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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思《缁衣》、《表记》、《坊记》思想试探(2)

郭沂先生为了说明《论语》类文献的存在,曾引《论衡·正说篇》“敕记之时甚多,数十百篇”的说法。他认为,从汉代出现的各种《论语》看,每种只有二十篇左右,其合并本也不过三十篇,因而王充所说的《论语》应兼含《论语》类文献,所谓“数十百篇”当指若干种《论语》类文献的总篇数。其实,王充所谓“敕记之时甚多,数十百篇”是指编纂《论语》时收集到的材料,而不是指《论语》编定后的篇数。《论语》编纂时收集到的材料甚多,有“数十百篇”,而《论语》编定后的篇数则相对较少,仅二十篇左右,这一现象说明,可能在《论语》结集时,某些“子曰”的可靠性已受到了质疑,今本《论语》二十篇不过是其中被孔门弟子普遍接受、认可的部分,另有大量的“子曰”在《论语》结集时并没有被采用,而之所以不被采用,除了部分内容雷同、重复以及不能真正地反映孔子的思想外,[⑨]可能还因为存在着记录失实甚至是假托的情况。郭沂认为今本《论语》只是当时少数弟子的一个传本,在其之外还存在其他传本。但如果真是这样,为何当时流传的三个传本——《古论》、《鲁论》、《齐论》——与今本的内容基本一致,而他所说的其他传本则全无踪迹?我想这决不是可以用“没有流传下来”来搪塞的。郭沂先生提出,“先秦两汉书中记载了大量的孔子言行,其中只有少部分见于今本《论语》,那些占绝大部分的,不见于《论语》的资料从何而来呢?”我认为主要有两个来源,一是《论语》结集时没有被收入的部分,还有就是晚出“子曰”,而不是郭沂先生所说的《论语》类文献。郭沂先生的想法是,孔门弟子曾编纂了数量庞大且有多种传本的《论语》,今本不过是其中的一种,那些不同于今本的其他传本,则成了先秦两汉书中大量“子曰”的来源。但实际情况是,孔门弟子虽记录、收集了大量的孔子言行,但只有部分被编纂进《论语》中,此外还有大量内容因各种原因而没有被采用。《论语》虽有《古论》、《鲁论》、《齐论》等传本,但内容基本相同,实际只有一种,约二十篇,为今本的前身。而且对孔子言行的记录并不限于某一时期,《论语》结集完成后仍不断有“子曰”出现,如《缁衣》、《表记》、《坊记》所记录的内容。这些不见于《论语》的“子曰”,虽不能说全无根据,但与《论语》的内容相比,至少有两点不同:一是没有经过孔门多数弟子的认可;二是在孔门后学中不具有《论语》那样的权威地位。 
    这样看来,郭沂先生关于《论语》类文献的说法多少是有问题的,[⑩]至于他论证先秦两汉古书中大量的“子曰”都是孔子的言论,则更不可取。因此在我看来,郭沂先生虽然注意到了以往研究中“子曰”问题的结症所在,但却并没有找到根治病情的灵丹妙药。他的《论语》类文献的说法,不仅无助于澄清事实,反而造成了思想的混乱。因此,如何看待古书中的“子曰”仍是先秦思想史研究中亟待解决的问题,要解决这一问题,一种宏观的理论预设固然重要,但具体的个案研究同样必不可少。这样,《缁衣》、《表记》、《坊记》三篇便显示出其重要性,这不仅是因为这三篇的内容均以“子曰”的形式出现,同时,由于子思的特殊身份以及曾引起的争议,也使这些“子曰”倍受关注。下面我们将通过分析《缁衣》等篇的思想,考察它与孔子、子思思想的复杂联系,并进一步对先秦古籍中的“子曰”以及早期儒学的思想发展、表达形式等问题做出说明和探讨。 
    二、《缁衣》、《表记》、《坊记》思想试探 
    孔子创立儒学,主要提出两个重要概念,仁和礼。前者亲亲、爱人,内在自觉;后者等差、名分,道德规范。孔子通过仁、礼范畴实际提出了道德实践中内在自觉与外在规范的问题,并由此展开对儒学思想的论述和讨论。仁和礼在孔子思想中占有重要地位,构成其思想的基本内容,而如何理解仁与礼的关系,也成为儒学发展中面临的一个基本问题(另一个问题为天与人或性与天道的关系)。从《缁衣》等篇的内容看,它实际仍主要延续了孔子仁与礼关系的问题,其中《表记》主要讨论仁(包括义),《坊记》主要论述礼(涉及到刑),而《缁衣》则泛论为君之道、君臣关系、君民关系等。在一些具体问题上,又较之孔子的思想有所发展,提出与孔子不同的见解,下面将分别论述之。 
    1、仁、义思想 
    孔子谈论仁,也谈论义,却很少将仁、义联系在一起。孔子之后,讨论仁、义,将仁、义并举却成为一种趋势。如《大戴礼记·曾子制言上》云:“士执仁与义而明行之。”《曾子制言下》:“凡行不义,则吾不事;不仁,则吾不长;奉相仁义,则吾与之聚群向尔。”郭店竹简更是提出“仁内义外”的说法,如《语丛一》云:“人之道也,或由中出,或由外入。由中出者,仁、忠、信。由外 入 者 ,礼 义 刑。仁生于人,义生于道。或生于内,或生于外。”可以看出,郭店竹简的“仁内义外”说与孔子仁与礼的问题存在密切联系,是由后者进一步发展而来。在孔子那里,义是与礼密切相关的概念,[⑪]都有外在规范和原则的意思,同时,它的含义又相对具体,且与内在主体发生联系。如,“子曰: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孙以出之,信以成之。”(《论语·卫灵公》)义可以转化为内在的品质,而礼、谦逊和诚信则成为实践和完成义的。又如,“子曰: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于比。”(《里仁》)这里“义之与比”一句中的“与比”,有学者认为应当即是“可与立,未可与权”(《子罕》)中的“与权”。[⑫]这样,义便是一种主体的灵活原则,可根据具体情景做出裁断和抉择。由于义的这些特点,孔子提出的仁与礼的问题逐渐转化为仁与义的问题,讨论仁、义也成为孔门后学的一种时尚。 
    《表记》开宗明义提出,“仁者,天下之表也;义者,天下之制也;报者,天下之利也。”所谓“报”,郑玄注:“谓礼也。礼尚往来。”故在《表记》看来,义乃是居于仁与礼之间的概念,其中,仁是天下的表率,义是天下的尺度,而礼尚往来则是天下的大利。所以,仁与义在内容上是有所不同的,但二者又是互为联系,相反相成。 
    仁者,右也;道者,左也。仁者,人也;道者,义也。厚于仁者薄于义,亲而不尊;厚于义者薄于仁,尊而不亲。道有至,(有)义,有考。至道以王,义道以霸,考道以为无失。(《表记》) 
    仁是右,义(道)是左,“此明仁义相须,若手之左右。”(孔颖达《正义》)其中,“仁者,人也”是说,仁是人之为人的内在本质。在当时的宗法社会中,当然是“亲亲为大”(《礼记·中庸》);而“道者,义也”是说,人生活在社会中,总是要遵循一定的规范、秩序,总是要承担着相应的义务,这便是义。所以,仁是内在性的主体原则,可表现为亲亲、爱民等等;义是外在性的规范原则,可表现为尊尊、尚贤等等。仁和义不可偏废,“道有至,(有)义,有考。”郑玄注:“有至,谓兼仁义矣。有义,则无仁矣。有考,考,成也,能取仁义之一成之,以不失于人,非性也。”最高的道(“至道”)是仁义兼备,达到了二者的统一,而其它的道只能是“取仁义之一”也。《表记》提出仁与义,并试图将二者统一起来,是有其根据的。一方面,作为高度进化的生命存在,人之为人就在于他有主体意识和自觉,在于他不是消极地适应外在环境,而是根据自己的情感、意志做出选择、判断,并创造出其认为合理的社会秩序;另一方面,人又是生活于社会之中,不得不面对各种社会关系,不得不承担与其身份相应的道德规范与义务。这样,外在的规范和秩序与人的内在情感和自觉的关系如何,便成为人类道德实践中一个普遍而永恒问题。当年孔子提出仁与礼,便是要面对周文的疲敝,试图通过以仁释礼,唤起人们的内在自觉,并重建合理的礼乐秩序。《表记》将仁与义分别看作是两种不同的原则,并试图将二者统一起来,无疑是承续了孔子仁与礼的关系问题,是对后者的具体和深化。 
    不过,《表记》虽然试图将仁与义统一起来,但却感叹,“君子之所谓仁者,其难乎!”并引《诗》云“凯弟君子,民之父母”,认为“使民有父之尊,有母之亲,如此而后可以为民父母矣。非至德,其孰能如此乎?”(同上)仁(广义的)之所以为难,是因为要做到仁与义的统一,正如要为“民之父母”,需要“有父之尊,有母之亲”一样。仁与义是不同的,仁是内在的主体原则,从内在的情感出发,最显著的莫过于“亲亲”之情;义是外在的规范原则,是由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和身份角色所决定,表现为“尊尊”、“敬长”等等。所以,仁和义虽然有着丰富的内涵,但又可具体表现为“亲亲”和“尊尊”两项基本原则。在《表记》看来,亲亲和尊尊乃是相反相成的。所谓相反,是指亲亲与尊尊性质不同,往往体现在相对的事物之中,如,“今父之亲子也,亲贤而下无能;母之亲子也,贤则亲之,无能则怜之。母,亲而不尊;父,尊而不亲。水之于民也,亲而不尊;火,尊而不亲。土之于民也,亲而不尊;天,尊而不亲。命之于民也,亲而不尊;鬼,尊而不亲。”(同上)所谓相成,则是指亲亲与尊尊需相互配合才能发挥其作用,如,“有父之尊,有母之亲,如此而后可以为民父母矣。”以及水与火、天与地(土)、命与鬼的相成相济,才能成就宇宙万物、纷纭的人事活动等等。不过,如《表记》所感叹的,要真正做到这一点,可谓“其难乎”!《表记》对仁、义的这种理解,既不同于孔子对仁、义的分而论之,也不同于以后孟子将仁、义合并在一起,提出所谓的“仁义内在”说。在形式上,它更接近郭店竹简中的“仁内义外”说。郭店竹简的“仁内义外”说有几种不同的表达形式,一是分别将仁、义看作是内在和外在的道德规范。如上引《语丛一》:“仁生于人,义生于道。或生于内,或生于外。”《尊德义》:“故为政者,或论之,或义之,或由中出,或设之外,论列其类。”二是分别将仁、义看作是家族之内与家族之外的管理、统治原则。如《六德》:“仁,内也。义,外也。礼乐,共也。内立父、子、夫也,外立君、臣、妇也。……门内之治恩掩义,门外之治义斩恩。”三是分别将仁、义理解为亲亲与尊贤,如《唐虞之道》:“尧舜之行,爱亲尊贤。爱亲故孝,尊贤故禅。孝之杀,爱天下之民。禅之传,世亡隐德。孝,仁之冕也。禅,义之至也。……爱亲忘贤,仁而未义也。尊贤遗亲,义而未仁也。”郭店竹简的“仁内义外”说,在具体内容和表述上虽有所不同,但相互之间也存在着内在的联系。仁由于“生于内”,是发自于内心的,所以它首先体现于有血亲关系的家族之内,表现为爱亲、事亲的道德实践活动;义由于是“生于外”,产生于外在的社会关系和身份角色,它更适合处理家族之外的社会关系,表现为尊尊、尊贤等等。[⑬]可以看到,《表记》对仁、义的理解,与郭店竹简的“仁内义外”说尤其是其第三种说法是十分接近的,它们都将仁、义看作是两种不同的原则,同时又试图将其统一起来,只是在具体内容上有所差别而已。 
    在《表记》看来,亲亲与尊尊的相反相成,不仅体现在宇宙万物及人事活动中,同时也存在历史的发展演变中。在具体的历史朝代中,要做到亲亲与尊尊的统一,同样是“其难乎”!其文云:
    子曰:“夏道尊命,事鬼敬神而远之,近人而忠焉,先禄而后威,先赏而后罚,亲而不尊。其民之敝,惷而愚,乔而野,朴而不文。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先罚而后赏,尊而不亲,其民不敝。荡而不静,胜而无耻。周人尊礼尚施,事鬼敬神而远之,近人而忠焉,其赏罚用爵列,亲而不尊,其民之敝,利而巧,文而不惭,贼而蔽。”
    子曰:“夏道未渎辞,不求备,不大望于民,民未厌其亲。殷人未渎礼,而求备于民。周人强民,未渎神,而赏爵刑罚穷矣。” 
    子曰:“虞夏之道,寡怨于民;殷周之道,不胜其敝。” 
    子曰:“虞夏之质,殷周之文,至矣。虞夏之文不胜其质;殷周之质不胜其文。” 
    亲亲与尊尊是三代政治文化中两项基本原则,在促成宗族组织的和谐稳定上,二者有着共同的目标。《礼记·大传》说:“自仁率亲,等而上之至于祖。自义率祖,顺而下之至于祢。是故,人道亲亲也。亲亲故尊祖,尊祖故敬宗,敬宗故收族,收族故宗庙严,宗庙严故重社稷,重社稷故爱百姓。”所以亲亲与尊尊本是相辅相成的,但在具体的进路上,二者又有所区别。亲亲侧重于子孙的世俗世界,它由内在的血缘亲情出发,由父母推及先祖,以实现宗族组织的整合、调整;尊尊则侧重于先祖的神灵世界,它通过对祖神的崇拜、信仰,由先祖延及父母,以维系宗族的等级秩序。“若仁则父母重而祖轻,若义则祖重而父母轻。”(孔颖达《正义》)亲亲、尊尊这两项原则在祖先崇拜的宗教信仰中本来是有机结合、二位一体的,这就是所谓“上治祖祢,尊尊也;下治子孙,亲亲也”。但在《表记》看来,夏商周三代在把这两项原则具体应用于政治的运作时均有所偏差,均无法真正作到亲亲、尊尊的统一。“‘夏承重黎绝地天通之后,惩神人杂糅之敝,故事神敬鬼而远之,而专以人道为教。’(孙希旦《礼记集解》卷五十一)虽然也事鬼敬神,奉行祖先崇拜,但是强调的重点是子孙的世俗世界,把亲亲置于尊尊之上。这种政治的优点是‘寡怨于民’、‘民未有厌其亲’,加强了人民之间的团结。其缺点则是质朴有余而文饰不足,不能促进社会的分层,树立政治的权威,文明进化程度不高。殷人承夏之弊,反其道而行之,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侧重于对祖先的崇拜,把尊尊置于亲亲之上。这种政治虽然强化了权威意识,促进了等级观念,但却破坏了亲切和睦的气氛,人民放荡而不安静,务求免于刑罚而无道德上的愧耻之心。周人承殷之弊,又回到夏代的那种事鬼敬神而远之,而专以人道为教的政治,把亲亲置于尊尊之上,但是尊礼尚施,致力于文教礼法的建设,与夏代的质朴无文有所不同。这种政治,其赏罚用爵列,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亲者贵者享有特权,虽然合乎祖先崇拜对子孙关怀的亲亲之义,但是人民却变得贪利取巧,不畏刑罚,文过饰非,风俗浇漓,道德虚伪,由此而产生的弊端也是非常严重的。”[⑭]可见,后儒所赞美的三代实际并非什么理想之世,充其量只不过是做到了“亲而不尊”或“尊而不亲”,是“厚于仁者薄于义”或“厚于义者薄于仁”者也。那么,仁义并行、亲亲尊尊和谐统一的理想社会就无法实现了吗?非也。这就是虞舜的“大同”之世。 
    子言之曰:“后世虽有作者,虞帝弗可及也已矣;君天下,生无私,死不厚其子;子民如父母,有憯怛之爱,有忠利之教;亲而尊,安而敬,威而爱,富而有礼,惠而能散;其君子尊仁畏义,耻费轻实,忠而不犯,义而顺,文而静,宽而有辨。《甫刑》曰:‘德威惟威,德明惟明。’非虞帝其孰能为此乎?”(《表记》) 
    虞舜与夏商周三代最大的不同在于,后者实行的是“家天下”,传子不传贤,故在应用亲亲与尊尊的原则时,总是出现偏差,或亲而不尊,或尊而不亲,不能达到理想的境界。虞帝之德,生不将天下据为私有,死不传子而传贤,仁义并行,迭相主辅,既有憯怛之爱使社会达到高度和谐,又有忠利之教使社会维持稳定的秩序,有礼而不烦,相亲而不渎,亲亲与尊尊的原则结合得恰到好处而不流于一偏,因而是后世难以企及的最高的政治理想。“非虞帝其孰能为此乎?”可见,仁义并行,亲亲尊尊和谐统一的理想社会并非不可实现,关键在于它要以实行禅让的“大同”之世为条件,故权力公有,传贤不传子的“公天下”,才是应该追求的最高的政治理想。孔子论及三代社会时,只强调“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论语·为政》)。其所着眼的是礼乐所代表的社会秩序和文化精神。从“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一句话来看,周礼实际代表了理想的政治秩序,可行之百世,具有永恒的价值。故在多数弟子眼里,孔子是以三代尤其是以周礼为最高政治理想,所谓“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八佾》),而不在三代之上再设立一更高的政治形式,或者说,在孔子心目中,三代至少具有与唐虞之世相同的地位。所以,《表记》对三代的理解与孔子是不同的,而更接近竹简《唐虞之道》与《礼记·礼运》篇的观点。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战国中前期社会上出现了一个宣传禅让的思潮,[⑮]《表记》与《唐虞之道》及《礼运》均产生于这样的背景之下,反映了当时人们对唐虞禅让与三代世袭的重新认识和理解,以及托古改制的需要。值得注意的是,《唐虞之道》宣扬、肯定禅让的角度虽然与《表记》有所不同,但其理论根据却都是仁、义,这种相同性可能也是其时代特征的表现吧。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