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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道佛三教合一的哲理探讨(4)


    据北京大学陈来教授对於阳明与湛甘泉环绕著儒佛融合与否乃至三教合一与否等中心问题的三次争论的分析,阳明确实赞成三教合一,但每一次都遭遇到甘泉的断然否定。陈来说,在第三次争论之时,「阳明不仅『旧病』未改,调子更加上升,以佛老之『空』为极致之论,这就使甘泉极为不安。」(注16)
    依陈来的了解,阳明在正德十年(四十四岁)稍後乃有以「空」为极致之说,「认为在生命境界上禅宗的生存智慧要高於儒家的道德境界。……归越之後,以四句为教法,公开提『无善无恶心之体』。可见,在阳明的整个思想中一直有
    两条线索,一条是从诚意格物到致良知的强化儒家伦理主体性的路线,另一条是如何把佛道(二家)的境界与智慧吸收进来,以充实生存的主体性的路线,而这两条线索最後都在『良知』上归宗。」(注17)陈来又说:「阳明对於儒释道(三教)的态度与一般儒者大不相同,他不仅肯定佛家的某些教义与圣人之道同,甚至鼓励门人去读《坛经》,把禅宗的思想与良知的思想结合起来。『本来面目』在禅宗即指清净佛性,『本来无一物』也是指心体本自清净,阳明的四句教首句无疑受到『坛经』的影响。……阳明并不讳言,这些有关『无』的生存智慧吸收了佛家(主要是禅宗)的思想,他明确肯定《金刚经》『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的思想,公开宣称圣人对仙佛心体虚无的思想并无异议,他强烈反对把主张心体的无滞性看成佛家独有的专利,力求在儒家内部找到其合法性。」(注18)
    我对陈来的上述诠释,想补充一点。陈来跳过泰半学者对於阳明致良知教与四句教的纯儒家式诠释,大胆主张阳明思想实有三教合一的倾向,且在两条线索之中的第二条「把佛道的境界与智慧吸收进来」,煞有见地。不过,阳明通过生死大关所建立的智慧,并不仅是「有关『无』的生存智慧」,而是面对死亡的挑战或生死的二元对立,予以精神超克的,具有实存本然性意味的生死智慧,有其良知教的生死学奠基。阳明通过自己的亲身生死体验,深深悟觉到,儒道佛就表面结构言,虽不同源亦不同路,就深层结构言,即契接会通在心性体认本位的生死学(理论基础)与生死智慧 (实践体悟) 这一点,於此无有上下,不分高低。因此阳明才会回答张元冲的质疑而说:「圣人尽性至命,何物不具,何待兼取(佛道)?二氏之用,皆我之用,即吾尽性至命中完养此身,谓之仙;即吾尽性至命不染世累,谓之佛。但後世儒者不见圣学之全,故与二氏成二见耳。」(〈年谱〉癸未条)。也就是说,就生死智慧的最高境界言,儒道佛殊途同归,并无「二见」,儒家亦不必刻意「兼取」佛道之长。当然,儒家如不必去「兼取」佛道,则必须突破孔子以来「未知生,焉知死」的偏「生」论调,以及停留在世俗谛层次的人伦道德偏差,深化本身的「生命的学问」为心性体认本位的生死学与生死智慧。我们在阳明思想确实看到了一种创造的转化,为了此一哲理的创新,如陈来所指出的,他大大藉助於禅宗的生死智慧。就这一点说,陈来所提到的阳明思想两条线索之中 ,第二条路线 (但改陈来所说「生存的主体性」为「生死的实存主体性」) 显然较第一条伦理主体性路线占了上风。理由很简单,生死问题是超世俗的生命终极课题;而儒家原先所偏重的人伦道德及其日常实践,只不过涉及纯世俗的生命问题而已,就哲理的深度与高度精神性或宗教性的境界言,远远不及前者。阳明所以能够发现这一点,乃是由於他曾有过生死体验与悟觉之故。
    在阳明弟子之中,对他有意依三教合一的根本理趣,建立儒家本身的生死学与生死智慧具有慧解的,独推王龙溪一人。他不但了解到阳明致良知教来自亲身的生死体悟,也了解到「良知」(亦即彻破生死对立的心性及其体认)足以「范围三教之宗」。同时,他更进一步推演出「良知」心体的本体论或存在论意义。如说阳明的「良知」心体仍偏重「心外无物」的实存主体性境界;龙溪可以说把阳明於此境界体认「与万物同体」的宇宙观推进一步,跳过主观与客观的二元对立,而把「良知」提高到贯通宇宙一切的终极真实。龙溪说:「良知虚寂明通,是无始以来不坏元神,本无生,本无死」;(注19) 「良知虚体不变,而妙应随缘,玄玄无辙,不可执寻,净净无瑕,不可污染,一念圆明,照彻千古。遇缘而生,若以为有,而实未生;缘尽而死,若以为无,而实未尝死。 通昼夜,一死生,不坠有无二见,未尝变也」; (注20)「此一点灵明 (即良知) 不为情迁,缘此一点灵明,穷天穷地,穷四海,穷万古,本无加损,本无得丧,是自己性命之根,尽此谓之『尽性』,立此谓之『立命』。生本无生,死本无死,生死往来,犹如昼夜,应缘而生,无生之乐;缘尽而死,无死之悲。」(注21)龙溪这里对於「良知」的存在论描叙,几与大乘佛学所云「缘起性空」,或道家所云非有非无之「道」,在终极真实一点无甚差异,且在终极关怀一点亦标明破除生死对立的意趣,很显然地有彻底转化致良知教为,(足以涵盖儒道佛的)三教合一意义的「生死学」这个意图在内。
    有趣的是,龙溪根据良知本位的生死学理念,去重新诠释孔子「朝闻道,夕死可矣」一语,说:「道(即良知)无生死。闻道,则能通昼夜,一死生,虚静光明,超然而逝,无生死可说,故曰:『夕死可矣』。犹云未尝生,未尝死也」。(注22)他又以庄子般的口吻解释说:「区区近来勘得生死一关,颇较明白。生死如昼夜,人所不免,此之谓『物化』。若知昼而不知夜,便是弱丧而不知归,可哀也已。孔氏云:『朝闻道可以夕死』。道无死生,忘死生而後超之。」(注23)
    又有趣的是,龙溪〈悟说〉一文开头即谓「君子之学,贵於得悟;悟门不开,无以徵学」,并提示入悟有三,即解悟(从言而入者)、证悟(从静坐而入者)与彻悟 (从人情事变链习而入者), 最後特别强调「忘悟」,以此为生死智慧的最高境界。依此四层悟境,龙溪解释阳明的心性体认历程说:「先师之学,其始亦从言入;巳而从静中取证;及居夷处困,动忍增益,其悟始彻。一切经纶变化,皆悟後之绪余也。赤水玄珠,索於罔象;深山至宝,得於无心。此入圣之微机,学者可以自悟矣。」(注24)龙溪在这里所强调的「学即是悟觉」,灵感来自慧能所开创的顿悟禅宗,到了现代新儒家,始由熊十力所继承发挥,但未领取龙溪原意,解儒家「生命的学问」根本处为心性体认本位的生死学与生死智慧。龙溪所云「彻悟」,亦不外是禅宗一向所擅长的「大彻大悟」,而他进一步提倡的(澈悟之後以无心彻底)「忘悟」,岂非本於庄子的忘人、忘天、忘心、忘道、坐忘乃至忘忘,以及庄子、郭象直至禅宗前後共说的无心?由是可知,阳明的致良知说到了龙溪,就语言与义理的双重表现,完全变成共通於儒道佛三教的,具有中国特色的一种心性体认本位的生死学与生死智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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