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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古传说不能作为中国哲学的萌芽(2)

二、关于盘古传说的义理分析
    从中国上古以及先秦时期留下的史料看,在老子哲学之前,“天”或“帝”是最高信仰之神(15),无论在甲骨金文还是在传世文献中都是如此。孔子述而不作,好古敏求,他说“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论语·泰伯》),此即以“天”为最高的范畴,它是尧、舜等古帝王效法的楷模。老子原创性地提出“有物混成,先天地生”(《老子》二十五章),由此,“天地”才不再是自古固有的。于是在以后的中国哲学中,才有了《易传·系辞上》所谓“易有太极,是生两仪”(按“两仪”即天地,《系辞上》在“易有太极,是生两仪”句后有云“是故法象莫大乎天地”),《庄子·大宗师》所谓“夫道有情有信……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以及《淮南子·天文训》所谓“道始于虚霩,虚霩生宇宙,宇宙生气……清阳者薄靡而为天,重浊者凝滞而为地”。从这一思想的发展脉络看,没有任何根据说盘古开天地的创世神话在老子哲学之前就有了,而只能说其产生于汉代哲学之后。
    如许多研究盘古传说的论著所引,先秦时期追问天地的起源,较为典型的史料是屈原《天问》所谓:“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闇,谁能极之?冯翼惟像,何以识之?明明闇闇,惟时何为?阴阳三合,何本何化?”这段史料的背景应是老子提出了“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又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老子》四十二章)屈原是就此而追问天地万物如何产生的究竟,其中还提到了“女歧无合,夫焉取九子”、“女娲有体,孰制匠之”等神话,这些神话都是讲天地开辟以后的事,我们从中看不出有盘古开天地的线索。
    教材引用了1942年在长沙子弹库出土《楚帛书》中的一段史料:
    曰故(古)大熊雹戏(伏羲),出自□震(本字为上“雨”下“走”),尻(居)于睢□。厥□俣俣(本字为左“人”右“鱼”),□□□女。梦梦墨墨(茫茫昧昧),亡章弼弼。□每(晦)水□,风雨是於。乃取(娶)虐(且)□□子之子,曰女皇(娲),是生子四。□是襄(壤),天践是各(格),参化法步(度)。为禹为划万(契),以司堵襄,咎(晷)天步廷,乃上下朕(腾)传(转),山陵丕疏。……未又(有)日月,四神相弋(代),乃步以为岁,是惟四时。
    教材说“《楚帛书》文献的形成年代较早”(16),而实际上出土《楚帛书》的长沙子弹库楚墓“大体定在战国中晚期之间”,“帛书帛画的年代当与之相去不远”(17)。若此,《楚帛书》的形成年代大约与屈原同时,也是在老子哲学之后才发生。对于《楚帛书》具体文字的理解,学术界确实还存在着分歧。而其大意是否就是讲“天地尚未形成”时的创世说,这也存在着许多疑点。帛书说伏羲“出自□震”,这可能受到《易传·说卦》“帝出乎震”的影响,《说卦》云“震,东方也”,可见当时已经有了方位。“□震”又被释读为“雷泽”,《山海经·海内东经》云“雷泽中有雷神,龙身而人头,鼓其腹则雷,在吴西”,研究者认为此“雷泽”即是太湖,而“太湖正在吴西”(18)。伏羲“尻(居)于睢□”,此“睢□”指睢山(荆山)或睢水(淮水)。可见在伏羲时已经有了山、河、雷、泽等等。《周易·系辞下》疏引《帝王世纪》云“燧人之世有大人迹出于雷泽,华胥履之而生包羲”,然则伏羲并不是最先创世的神。《系辞下》所谓“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云云,更是讲天地开辟以后的事了。参稽以上诸说,帛书中的“梦梦墨墨”(茫茫昧昧)若解读为“天地尚未形成”时的混沌,实应大打折扣。
    帛书中的“俣俣”(本字为左“人”右“鱼”),可解读为“渔人”或“渔鱼”,李零认为此“渔”字与《系辞下》的“包牺氏……作结绳而为网罟,以佃以渔”相应。而“梦梦墨墨”(茫茫昧昧),则与《淮南子·俶真训》的“及世之衰也,至伏羲氏,其道昧昧芒芒然”相应。伏羲和女娲“在帛书中被描绘成一对起于渔猎时代的男女祖先,当他们所在之时,一切尚处于昏蒙未化的状态”(19)。既然是“起于渔猎时代”,那么若把“梦梦墨墨”“昏蒙未化”理解为“天地尚未形成”时的状态就是很牵强的。实际上,“帛书是一部与历忌之书有关的著作”,为了增强“历忌”的神圣性,故而“帛书此篇是讲日月四时形成的神话”(20)。从伏羲和女娲的四子“天践是各(格),参化法步(度)”(21)以成四时看,当时也并不是“天地尚未形成”。因而,《楚帛书》不应理解为伏羲和女娲及其四子“开辟天地”的创世神话。
    《太平御览》卷七十八引《风俗通》云:“俗说天地开辟,未有人民,女娲抟黄土造人。剧务,力不暇供,乃引绳于泥中,举以为人。”《淮南子·览冥训》又有“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的神话。这两则神话当然也是讲“天地开辟”以后的事。
    吕思勉在《盘古考》中把《述异记》中的“先儒说”、“古说”和“吴楚间说”区别于《三五历记》之说和《述异记》的首两说,这对于我们分析中国古代神话与“盘古开天地”神话的不同仍是有意义的。吕思勉认为,《述异记》中的后三说与《山海经》中的“钟山之神,名曰烛阴,视为昼,瞑为夜,吹为冬,呼为夏”云云有相似之处。我们可以看出,中国古代关于伏羲、女娲以及神农、黄帝等等的神话传说,也与《山海经》中的神话传说大致属于一类,即它们都是讲“天地开辟”以后的事,而不是讲类似于“盘古开天地”的创世神话。因此,即便是“盘古”与“伏羲”音近相通,“盘古”是从“伏羲”演变而来的话,那么,此“盘古”的前身也并非后来那位“开天辟地”的盘古。
    学界又有“盘古”与“槃瓠”音近相通的观点,而关于槃瓠的传说始自《后汉书·南蛮传》:
    昔高辛氏有犬戎之寇,帝患其侵暴,而征伐不克。乃访募天下,有能得犬戎之将吴将军头者,购黄金千镒,邑万家,又妻以少女。时帝有畜狗,其毛五采,名曰槃瓠。下令之后,槃瓠遂衔人头造阙下,群臣怪而诊之,乃吴将军首也。帝大喜,而计槃瓠不可妻之以女,又无封爵之道,议欲有报而未知所宜。女闻之,以为帝皇下令,不可违信,因请行。帝不得已,乃以女配槃瓠。槃瓠得女,负而走入南山,止石室中。所处险绝,人迹不至。于是女解去衣裳,为仆鉴之结,着独力之衣。……经三年,生子一十二人,六男六女。槃瓠死后,因自相夫妻。……其后滋蔓,号曰蛮夷……今长沙武陵蛮是也。
    按“高辛氏”即传为“五帝”之一的帝喾,是黄帝的曾孙,在少昊、颛頊之后,尧、舜之前。“犬戎之寇”发生在西周时期,故而关于“槃瓠”的传说当是西周以后所编造(22)。夏曾佑在《中国历史教科书》中说:“今按盘古之名,古籍不见,疑非汉族旧有之说,或盘古、槃瓠音近,槃瓠为南蛮之祖……故南海独有盘古墓,桂林又有盘古祠。不然,吾族古皇并在北方,何盘古独居南荒哉?”童书业认为,夏氏的这个说法是对的,但也有疑问:“为什么南蛮民族的祖先会得变为开天辟地的人物?”(23)吕思勉在《盘古考》中说,对夏氏的说法“予昔亦信之,今乃知其非也”,“凡神话传说,虽今古不同,必有沿袭转移之迹,未有若盘古、槃瓠之说,绝不蒙者”(24)。确实,“盘古”与“槃瓠”虽然音近相通,但是前者为“开天辟地”的创世之神,后者只是“高辛氏”之帝犬或南蛮之始祖,二者相差悬殊,绝不相蒙。
    依吕思勉、饶宗颐等学者之说,《三五历记》和《述异记》中的“盘古开天地”创世神话本源于印度,是在佛教东传之后“杂彼外道之说而成”。既然是“杂彼外道”,那么其中就也含有中国本土的成分。如佛典《摩登伽经》述及外道之围陀多变:“更有一婆罗门名曰鸠求,变一围陀以为二分,二变为四,四变为八,八变为十,如是展转,凡千二百十有六种。”而在《三五历记》的盘古传说中则是:“盘古在其中,一日九变,神于天,圣于地……数起于一,立于三,成于五,盛于七,处于九,故天去地九万里。”按《三五历记》的“九变”之说是取于《周易》的“天阳”之数,与汉代的易学有密切的关系。如《京房易传》卷下云:“一、三、五、七、九,阳之数。”《易纬·乾凿度》云:“易变而为一,一变而为七,七变而为九,九者气变之究也……一者形变之始,清轻上为天,浊重下为地。”汉代的易学本于先秦的《老子》和《易传》,由一气而分化出天地,即《淮南子·天文训》所谓“清阳者薄靡而为天,重浊者凝滞而为地”,这在秦汉以后成为儒、道两家普遍认可的常识。《三五历记》的盘古神话也讲“阳轻为天,阴浊为地”,这在两汉儒、道学说的背景下毫不足奇,然而它一定是讲在老子哲学之后,而不可能发生在老子之前的中国远古。“阳轻为天,阴浊为地”本是讲由一气分化出天地的自然演化,所谓“阳轻”“阴浊”就是讲天地之所以分化的原因,而《三五历记》又把盘古说成是开天辟地的创世之神,这就是“杂彼外道之说而成”了。
    《五运历年记》所谓“元气蒙鸿,萌芽兹始,遂分天地,肇立乾坤,启阴感阳,分布元气,乃孕中和,是为人也”,这也是中国本土之说,惟后面的“首生盘古,垂死化身”云云乃是“杂彼外道之说”。中国古代的气论思想在先秦时期已有较高程度的发展,而“元气”概念始见于战国末期的《鹖冠子》,至汉代乃大为流行(25)。《五运历年记》讲“元气蒙鸿”,这也只能是发生在汉代以后,而不可能为先秦或中国远古之说。
    依吕思勉、饶宗颐等学者的考述,盘古开天地的创世神话产生于佛教东传之后,不应早于东汉末年。在此之前,盘古之神不见于中国的古籍和古画。然而在此之后,却“传之甚广”,不仅见于《艺文类聚》、《太平御览》、《绎史》、《通鉴续编》、《唐开元占经》、《古今律历考》等类书、史书和天文学著作,而且也被汉魏以后的神仙道教所吸收。如传为葛洪所作的《枕中书》有云:
    昔二仪未分,瞑涬鸿蒙,未有成形,天地日月未具,状如鸡子,混沌玄黄,已有盘古真人,天地之精,自号元始天王,游乎其中。……复经四劫,二仪始分,相去三万六千里。……复经二劫,忽生太元玉女……号曰太元圣母。元始君下游见之,乃与通气结精,招还上宫。……元始君经一劫,乃一施太元母,生天皇十三头……后生地皇,地皇十一头,地皇生人皇九头,各治三万六千岁。
    “盘古”成为道教的“元始天王”,这当然也是“杂彼外道之说而成”了。又《云笈七签》卷三《天尊老君名号历劫经略》有云:
    老君至开冥贤劫之时,托生榑桑太常玉帝天宫,以法授榑桑大帝,号曰无极太上大道君,亦号曰最上至真正一真人,亦号曰无上虚皇元始天尊。在元阳之上,则无极上上清微天中高上虚皇道君也。……尔时盘古真人因立功德,见召于天中。盘古乃稽首元始虚皇道君,请受《灵宝内经》三百七十五卷。时高上虚皇太上道君则授以《三皇内经》三十六卷。而盘古真人乃法则斯经,运行功用,成天立地,化造万物。
    在这里,“盘古”已由创世之神降格为“天尊老君”的下属。又《云笈七签》卷五十六《诸家气法》有云:
    混沌之先,太无空焉。混沌之始,太和寄焉。……窈窈冥冥,是为太易。元气未形,渐为太初。元气始萌,次谓太始。形气始端,又谓太素。形气有质,复谓太极。……元气先清,升上为天;元气后浊,降下为地。……洎乎元气蒙鸿,萌芽兹始,启阴感阳,分布元气,乃孕中和,是为人矣。首生盘古,垂死化身,气成风云,声为雷霆,左眼为日,右眼为月……身之诸虫因风所感,化为黎甿。
    显然,这是在《易纬·乾凿度》的“五太”(即太易、太初、太始、太素、太极)之说的后面再加上《五运历年记》的盘古神话。又明代邢云路《古经律历考》卷二十八在“道藏”条下有云:
    道言太上灵宝,先天地而生,然后有天地。数起于一,立于三,成于五,盛于七,极于九,故天去地九万里。
    虽然这里讲的是道教的“太上灵宝”,而没有讲“盘古”,但“数起于一……极于九,故天去地九万里”则分明是取自《三五历记》的盘古神话。
    不仅道教吸收了盘古神话,而且在儒、释著作中也有采纳盘古之说者。如宋代理学家胡宏所作《皇王大纪》,虽然认为“世传天地之初如鸡子,盘古氏以身变化”云云乃“讹失其真”,但仍以盘古氏为“三才首君”(《绎史》卷一所谓“作史者目为三才首君,何异说梦”,即是针对此)。元代的释念常所作《佛祖历代通载》,在首述“七佛”之后亦以盘古为“首君”。按盘古传说的原型本被印度佛教视为“外道之说”,而经中土的传衍,却也被纳入到中国佛教之内了。
    从盘古神话在汉魏以后“传之甚广”,被广泛吸收并加以多种演绎看,在我国西南少数民族中有把“檠瓠”祖先演变为“盘古”者,将其传唱为“开天辟地生乾坤,生得乾坤生万物,生得万物人最灵”的创世之神(26);又有学者在上世纪80年代经民间采风调查,访得在河南桐柏山一带有盘古山、盘古庙以及“盘古出世,开辟天地,补天、战洪水、除猛兽,发明衣服”等神话(27);这些少数民族的盘古“史诗”和中原地区的盘古“神话群”,虽然都有一定的依据,但实际上同汉代以后文献中的盘古传说一样,只能说明其“传之甚广”并有多种演绎,而无任何证据足以说明其发生在老子哲学之前。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