼之中。 
    韩愈说: 
    先儒皆谓寻绎文翰,由故及新,此记问之学,不足为人师也。吾谓故者,古之道也;新谓己之新意,可为师法。 
    李翱曰: 
    仲尼称子贡云:“告诸往而知来者。”此与温故知新义同。孔谓“寻释文翰”则非。 
    寻绎文翰的记问之学在汉儒的确是为人师的基本条件,师法便是师寻绎经典之法,所以孔注在经学的意义上是可以成立的。但这在韩愈、李翱显然不满足。在他们看来,温故之“故”绝非记问的旧学,而是能探求文中之道、能够发挥己意的新学。正是抓住了古往今来之道,所以能够预知未来。 
    就为人师来讲,韩愈写下了千古传诵的名篇《师说》,提出为师者的根本职责是“传道、授业、解惑”。三者之间虽然是互相发明的关系,但首要的任务无疑是传道。师能够传道,在于首先闻道。而“闻道有先后”,先闻道者便是师,故究竟何者为师,在韩愈实际上是不确定的。师者,“师道也”,“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4]。那么,所谓“师说”,其实关键不在于说师,而在于说道。韩愈其人,首先是著名的文学家,但他本人反复强调的,却不是这外在的“文”,而是内在的“质”。爱好的是古人所传承之道。道才是全部问题的中心,他所提出而在后来产生重大影响的道统论,体现的也正是他以仁义为“定名”的道的传承。 
    四、心与迹之间 
    如何看待心与迹之间的关系,在唐代及以后儒学是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儒佛关系的争辩,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可以从心与迹的角度去认识:着眼于迹,则儒佛各异;依据于心,则儒佛可一。在这一层面,韩愈为树立儒家的道统,与佛教处于势不两立的地位,这就决定了他的批佛只能是站在迹的角度。他指斥佛教“欲治其心而外天下国家,灭其天常”[5],佛教徒“髡而辎,无夫妇父子,不为耕农蚕桑而活乎人”[6]。但如柳宗元所指出的,“退之所罪者,其迹也”。韩愈“知石而不知韫玉”[6],表现出在反佛问题上存在的盲目性和片面性。 
    然而,如果不谈儒佛关系或道统问题,韩愈对心与迹的问题其实是有认识的。面对在他之前的汉儒,韩愈正是用心迹的范畴去进行批判的。 
    《论语·先进》: 
    子张问善人之道。子曰:“不践迹,亦不入于室。” 
    孔安国注: 
    善人不但不循旧迹,亦少创业,亦不能入圣人之奥室。 
    在孔安国,他注意的只有善人而没有善人之“道”;然而“善人”的层次也不高,三层含义都是否定性的:既不能遵循旧有的传统,也很少能开创事业,更不能进入圣人的厅堂。就是说,按孔安国的理解,孔子对子张所问,所持的是批评的态度。孔氏的如此解说,韩愈和李翱完全不能认同。 
    韩愈言: 
    孔说非也。吾谓善人即圣人异名尔,岂不循旧迹而又不入圣人之室哉!盖仲尼诲子张,言善人不可循迹而至于心室也。圣人心室,惟奥惟微,无形可观,无迹可践,非子张所能至尔。 
    李翱云: 
    仲尼言,由也升堂未入于室,室是心地也。圣人有心有迹,有造形有无形,堂堂乎子张,诚未至此。 
    在韩愈,善人就是圣人,根本不存在不循旧迹而又不入圣人之室的问题。孔子所要告诫子张的,是善人必须要超越旧迹才能进入心室。因为心室的境界深奥微妙,无迹无形,是感知所不可及之地。子张停留于践迹的境地,所以尚不能升入心室。显然,在韩愈这里,由迹入心、由形而下到形而上这条路是走不通的。 
    李翱的观点与韩愈有相同之处,他亦将圣人的世界分成了迹与心、有形与无形两个方面,子路、子张都是徘徊于迹而未能进达心。不过,韩、李之间也有一定的区别。韩愈只谈圣人之心而不言迹,李翱则认为圣人本身是心迹兼备的,那么,子张的未能入室,便可以理解为他尚未打通从有形之迹进入无形之心的道路。但正因为如此,他也就默认了心迹之间是可以沟通的。 
    因而,从总体上看,《论语笔解》虽然是以韩愈为主、李翱辅之,但在如何打通心与迹、形而下与形而上这一本体论思辨的根本问题上,李翱却比韩愈有更多思考,要求打通二者之间的关节,原因就在于李翱对佛教心迹合一思想的主动的吸收。在这里,参看一下后来朱熹和弟子的讨论是很有意思的。《朱子语类》记载: 
    浩问:“唐时,莫是李翱最识道理否?”曰:“也只是从佛中来。”浩曰:“渠有《去佛斋》文,辟佛甚坚。”曰:“只是粗迹。至说道理,却类佛。”[7] 
    《去佛斋》是李翱写就的一篇辟佛文字,中心在谴责当时“举身毒(印度)之术乱圣人之礼”、“以夷狄之风而变乎诸夏”的社会流俗,突出的是儒家的礼义教化。他在这一层面的认识与韩愈是一致的,朱熹遂以为是属于外在的“粗迹”,因为“道理”之精微是只能内在于心的。在朱熹看来,一方面,是否识见“道理”,是他用以判断宋初学派是否属于“理学”的一个重要标准;另一方面,正是李翱“从佛中来”或“类佛”才造就了他“最识道理”,也帮助了儒家从“文章”走向性与天道。事实上,儒家心性之学的“道理”本来也需要从佛学中采撷,从而也最终奠定了李翱思想在哲学发展史上的重要价值。 
    【注释】 
    ①见《论语注疏》该篇章,《十三经注疏》本。亦见《论语笔解》所引。以下各注同,不再指明。 
    ②韩愈、李翱引文均来自《论语笔解》相应篇章,《丛书集成初编》本,中华书局,1991.下不再注明。 
    ③“文(者)以明道”虽由柳宗元提出(见《答韦中立论师道书》),但其思想实质与韩愈是相通的,故用来指代他们思想的共同命题。 
    【参考文献】 
    [1]韩愈.答李秀才书[A].韩昌黎全集:卷十六[M].中国书店,1991(影印).248. 
    [2]韩愈.题《哀辞》后[A].韩昌黎全集:卷二十一.311. 
    [3]李翱.复性书中[A].全唐文:第7册[C].北京:中华书局,1983(影印).6436. 
    [4]韩愈.师说[A].韩昌黎全集:卷十二.185. 
    [5]韩愈.原道[A].韩昌黎全集:卷十一.174. 
    [6]柳宗元.送僧浩初序[A].柳河东全集:卷二十五[M].北京:中国书店,1991(影印).285. 
    [7]朱熹.朱子语类:卷一三七[M].北京:中华书局,1986.3276. 
    (原载《河南师范大学学报》2009年1期。录入编辑:乾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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