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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体与达用:二程实学思想刍议(2)


    三
    从某种意义上说,明清之际“实学”思潮的兴起,是对宋明理学的反动。在某些明清之际倡言“实学”的思想家们看来,无论是程朱还是陆王,都只是空谈义理性命,无实事实功,从而偏离了儒学经世之传统。吊诡的是,“实学”这一概念,原本由理学家们所发明,而到了明清之际,“实学”的这一原初形态却反而成为了一种“虚”学。明代中晚期以后,空谈之风甚炽,这是我们不容否认的史实,然而若以此一概而论,则恐怕难免有所偏差。正如有学者指出的那样,“理学家们都是主张为学应该能经世致用,并以是否能够经世致用作为衡量学术价值的重要标准,从而鲜明地体现出‘实学’的特征。”[29]而二程就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极好的研究个案。对二程来说,非但不是只知空谈心性,而且事实上极其关心社会现实,其语录中多有对时政的评论,[30]如张载就曾称明道“救世之心甚诚切,亦于今日天下之事尽记得熟”。[31]明道著《论十事劄子》,讨论了“师傅、六官、经界、乡党、贡士、兵役、民食、四民、山泽、分数”等方面的问题,[32]这些问题不但与北宋中期的现实社会密切相关,就是在整个中国历史上,这些问题也都是政治生活中举足轻重的根本性大问题。伊川系列上仁宗、英宗、神宗书,屡陈天下安危治乱之机,多能切中时蔽。[33]其出仕,则政声卓著,虽无缘像后来的王阳明那样建立不世之功业,但诸如明道上元、晋城、扶沟之治,论者称“不愧古之循吏”,亦可谓能经世致用矣。[34]可见,凡轻言理学不讲经世致用,实是厚诬古人。
    而二程不但身体力行其经世之学,在理论上也多有阐发。在二程看来,圣人之学不外乎“为人”与“为己”两个方面的内容,即一方面要成就个人的道德,另一方面则要积极投身社会,以期治国平天下,如明道说:

    蠱之象,‘君子以振民育德’。君子之事,惟有此二者,余无他为。二者,为己、为人之道也”。[35]

    这也就是明道所说的“敬以直内、义以方外之实事”。所谓“敬以直内”,指的是个人的工夫与践履,而“义以方外”,则要求学者开物成务以经济天下。如明道诗曰:“不是吾儒本经济,等闲争肯出山来”。[36]又如“圣贤事业本经纶,肯为巢由继后尘。”[37]这些都无不表明了二程作为一个儒者对“经世”的自觉。因此,除了以其理学之独特视角,即以成就个人道德的义理性命之学来诠释“实学”之外,二程的“实学”思想也包含了其对社会现实的关注,如伊川说:

    学者不可不道世务,天下事譬如一家,非我为则彼为,非甲为则乙为。[38]

    尽管二程将经学纳入其理学体系之中,但他们仍认为治经之学对现实的社会政治活动有着“致用”的价值,如二程说:

    穷经,将以致用也。如“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违,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何以为?”今世之号为穷经者,果能达于政事专对之间乎?则其所谓穷经者,章句之末耳,此学者之大患也。[39]

    对于那种高谈性命之学,而对现实社会漠不关心者,二程则予以严厉的批评,如他们心目中的释氏之学即是如此:

    今之学禅者,平居高谈性命之际,至于世事,往往直有都不晓者,此只是实无所得也。[40]

    正因为其对于世事都不晓得,故于性命之学亦流于空谈,故二程又说:

    佗有一个觉之理,可以“敬以直内”矣,然无“义以方外”,其直内者,要之其本亦不是。[41]

    要之,儒者治经若不能致用于社会,则为无实之学;释氏可以“敬以直内”而无“义以方外”,即为空谈。换而言之,真能“实有诸己”之学,则必然能够以其学用诸于世:

    问:“人有专务敬以直内,不务方外,如何?”曰:“有诸中者,必形诸外。惟恐不直内,内直则外必有方”。[42]

    因此,作为“经世”意义上的“实学”,亦本是作为“义理性命之学”的“实学”应有的题中之义。但从另一方面来说,二程又认为,“经世”之学又离不开以“义理性命”之学为前提,如伊川说:

    大学曰:“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人之学莫大于知本末终始。致知在格物,则所谓本也,始也;治天下国家,则所谓末也,终也。治天下国家,必本诸身,其身不正而能治天下国家者无之。[43]

    在二程看来,格物致知、诚意正心等性命义理之学是“本”、是“始”,而治国平天下之学则是“末”、是“终”,虽然这里“本末终始”并没有价值取向高下之分,但无论是在逻辑上还是工夫的次第上,还是有先后之别。也就是说,学者之工夫毕竟还是应该从成就个人道德入手。以此推而广之,经世之术亦当以首先教化为先,《外书》卷十二载:

    必有《关雎》、《麟趾》之意,然后可行周公法度。

    《外书》卷十一也有一条类似的记载:

    或问“贞观之治,不及三代之盛乎?”曰:“《关睢》、《麟趾》之意安在?”

    所谓“周公法度”者,在儒者眼中,实乃治国平天下之大法。但在二程看来,徒有周公法度,而无《关雎》、《麟趾》之意,并不足以治天下。所谓“《关雎》、《麟趾》之意”者,即本于正心诚意以行王者之教化。[44]因此,虽然有贞观之盛世,却无“《关雎》、《麟趾》之意”,从而根本不能与三代之王道之治相提并论。在这一点上,通过二程与王安石的比较颇能说明问题。从某种意义上说,王安石与二程一样,在政治上都属于理想主义者,明道劝仁宗要“救千古深锢之蔽,为生民长久之计”,[45]也正是王安石要变法的目的所在,而要解决当时的社会危机,他们都主张行“先王之道”,恢复“三代之治”。而其主要的分歧就在于将这一理想实施于政治实践中的次第不同,二程主张先正心诚意之后才能行周公法度,而王安石则认为必须先建立一套良好的法度,然后再逐渐教化人民,以此来恢复三代的王道理想。在二程看来,这种分歧是根本性的,实质上属于“王道”与“霸道”的区别:“故诚心而王,则王矣。假之而霸,则霸矣。二者其道不同,在审其初而已。”[46]特别对于王安石在具体操作上采取急功近利的措施,二程尤为不满,二程指出:“为天下,安可求近效?才计较著利害,便不是。”[47]明道说:“设令由此侥幸,事有小成,而兴利之臣日进,尚德之风浸衰,尤非朝庭之福”。[48]这里实际上已开后来朱子与陈亮王霸之争的先声。由此我们也可以看出,二程的经世之学与后来功利之学的根本性区别,如南宋浙东功利之学,以功利为道义之准则,[49]而二程则恰恰相反,道义原则仍然是第一位,无道义即无事功之可言。[50]从这里也可以看出,二程的经世之学并不具有独立的意义,仍然是在其理学体系中的经世之学。
    总而言之,二程的“实学”概念大体上说有两个层面的含义:一方面二程以其理学之视角来诠释“实学”,所谓“实学”者,可以认为即是其理学的代名词,并以之来彰显其义理性命之学的“实”。从另一面来说,二程始终固守着儒学“经世致用”的传统,“实学”一词又指向一种经世致用之学。这两层含义并非互不关联。对于二程来说,与义理性命之学一样,经世之学同样是其理学体系中应有的命题之一。义理性命之学与经世致用之学在二程思想体系中可说是互为体用,对义理性命的穷究,则能得宇宙人生之“全体”;经世以致用,则能显此“全体”之“大用”。有其“体”则必有其“用”,故作为“义理性命”之学的“实学”的逻辑结果必然是“经世致用”之学;从另一方面而言,“体”为“本”而“用”是“末”,故“经世致用”之学必然要以“义理性命”之学为逻辑的前提与先行之工夫。故二程所谓“实学”者,既要明其体之“实”,又能达其用之“实”,可谓为有“实体”、“实用”之学。
    在中国实学史上,二程对“实学”的这种独特诠释与其理学体系一样,可以说是具有开创性的意义,对后来中国实学思潮的发展有着深远的影响。其后在理学家的阵营中,无论是朱子一系还是陆王一系,凡言“实学”者,几乎都是沿续了二程的这一思路,[51]从而成为中国实学史上的一大重要流派,这一流派到明清以来仍不绝如缕。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即使是倡言功利南宋浙东之学,亦是由伊川晚年弟子周行己、许景衡传入永嘉,虽然后来在传承中多有流变而渐失洛学之旨趣,但同样为远承二程之余绪并得其一端者,[52]则二程之“实学”思想,亦可谓源远而流长。
    作者:郭晓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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