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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颜之乐”臆测(4)


    不过,应该指出的是,周敦颐所讲的“无欲”是有特殊含义的,适用于特殊人群。对于一般的劳苦大众来讲,谋生已经成为问题,基本的生存欲求都无法满足,根本没有心思去超凡入圣。从社会分工和身份来讲,从事体力劳动的社会成员被儒家视为“小人”,从事脑力劳动的统治者被儒家视为“君子”,“小人”奉养“君子”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毋庸讳言,传统社会的最大弊端是“君子”与“小人”之间的生活水平差距太大,前者很多时候穷奢极欲,后者经常食不果腹。理论家用“无欲”学说规劝前者,或许可能培养出几位有节制的“君子”,防止淫威泛滥。反之,试图用“无欲”学说钳制后者,那么将会加剧社会的不平等、不公正和不人道,无疑是对弱势群体的变相迫害。此时的儒家思想就很容易被改造为“专制之护符”,或者成为戴震谴责的“以理杀人”的凶器。可见,作为“君子”体贴出来的“无欲”学说不能随意施加在“小人”身上,否则极易诱发深层次的社会矛盾。
    三
    “孔颜之乐”是一种“主静”的乐趣,强调“无欲”的重要性,希望能够开拓一条圣贤治世的道路。梁绍辉先生对周敦颐思想中的“主静”和“无欲”进行了详细的比较,指出:“周敦颐虽然主静,但更提倡无欲。静虽是成圣的重要修养方法,但无欲才是成圣的根本性条件。故周敦颐提倡“无欲故静”。静是无欲的表现,而无欲则是静的来源,静是条件;无欲方能静,静必须无欲。”[8]这种建立在心性学说基础上的社会理想能否得到实现,恐怕连为数不多的道学家也不敢骤然下定结论。圣贤治世无异于乌托邦,在头脑中徘徊良久,久久不能挥去,总是看不到它的实际效果。按照黄百家对周敦颐“志学”对象的理解,“伊尹之志,虽在行道,然自负为天民之先觉,志从学来。颜子之学,固欲明道,然究心四代之礼乐,学以志裕。元公生平之寤寐惟此。”[9]伊尹“五就汤,五就桀”,最终成为殷商的股肱大臣,被孟子称为“圣之任者”;颜回是孔门中以“德行”著称的“好学者”,追问“为邦”的道理,即便没有机会施展治世才能,也修身复性,以卓越的精神境界感召后人。
    如前所述,孔子以“四毋”之学教育弟子,其中最为有趣的就是“毋我”,这个“毋我”能否解释成“无我”?进而推求,“孔颜之乐”能否被解释成“无我”?这种解释方式既牵扯到儒家内部的分派问题,又涉及儒学与佛教的理论差异和价值取向等问题。因而很难得到全面解答。不过,有一点值得注意,那就是孟子讲的“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能否与“孔颜之乐”连接在一起?或者说,二者在境界论上是否共通?在程颢那里,孟子的“乐莫大焉”与“孔颜之乐”是一体的,可以实现共通。这一点可以从后人所谓《定性书》中看出。然而章太炎却不赞同这种理解方式。在他看来,孟子的“乐莫大焉”类似于印度的“神我之见”,而“孔颜之乐”则属于“无我说”,二者有着天壤之别。
    以僧佉之学解释“孟子——周敦颐”一系的学术传承,是章太炎的一大创见。这一条学术传统,从孟子的“万物皆备于我”开始,经由周敦颐理解的“见其大”,到陈献章静坐之际“收拾此理”,成为中国哲学史上的神我说。章太炎认为,孟子的学说中断一千多年,直到周敦颐那里才得到传承,最明显的证据就是,传说中的鹤林寺寿涯禅师授予的四句偈:“有物先天地,无形本寂寥,能为万象主,不逐四时彫”。这首偈子由《宋元学案》的作者转引自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只不过将《老子》所讲的“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中的“天下母”改为“万象主”。一词变动,相差千里。章太炎以唯识学名相对“天下母”和“万象主”进行解读,认为前者是从依他起自性来讲的,对应于阿赖耶识,后者是从遍计所执自性来讲的,对应于外道的神我说,寿涯的学说在周敦颐那里得到了发挥,尤其以所谓“见其大”来解读颜回的境界,“天地间有至贵、至爱可求,而异乎彼者,见其大而忘其小焉尔。见其大则心泰,心泰则无不足;无不足,则富贵贫贱,处之一也。处之一,则能化而齐,故颜子亚圣。”(《通书·颜子》)这里所说的“见其大”被章太炎解释为“见到神我”,区别于“小我”。与“无我”学相比,“神我”是不彻底的不通透的,必须向前一步,用所谓“凿通后壁”的方式打掉最后一道障碍,提升境界。这一点见于章太炎对孟子、周敦颐、陈献章的学术品评,认为他们应该得孔、颜为师,自知克己,自知无我,自知有无所立卓尔,不得,则终身不离婆罗门僧佉师境界,然于得失宠辱生死之变,固已尘芥视之。其于四端,则如火之然,如泉之达矣,可不谓至贤乎?盖见神我者,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也;证无我者,大而化之之谓圣也。故以为人非顿悟,则有得乃无得之门,神我则无我之渐耳。[10]
    以“克己复礼”作为进入“无我”境界的途径,这个过程可以视为“我”的不断消解。孟子的“万物皆备于我”、周敦颐理解的“乐其见”、陈献章体认的“理”,都是“我”,确切地说,应该是僧佉派所讲的“神我”。从佛学角度来看,章太炎偏重于从真常唯心系的理论来理解唯识学,将《大般涅槃经》所谓“常乐我净”之“我”解释为“如来真我”或“大我”。在这种观念体系中,“如来真我”是去掉“人我执”与“法我执”之后的“我”,而不是僧佉派所谓的“神我”。孟子讲的“四端”,即“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孟子·公孙丑上》),已经洞察“神我”的功用,进而加以扩充,成就非凡。“四端”是进入圣人境界的阶梯,“神我”是“无我”的前期准备。从“四端”上升到“四毋”,从“神我”发展到“无我”,就很顺当地完成了由“外”至“内”的转变。章太炎的意思是说,这个过程正是以“渐修”成“顿悟”,二者的差别仍然是境界论层面的问题。
    从章太炎的观点来看,在学术理路方面,孔子、颜回构成一个“无我”的学术传统,孟子开启了类似于“神我”的学术传统,二者之间存在着明显的差异。这一点与周敦颐、二程对原始儒学的理解有着很大的不同。
    当然,将颜回与孔子视为同一学术系统的观点在王龙溪那里已经得到阐述。在他看来,颜回是孔子学问的“嫡传”,这套学问的精髓就是所谓“良知”。然而问题在于“良知”是孟子揭示出来的,用来解释“良知”的“性善说”也是孟子鼓吹的,如果将这套学问冠以颜回的名义,那似乎有超越历史材料的嫌疑。王龙溪将颜回视为孔子学问的“嫡传”,根据在于所谓“明睿所照,默识心通”,这是境界论上的会通,缺少史料依据;将子贡、子张视为“支派”,理由是“多学而识,由于闻见以附益之,不能自信其信”,这是一种推测,并不能确切反映二者的学术的全貌。王龙溪之所以这样讲,不过是为了占据道统上的优越地位,为本门赢得更多的话语权。在他那里,“良知”是孔门学术的“本”,经济、礼乐是“迹”,颜回得到了“本”,子贡、子张得到的是“迹”,大致说来,“良知不由闻见而有,而闻见莫非良知之用。多识者所以畜德。德根于心,不由多识而始全,内外毫厘之辨也。颜子没而圣学亡,后世所传者,子贡、子张一派学术,沿流至今,非一朝一夕之故。先师所谓良知之旨,乃千圣绝学,孔门之宗子也。”[11]孔子与颜回不能复生,无法为王龙溪的观点作证;子贡、子张早已作古,不能为自己的学术辩白。剩下的只是后人的推测。境界论凭借的是内证,缺乏客观的标准。这是中国哲学的一大异彩,也是明显的缺陷。
    如果今人仍旧追求“孔颜之乐”的境界,那只能将自己体认的感受与古人的文字表述加以对比,寻找二者的契合点,从“心”的角度加以融通。面对这种情况,我们不免会产生下面的疑虑:现代人能够在多大程度上理解古人,或者说超越时空的“心”的层面的认同能否成立?如果认为现代人可以享有“孔颜之乐”,那么这种充满直觉主义色彩的感受由谁来证明?这些问题恐怕不是日常语言所能回答的。
    注释
    [1] 程颢、程颐,《二程集》,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1023页。
    [2] 程颢、程颐,《二程集》,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577页。
    [3] 汤用彤,《魏晋玄学论稿》,《汤用彤全集》第4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96页。
    [4] 陈确,《陈确集》,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51页。
    [5] 程颢、程颐,《二程集》,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17页。
    [6] 冯友兰,《中国哲学史新编》第7册,《三松堂全集》第10卷,河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65—66页。
    [7] 冯契,《中国古代哲学的逻辑发展》(下),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746页。
    [8] 梁绍辉,《周敦颐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300页。
    [9] 黄宗羲,《宋元学案》第1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487页。
    [10] 章太炎,《菿汉昌言》,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79页。
    [11] 王畿,《王畿集》,凤凰出版社2005年版,第22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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