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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理符合论与虚无(3)


    至此,也就引出了现代西方哲学的一个核心问题——语言。就像逻辑、经验局限于世界之内一样,语言在本质上也是此在的,是被人的认知能力可达的空间限定的。人的逻辑推理指向哪里,经验扩张到哪里,语言将跟踪到哪里去完成一种表达。这样,世界也就成了被言说的世界,语言甚至因此从一种被使用的工具上升为对世界构成限定的本体。但是,就如同经验、逻辑只能在世界内有效一样,与此相伴的语言,其言说的有效性也只可能被限定在世界之内,否则就成了反逻辑、反经验、反理性的呓语,成了“满纸荒唐言”,成了“谬悠之说,无端涯之辞”。对于道家和禅宗而言,被逻辑、经验规定的语言都指向实有,而它们要言说的却是溢出实有之外的空无。在这个区域,人的知识满世界地寻找对象,以求在知识与对象的符合中实现真理性言说,但寻找的结果却是两手空空、将“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带回了家。在这种背景下,语言的荒谬也就出现了:人们想说,但却无对象可说。
    如果没有对象,就让语言重新回到它自身,这种回归无非是让语言说它自己,即空洞的喃喃自语。进而言之,当这种喃喃自语因失去意义的支撑而坠入虚无时,我们也就有了充分的理由选择沉默,将失语作为言说的命运。在道家哲学和禅宗中,从老子、释迦牟尼到后世的一些高僧大德,总是将沉默作为最高的智慧和德行,就是因为这种方式是对世界真相最好的守护。至于那些意识到一说就错又非说不可的人,如庄子和炮制了大量公案的禅师们,他们要么在佯狂中选择吊诡的“卮言”,要么答非所问,和参禅者打一些驴头不照马嘴的哑谜。这明显是要用反逻辑、反经验的语言来破语言,引导人最终放弃语言,回到存在本身。但是,既然他们已经说了,不管他们选择的言说方式是什么,已经意味着坠入了第二义——“念念说空,未识真空”,(《六祖坛经·行由品第一》)与世界的本相(真理)已隔了一层。
    面对这种被否定性思维逼向死角的极端情境,我们才真正能够体会到“谈何容易”这句话的深层意味。但反而言之,在人类思维(不管是肯定性的还是否定性的)可达的疆域之内,语言总是会表现出巨大的弹性和张力。比如,当我们说世界是不可言说的,这句话看似是对语言存在意义的否定,但它却又无形之中彰显了一个肯定性的事实,即“世界不可言说”这一事实正在被言说。或者有人会说:“‘世界不可言说这一事实’也是不可言说的。”甚至“世界不可言说这一事实的不可言说性也是不可言说的。”……如果我们不想陷入这种语言的循环,同时也不想因面对真理的失语而放弃自己的话语权,新的选择还是存在的,即打破常规的话语方式,为语言的存在另辟新境。
    在中国道家和禅宗中,为语言开辟新境的努力广泛存在。其中一个最重要的言说策略,就是只说世界不是什么,而放弃对世界是什么做出肯定的回答。或者说,将语言的功能界定在“是其所非是”的表达上,而对“是其所是”的侧面保持沉默。比如,老子讲“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道德经》第1章)正是用否定性的语言策略去说本体的“非是”,而搁置了它的“是”。再如禅宗,它认识到佛这种对象性本体不可靠,所以讲即心即佛,将对象性本体置换为心本体;但反身内视,除了肉体的实存之外,我们一无所见,由此证明心依然是一个虚存的概念。这样,所谓的“即心即佛”的肯定性表达,也就必然让位于“非心非佛”的否定性表达。进而言之,既然世界的本体不是心也不是佛,那么它是“空”吗?禅宗的回答依然是否定的,即:如果一切佛性、心性皆归于空性,那么这“空”虽然不是实存,但依然因为人说出了它而成为一种观念的实存或语言的实存。由此,似乎人心中一旦存在“空”这种观念,它已不再是空本身,而是陷入了语言或人的观念的牢笼之中。这样,对于人而言,他最终的选择必然是将“空”也空掉,即“空空”;如果“空空”又成为一种观念并诉诸语言的表达,那么这“空空”也必须空掉,即“空‘空空’”……。
    “念念说空,未识真空”。从以上分析看,西方古典哲学肯定的坚定性,在中国道禅那里就让位于一种否定的坚定性。认识在其极限处不是给人一种肯定的知识,而是在无限否定之后留下一点思想的残迹。与此相关的语言,它的功能就不是言说真理,而是言说真理的不可言说。这种语用观好像取消了语言存在的意义,但它却在更根本处彰显了语言的价值,即:将真理的“不可说”说出来,用语言的形式揭示人类“欲辨已忘言”的语言窘境。
    五
    对象因不可把握使认识失去价值,知识因无法切中对象使语言成为“荒唐之言”。这种由对真理的求知而产生的废墟感,也是西方现代哲学的批判精神和后现代哲学的解构狂热给人展示的景观。那么,人为什么不能认识真理?按照德国怀疑论哲学家曼纽什的讲法:“我们知觉的现实,乃是我们的知觉器官的一种建构。”“我们没有任何脱离人和概念的知识,没有独立地接近现实的可能性。”[9]也就是说,我们只要用人的方式去认识、去思考,世界所展示的就永远是为人而在的样式,而不可能是它自身。在这种背景下,真理,或者说自离于人之外的世界的真身,就永远遮蔽于黑暗中,因无法认识而归于虚无。
    哲学起于对世界的认识,终于对世界的掌握。在此,如果认识不能给人提供世界存在的确定性,那么人又如何在一个非确定的世界中安顿自己的生命?一般而言,认识的目的在于为人寻找安居。关于这一目的的实现,黑格尔曾借对笛卡尔理性主义哲学的评价指出:“在这里(即笛卡尔哲学),我们可以说到了自己的家园,可以像一个在惊涛骇浪中长期漂泊之后的船夫一样,高呼‘陆地’。”[10]P59按照海德格尔对这块让人安居的“陆地”的解释:“哲学在其中有家之感的那块陆地乃是知识的无条件的自身确定性。”[11]P129但从上文已经可以看到,真理符合论的被质疑,或者说对知识切中对象之可能性的证伪,却正是因否定了“知识的无条件的自身确定性”而使人借以栖居的“陆地”发生了倾覆。这种倾覆使现代人失去了存在的家园,成为海德格尔所谓的“无家可归”者。
    今天,虽然人们习惯于用种种的“转向”来描述西方现代哲学的变革,如心理学转向、语言学转向、文化学转向等,但我认为,一种更根本的转向却是由认识论走向人生论,即由追求知识如何符合对象转向人在一个充满变数的世界中如何操持自身。这中间,由于知识无法掌握世界,人与对象建构的理性认知关系就转化为情感体验关系。同时,后现代哲学对知识有效性的质疑,使反本质、反基础、去中心成为其主导性的趋向;而这种批判性还原所导致的一切外部限定的丧失,则使游戏,即除“自身之外没有其它任何根据的活动”,成为人的最后选择。这种游戏被德里达称为“无底棋盘上的游戏”。[12]P127
    西方哲学的这种转型,使其具有了与中国传统哲学进行深层对话的可能。比较言之,中国哲学在其起点处,就没有奠定认识论的坚固传统。或者说,在其认识到道的“不可道”那一刻起,就发生了一个根本的逆转,即:放弃给世界一个确定的命名,将在一个多变世界中如何守护生命作为哲学的根本任务。如庄子云: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庄子·养生主》)
    如果说西方哲学经过漫长的历史才渐渐认识到求取真知的不可能,那么,自其发端期即转向人生问题的中国哲学明显是早熟的。这种早熟使其回避了由不可知论导致的对虚无的恐惧,以生命的当下性为存在的深渊填平了一个地基。首先,关于生存。面对本体之道的虚无性,中国哲学得出的不是宿命的悲凉,而是安命的泰然。如庄子云:“无思无虑始知道,无处无服始安道,无从无道始得道。”(《庄子·知北游》)“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庄子·大宗师》)这种安命论使其一方面认识到人生在世的无奈,另一方面则因“无思无虑”、“无处无服”、“无从无道”,而获得一种从求知困境中解脱的快乐和逍遥。其次,关于人与对象世界的关系。中国人相信,世界虽然从本质意义上不可认识,但在存在意义上却可以给予同情的理解。这种理解意味着世界不是人以理性、知觉、语言建构的对象,而是体验的对象;它不是为人而在,而是与人共在。在此,人不但在自置的认知困境中解放了他自己,而且也解放了对象。海德格尔所谓的天地人神四方游戏说,德里达所谓的无底棋盘上的游戏,正是以这种人类中心论的弃置为前提而实现的大自在。第三,关于语言。在中国人看来,人作为语言的动物,他必然要对世界发言,但这语言由于被人的认知能力限定,所以又必然面临着“言有尽而意无穷”的不彻底性。在此,一种有效的语言策略就不是切中事物,而是实现对事物存在性状的暗示。这种暗示性语言是一种诗的语言,它试图用一种诗意的图景弥合认知主体与对象之间的鸿沟,使存在由不可知而导致的虚无变得可以忍受。
    人不可能生存于真理中,却可以通过对此生际遇的认可生存于诗中。这是中国哲学对于现代的重要启示,也是缓解由知识的非确定性带来的巨大焦虑的途径。于此,世界虽然不可能成为获得确切知识的对象,但却正因此成为了审美的对象。在人类历史上,虽然我们一次次将诗斥为谎言,将美视为诗意的骗局,并因此质疑其存在的正当性,但从人类求取真知的历史看,所谓的真知却依然悬于彼岸。比如,远古神话,我们今天一般只肯定其诗与美的价值,但对当时的人而言它却是真理。后来,托勒密的天体理论也曾长期被视为科学,但它却又被哥白尼、牛顿提出的“新的科学”取代。在此,如果我们认定往昔时代的“真知”只不过是人以科学的名义在作诗,那么,就无法保证当代科学一定是在讲述关于对象世界的真理。由此,所谓的真理史,就只不过是人陈述关于真理的意见的历史,或者说是以科学的名义作诗的历史。知识符合对象的不可能,使关于世界的诗与美的表达成为永恒。在此,如果我们像柏拉图一样,认定生存于诗中就是生存于谎言中,那么,生存于谎言之中将成为人无法克服的宿命。
    也许诗即谎言。诗人说:“窗外的树叶在流泪”,“窗外的夜莺在歌唱着爱情。”从科学的意义上,这明显是对“窗外”风景的误读。但是,这种误读却使对象世界成为可以理解的存在。在这种理解中,人不再是无法与对象世界发生关联的孤独的个体,而是在天地人神的共同游戏中获得了幸福体验的主体。于此,诗的方式成为在思想的残局中为人生建立意义的有效方式,它的在场使虚无之渊化为澄明之境。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