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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简《性自命出》与《孟子》“天下之言性”章(2)

二 
    1998年在湖北荆门出土的郭店竹简中,有《性自命出》一篇,其中明确提到“节性者,故也”,将“性”、“故”联系在一起,并对“故”字作了专门解说。《性自命出》年代在孟子以前,反映的正是当时“天下之言性也”的情况,为破解《孟子》“天下之言性”章提供了重要材料。竹简说:
    凡性,或动之,或逆之,或节之,或厉之,或出之,或养之,或长之。凡动性者,物也;逆性者,悦也;节性者,故也;厉性者,义也;出性者,势也;养性者,习也;长性者,道也。(《性自命出》第9—12简)
    如学者指出的,重视“学”、“教”对人性的塑造、培养,是竹简的一个重要特点,竹简提出“动性”、“逆性”、“节性”、“厉性”、“出性”、“养性”、“长性”,正反映了这一点。值得注意的是,竹简中有“节性者,故也”一句,与孟子“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显然有某种联系,故需要重点讨论。其中“节性”的“节”,郭店简整理者曾释为“交”,有学者认为同“教”,意为“使”;也有学者引《小尔雅·广诂》:“交,更也。”认为“交”可以训为“更”。[3]笔者在2002年清华大学“新出楚简与儒学思想”国际学术会议上宣读本文时,即作“交性”讲。但裘锡圭先生在会上提出,上博简《性情论》中与“交”相应的字,实作“室”下加“心”之形,可知“交性”应改释为“室性”。因“交”、“室”形近,被郭店简抄书者写走了样,致使误释。这个可加“心”旁的“室”字,裘先生认为应读为与“室”音近的“实”。[4]后又在《由郭店简〈性自命出〉的“室性者故也”说到〈孟子〉的“天下之言性也”章》(下简称《“天下之言性也”章》)一文提出,“‘室’是书母质部字,‘节’是精母质部字,上古音的确相当接近。……它们所代表的那个词,有可能是音、义都跟节制的‘节’非常相近的一个词,也有可能就是节制的‘节’。” [5]从文意看,“节性”的说法可能更合理,裘先生的论证也较为充分,故暂从其说。关于该字的训释,文字学家还可作进一步讨论,但不论最终结论如何,它都是指塑造、培养性的活动和行为,所以对我们以下的讨论影响不会太大。至于“故”字,下文说“有为也之谓故”。所谓“有为也”就是指有特定的目的或用意,这里的“为”读去声(第四声)。竹简说:“《诗》、《书》、礼乐,其始出皆生于人。《诗》,有为为之也;《书》,有为言之也;礼乐,有为举之也。”(第15—16简)就是指《诗》、《书》、礼乐是根据一定的意图和目的创造出来的。“故”也可以作名词,指有意识、有目的的行为。如,“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穿牛鼻,是谓人。故曰: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庄子·秋水》)“真其实知,不以故自持。”(《庄子·知北游》)这里的“故”就是指有意的人为。值得注意的是,当时人们谈论这种“故”时,常常与“知”(智)联系在一起。如,“去知与故,遁天之理。”(《庄子·刻意》)“恬愉无为,去智与故。”(《管子·心术上》)这可能是因为,有意的人为总是和思虑、谋划联系在一起,所以有“故”也就有“智”。
    裘锡圭先生在《“天下之言性也”章》一文中曾引《荀子·性恶》中的“圣人积思虑,习伪故,以生礼义而起法度”一语,指出“‘习伪故’与‘积思虑’为对文。‘思’、‘虑’义近,‘伪’、‘故’之义亦应相近。……‘故’字在古书中的用法,跟‘伪’颇有相似之处。”是很有道理的。不过“伪”和“故”除了裘先生所强调的“人为”的意思外,似乎还有积习、习惯等一层意思。如,“情然而心为之择谓之虑。心虑而能为之动谓之伪。虑积焉,能习焉,而后成谓之伪。”(《正名》)这里前一个“伪”是指“人为”,后一个“伪”则是指经过“人为”而形成的能力、积习等。荀子讲“性伪之分”,也主要是针对后一种“伪”而言。“不可学,不可事而在人(注:或疑为天)者,谓之性;可学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谓之伪。是性伪之分也。”(《性恶》)所以在荀子看来,性与伪虽然不同,但二者又是相互依赖的,“无性则伪之无所加,无伪则性不能自美。性伪合,然后成圣人之名。”(《礼论》)所以主张“化性起伪”,要求以“礼义法度”改造先天本性。“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性恶》)而先天的本性之所以能形成“伪”,主要是由于后天的环境和“人为”的影响。“居楚而楚,居越而越,居夏而夏,是非天性也,积靡使然也,故人知谨注错,慎习俗,大积靡。”(《儒效》)人们所处的环境不同,所形成的积习、习惯也不同。这种习惯不是出于天性,而是靠 “积靡”(注:靡,借为“摩”。指切磋、研究)后天形成的。所以荀子主张性恶,但又认为“涂之人可以为禹”,“身日进于仁义而不自知也者,靡使然也。”“圣人者,人之所积而致也。”(《性恶》)他所说的仁义就是指后天的积习、习惯而言。“故”与“伪”相近,所以也有积习、习惯的含义。《庄子·达生》云:
    吾生于陵而安于陵,故也;长于水而安于水,性也;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
    对于“故”字,成玄英疏云:“我初始生于陵陆,遂与陵陆为故旧也。”不可取。其实这里的“故”就是指在具体环境下形成的能力、积习等,曹础基释为“习惯”是正确的。[6]这种“故”虽然是后天形成的,但又“习而成性”,与性成为一个有机整体,并达到“不知吾所以然而然”的精妙境地,故说“吾始乎故,长乎性,成乎命”。可见,道家虽然反对“伪”与“故”,但这主要是针对“落马首,穿牛鼻”之类的“有为也”而言的,如果能“循天之理”,从事物的本性出发,这样的“故”他们同样是肯定的。
    “故”由“有为也”又可引申出成例、规范、制度等含义,这就是典籍中所说的“故事”、“旧典”、“故俗”等意,它们是古人“有为为之”,所以也称为“故”。对于“节性者,故也”,现在学术界一般即取“故”的这种含义,认为是指合乎儒家思想的各种礼制和伦理道德规范。但作为外在规范的“故”之所以能够“节性”,显然是靠“化性起伪”,是靠积习、习惯的力量来实现的。“故”成例、规范的含义,与积习、习惯的含义其实是联系在一起的。上面一段翻译过来就是:对于人性来说,感应、触动它的是外在之物,迎合、顺应它的是欢悦之事,节制、完善它的是礼义典故,磨砺、锤炼它的是行为之义,使它表现、展示出来的是客观情势,培养、塑造它的是后天的修习,增长、统率它的是人之道。
    竹简如此看重性的塑造、培养,不是偶然的,而是古代人性论的一个基本特征。古人以生言性,性并非抽象的实体和本质,而是生命之成长的倾向、过程和规定,此性需要经过后天的塑造和培养,养性乃是古人的一个重要观念。作为儒学的创始者,孔子提出“性相近,习相远”(《论语·阳货》),认为人的性相近,而后天的积习却相差很远,将性与习的问题明确提了出来。竹简在此基础上作了进一步探讨,其文云:“牛生而长,雁生而伸,其性使然,人而学或使之也。凡物无不异也者,刚之树也,刚取之也。柔之约也,柔取之也。四海之内,其性一也。其用心各异,教使然也。”(第7—9简)在竹简看来,人不同于动物的地方在于,动物总是本能地听命于性的支配,而人却是因为学而成其为人。四海之内,人的性是一致的,但由于教育的缘故,每个人的性——通过心——的表现却各不相同。因此,孟子以前,人们往往是将性和习联系在一起的,认为虽然“性自命出,命自天降”,性是上天的赋予,先天的禀赋,但还需要经过后天的塑造和培养,这可以说是当时的一个普遍观念,为儒、道各家所认可。孟子说“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应当正是对此而言。不过孟子所说的“故”,似乎不应简单地根据“节性者,故也”一句,“理解为人为的规范、准则。”[7]性与“人为的规范、准则”是完全不同的东西,思想史上从没有人将性理解为规范、准则的。“故而已矣”的“故”只能是规范、准则“节性”的结果,是指积习、习惯而言,上引竹简就是将习看作性的。所以“天下之言性者,故而已矣”是说,人们谈论的性不过是指习惯、积习而言。这是当时人们的看法。
    “故者,以利为本”一句,向来有两种不同的理解,一种是理解为孟子的正面言论,释“利”为有利,赵岐、朱熹、焦循等持这种看法;一种与此相反,是理解为孟子反对的言论,释“利”为自利、利害,陆九渊、黄彰健等持这种看法。裘先生同意后一说,并批评笔者释“利”为“顺”,是有问题的。但经过仔细思考,笔者认为,“以利为本”的利,可能还是应释为有利或顺,因为下文“禹之行水也,行其所无事也”、“苟求其故”,讲的都是顺应事物的本性、规律的问题,“利”如何训释,显然应该根据这些内容作出判断。相反,如果将利释为自私自利,“故者,以利为本”一句便与下文无法发生联系,势必将文意完整的一章内容,分割为互不关联的三个部分,这是取“自私自利”说者始终无法回避的困境所在。在这一点上,裘先生也不例外。另外,从上引竹简的内容看,似乎也可找到训“利”为“顺”的旁证:“刚之树也,刚取之也。柔之约也,柔取之也。”刚物树立为柱,柔物用于缠束,是顺应事物本性的结果。竹简的比喻正是要说明,后天的加工、塑造要顺应先天本性。“故者,以利为本”与其应当是同一个意思,它是说,积习的塑造、培养要顺从人的本性也即是仁义之性为根本。这是孟子的观点和看法。
    由于谈到“故”或“习”,必然要涉及到“智”,所以下面又有关于智的论述。不过孟子这里所谓的“智”,不同于他平时所说的“是非之心,智也”,不是指良知判断,而是指经验认知。因为“有为也”的“故”总是和认知活动联系在一起的,上引竹简在“道者,群物之道”一段后说,“凡道,心术为主”,认为道虽然客观存在,但只有通过心才能认识、实践道,并进一步增长、培养性。这里的“心术”就是指心的认知能力,同于这里所说的智。孟子生活的时代存在着这样一种观点,认为智是不利于性的。所谓上古之世,“人虽有知,无所用之,此之谓至一”,“逮德下衰”,“然后去性而从于心,心与心识,而不足以定天下。” (《庄子·缮性》)智本身是道德衰落的产物,过分运用智会导致人失去本性,故主张“去智与故,循天之理”(《刻意》),“以恬养知,知生而无以知为也。”(《缮性》)孟子则认为,问题并不在于智本身,而在于人们如何看待、运用智。人们之所以厌恶智,是因为有人穿凿附会,不从事物本身出发,如果能象大禹治水一样,根据水的习性采取相应的治理办法,“行其所无事”,那么智不仅不应该被反对,而且作用是非常大的,就象了解了星辰的运行,其千年之内的日至可以轻易推算出来一样。可见,从事物本身出发,顺应事物的本性才是运用智的关键所在。此章前后两个“故”字,虽然都是“有为也”,但前一个“故”是指积习、习惯;后一个“故”则是指星辰固有的运行规律,二者在文意上存在着细微差别。今试将此章翻译如下:
    人们所谈论的性,往往不过是指积习而已。积习的培养要以顺从人的本性为根本,人们之所以厌恶智,是因为用智的人往往穿凿附会,[不从事物本身出发]。如果用智的人能像大禹治水一样,那么人们就不会厌恶智了。大禹治水,[顺从水的本性,采用疏导的办法],不有意多事。如果用智的人也不有意多事,那么智的作用就大了。天极高,星辰极远,如果了解它们的运行规律,千年之内的日至,坐着都可以推算出来。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