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网-国学经典-国学大师-国学常识-中国传统文化网-汉学研究移动版

首页 > 传统文化 > 宗教哲学 >

非天道何以人伦(2)

蔡元培提出了著名的“以美育代宗教”。他认为宗教起源于初民的智识浅陋,误以为有神;宗教既已成立,它的功能是:解释人类知识上的困惑;抚慰人类情感上良心上的痛苦,给予将来希望;意志上以戒慎恐惧来彰善去恶。(注:《蔡子民先生在信教自由会之演说》,《新青年》,三卷五号,1917年7月1日。)他认为:在文化发达科学进步的时代,宗教的知识基础不再存在,此为知识脱离宗教;今世心理学社会学表明伦理也不由宗教演绎而来,此为意志脱离宗教;“宗教所最有密切关系者,惟有情感作用,即所谓美感”。然而,“美育附丽与宗教者,常受宗教之累”B11(注:蔡元培:《以美育代宗教说》,《新青年》,三卷六号,1917年8月1日。),同时,“不信宗教之国民可以有道德心,全恃美术之作用”(注:蔡元培:致《新青年》记者书,“通信”,《新青年》,三卷一号,1917年3月1日。),因此,蔡元培提出“舍宗教而易以纯粹之美育,所以陶养吾人之感情使有高尚纯洁之习惯”。B11蔡元培的主张影响很大,陈独秀也表示赞同:“至于宗教有益部分,窃谓美术、哲学可以代之。”B12 
    这种对一般宗教的态度,可以看作是新文化运动对孔教态度的推广。从易白沙为儒学正名中就可以看出来,他们对孔教也和对所有宗教一样,有爱有恨。如果不是孔教会的行动那么不得人心,也许他们也会提出某种孔教替代说。事实上,胡适就发挥了儒家经典《左传》中的三不朽说,提出“社会的不朽”这一新宗教。他认为单个的个人是“小我”,世界全体是“大我”,他说:“我的宗教的教旨是:我这个现在的‘小我’,对于那永远不朽的‘大我’的无穷过去,须负重大的责任,对于那永远不朽的‘大我’的无穷未来,也须负重大责任。我须要时时想着:我应该如何努力利用现在的‘小我’,方才可以不辜负了那‘大我’的无穷过去,方才可以不遗害那‘大我’的无穷未来?”(注:胡适:《不朽——我的宗教》,《新青年》,六卷二号,1919年2月15日。)我们可以说这是以新的宗教替代旧的宗教,也完全可以说这是以新的儒教替代旧的孔教。 
    5、由反孔教走向宗教替代说:没有情感的知识, 
    没有意志的美德我们已经揭示新文化运动所面对的问题:孔教带来的旧体制旧伦理对社会对国民的危害和摧残,但是没有信仰和宗教可能又会导致人心涣散、道德沦丧。《新青年》的解决方案就是前面所述的宗教替代说。现在我们来进一步分析,《新青年》从批判孔教到提出宗教替代说的思想基础是什么,它有什么问题。 
    首先,《新青年》在批判孔教时,只批判了具体的制度,没有考察孔教对天人关系的论述。我们知道,孔教中还有“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中庸》)。这句话论述了人的本性和天道以及世界秩序的关系,论述了人在世界中的地位和任务,简言之就是论述了天人关系;无论它是否正确,它确实为信仰它的人勾画出一个真理,一个值得追求的世界秩序。新文化运动没有想起这句话,也就是没有想起它所论述的所有这些天人关系,以及它对维持一个社会的作用。
    新文化运动的旗手们要求个性解放和个性的自由发展,强调个人意志的自由自决与勇于承担责任,提倡个人人格的觉醒,鼓励青年作“自主的而非奴隶的青年”,(注:陈独秀:《敬告青年》,青年杂志,一卷一号,1915年9月15日。)但由于忽视了孔教对天道人伦的论述,所以也就无法从天人关系着手解决个人与社会的关系,人在他们那儿成了孤零零的没有理想追求的感性个体,表现在陈独秀那里就是:“执行意志,满足欲望,是个人生存的根本理由。”在这种思想之下,个人的道德已经成为荒谬的东西。其实在批判完孔教之后,陈独秀已经意识到个人与社会的张力。他说,“除去个人,便没有社会,所以个人意志和快乐,是应当尊重的”,另一方面,“社会是个人的总寿命……所以社会的组织秩序,是应该尊重的。”(注:陈独秀:《人生真义》,新青年,四卷二号,1918年2月15日。)陈独秀的两者都“应当尊重”只是更清楚地表明思想的矛盾。这个矛盾反映出,新文化运动所希冀的道德到那时为止还只是一种毫无根基的幻想。 
    第二,“宗教替代说”没有考虑人心对信仰的教条的认同。“宗教替代”替代的是宗教道德情感功能,对宗教的同情态度也多是出于道德情感的原因,而非出于知识性的教条教义。比如陈独秀就从他的立场出发,批评一些基督徒“死守着荒唐无稽的传说,当作无上的教义”,他以为“基督教底‘创世说’、‘三位一体说’和各种灵异大半是古代传说、附会,已经被历史和科学破坏了,我们应该抛弃旧信仰,另寻新信仰”。(注:陈独秀:《基督教与中国人》,《新青年》,七卷三号,1920年2月1日。)因而“宗教替代说”的思想基础,就是把宗教(包括孔教)分成知识情感意志的成分,分别地进行批判,然后分别用现代科学民主自由的成分去替代他们。 
    “宗教替代说”的思路是,既然宗教的教条教义是错的,宗教情感可以是好的,就抛弃宗教教条只保留宗教情感。这种思路乍看上去似乎完全正确。但细致分析会发现,宗教情感是基于宗教教义产生的。我们知道,或许会有“世所同尊”的美德,但它不一定就是“世所同遵”的,因为道德意志和道德情感并不因为知识性的理论而产生,它有自己的基础。这样就很清楚了,“宗教替代说”忽视了人心对宗教知识认同这一环节。他们认为给出一个科学的信仰,它就能完成宗教曾经完成的任务。当陈独秀说,即使“无宗教,吾人亦未必精神上无所信仰”时,显然他是认为:非宗教的、纯粹理性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科学信仰完全可以代替宗教在人类精神上作用;一种美德只要人们在理论上认为它是好的,无论是否有发自内心的真实情感的赞同,都会被人们践行。 
    把上述两点综合起来,我们看到《新青年》关于孔教批判中的两个忽视:忽视了确定人的本性、地位的天道人伦关系,忽视了人对伦理教条的情感和意志上的认同。人是什么,它的本性、地位和归属是什么?人的理性所认识到的事物为何能激起人的审美情感和道德意志?我们无法在本文中给出正确答案,我们也不期望《新青年》给出正确的回答,甚至根本就没有正确的答案。但《新青年》的问题不在于没有给出答案,而恰恰在于忽视了这个两个问题。我们可以进一步推测,或许正是由于忽视了天道人伦的关系,才导致忽视了个人直接面对神圣事物时涌现心头的情感,最终导致了《新青年》忽视人心对宗教知识认同。这就是《新青年》从反孔到提出“宗教替代说”的深层的思想基础,正是在这个基础上,《新青年》才不仅想在批判孔教的教条教义后还保留它的道德功能,而且就是认为可以用这种办法保留这些道德功用。 
    6、结论:非天道无以人伦 
    现代社会确实是非宗教的社会,道德水准似乎也并不比一百年前低,但这并不说明五四运动实现了它的目标,因为现代社会的道德力量可能来自各个方面,从共产主义信仰到宗教和传统都有。本文对五四运动的考察表明,五四运动彻底地破坏了旧信仰,摧毁了旧文明,但是并没有能建立一种新文明新信仰。“宗教替代说”是他们建立新信仰的第一个尝试,而“宗教替代说”的思想基础是一种与以往人论完全不同的人论。这种人论完全忽视了天道人伦的关系,完全忽视了把人置于一个有意义的神圣世界,反而让人只成为孤零零的他自己;在这种人论中,人完全不必关心自己在宇宙中地位和意义,无需追求终极关怀,人就是现代社会的原子,或者说是盲目的自由意志的载体。在这种人论下,关于人的地位和生命意义的研究都成了空洞的呓语,于是知识就只是科学的知识,真理只是客观世界的反映,道德也就只是道德诫命了;这种人论的结果,就是既解除了外在制度对人的束缚,同时也解除了人自身对自己的束缚。因而从五四新文化运动本身的目标来看,建立在这种人论基础上的“宗教替代说”只能是失败的尝试。 
    经过了八十多年的沧海桑田,当曾经的信仰不再那么可信时,当人们疑惑地问,我们为什么要做一个有道德的人,我们的生命究竟有什么意义时,人们可能发现,现有的答案有时不是那么令人信服。当我们追问,为什么他们没有找到满意的答案时,我们就通过本文的论述发现,当人从本质上变成孤独的个人时,当没有了天道时,生命和世界的意义就丧失了,人伦的基础也就丧失了。(张映伟)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