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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易》乾坤两卦卦爻辞五考(三)


    五、“龙战于野,其血玄黄”考
    《坤卦》上九爻辞“龙战于野,其血玄黄”也值得讨论。
    传统文献里,最早解释《坤卦》上九爻辞的当属《易传》的《文言》和《小象》。
    《小象》曰:
    “龙战于野”,其道穷也。[42]
    《文言》曰:
    阴疑于阳必战。为其嫌于无阳也,故称“龙”焉;犹未离其类也,故称“血”焉。夫“玄黄”者,天地之杂也:天玄而地黄。[43]
    此外,权威的注释当数王注、孔疏。王弼注:
    阴之为道,卑顺不盈,乃全其美,盛而不已,固阳之地,阳所不堪,故战于野。[44]
    孔颖达疏:
    以阳谓之龙,上六是阴之至极,阴盛似阳,故称龙焉。盛而不已,固阳之地,阳所不堪,故阳气之龙与之交战,即《说卦》云“战乎乾”是也。战于卦外,故曰“于野”。阴阳相伤,故“其血玄黄”。[45]
    李鼎祚的《周易集解》收集了汉魏时期的各家象数易说,其说解如下:
    上六,龙战于野。荀爽曰:“消息之位,坤在于亥,下有伏乾,‘为其,兼于阳也,故称龙’也。”其血玄黄。九家易曰:“实本坤体,‘未离其类,故称血焉’,血以喻阴也。‘玄黄,天地之杂’,言乾坤合居也。”侯果曰:“坤,十月卦也。乾位西北,又当十月。阴穷于亥,穷阴迫阳,所以战也,故《说卦》云‘战手乾’是也。六‘称龙’者,阴盛似龙,故‘称龙’也。”干宝曰:“阴在上六,十月之时也。爻终于酉而卦成于乾,乾体纯刚,不堪阴盛,故曰‘龙战’。戌亥,乾之都也,‘故称龙焉’。阴德过度,以逼乾战。郭外曰郊,郊外曰‘野’。坤位未申之维,而气溢酉戌之间,故曰‘于野’。未离阴类,故曰‘血’。阴阳色杂,故曰‘玄黄’。言阴阳离则异气,合则同功,君臣夫妻,其义一也。故文王之忠于殷,仰参二之强,以事独夫之纣,盖欲弥缝其阙,而匡救其恶,以祈殷命,以济生民也。纣遂长恶不悛,天命殛之,是以至于武王,遂有牧野之事,是其义也。”[46]
    从《文言》到王注、孔疏,以及汉魏诸易家,都训“战”为交战。程颐《易传》、朱熹《本义》、李开、冯椅、胡炳文等皆本之。[47]今人高亨、[48]李镜池、[49]金景芳、吕绍刚说同。[50]但许慎《说文解字》“壬”下却说:
    《易》曰‘龙战于野’,‘战’者‘接’也。[51]
    惠士奇、[52]朱骏声、[53]尚秉和、[54]黄寿祺、张善文本之,[55]训为“交接”、“和合”、“交合”。
    “玄黄”之训,也是异说纷呈。一说为青蓝色。《文言》曰:“夫‘玄黄’者,天地之杂也:天玄而地黄。”后人多本之。一说“玄黄”皆为红色。闻一多曰:
    古书光黄通用,《说文》黄从古文光声,是黄者火光之色,火色在赤黄之间,故黄之本义当训为赤色。《诗·駉》:“有骊有黄。”《传》曰:“黄 曰黄。”《阅宫传》曰:“骋,赤色。”是毛以黄为赤黄间色明甚。然《都人士》曰:“狐裘黄黄。”《北风》曰:“莫赤匪狐,”是古又或以黄赤通称。《左传》成二年张侯曰:“自始合而矢贯余手及肘,余折以御,左轮朱殷。”杜注曰:“今人呼赤黑为殷色。《诗·七月·传》曰:‘玄,黑而有赤也。”“‘其血
    玄黄”者,盖玄当彼之殷,黄当彼之朱也。夫色彩称谓,最难准确,古人出语,例不甚拘,若必戎今肓-以绳古义,则血宁有黄色者哉?《文言传》曰:“天玄而地黄。”失之凿矣![56]
    而高亨则又有新说,李镜池曰:
    高亨谓玄黄为血流貌,借为泫潢。《说文》:“泫,清流也。”《文选·思玄赋》:“水泫泫而涌涛。”《楚辞·九叹》:“扬流波之潢潢兮。”《荀子·王霸篇》“潢然兼覆之。”杨注:“潢与混同。洗,大水貌。”《诗·卷耳》:“我马玄黄。”马流汗为玄黄,血流亦为玄黄。其血玄黄,谓血流得多。[57]
    高氏此说,李镜池云出自《周易古经今注》,而在80年代中华书局所出之重订本里,已不见此说的痕迹,可见当为高氏40年代之说。
    上述注解的分歧,大而言之,是在对“战”字的理解上。《文言传》等主流的说法是以“战”为争战、争斗,突显出的是阴阳矛盾斗争的一面。而惠士奇、朱骏声、尚秉和、黄寿祺、张善文等非主流的说法是以“战”为“交接”、“和合”、“交合”,突显出的是阴阳统一和谐的一面。谁是谁非,还值得深究。
    1973年底,湖南长沙马王堆三号汉墓中出土了六篇帛书《易传》,共一万六千余字。其中第一篇《二三子》和第四篇《衷》有一些对坤卦上六爻辞的说解,是前人没见过的新材料,为我们了解爻辞的本义,提供了新线索。下面,试为讨论。
    帛书《二三子》的第5、6行记载:
    易曰:“龙战于野,亓血玄黄。”孔子曰:“此言大人之广德而施教于民也。夫文之孝,采物毕存者,亓唯龙乎?德义广大, 物备具者,[亓唯]圣人乎?‘龙战于野’者,言大人之广德而下缕民也;‘亓血玄黄’者,见文也。圣人出漉教以道民,亦猷龙之文也,可胃‘玄黄’矣,故曰‘龙’。见龙而称莫大焉。”[58]
    帛书《衷》的第22和34行记载:
    “龙单于野”,文而能达也。[59]
    “龙单于野,亓血玄黄。”子曰:和人信哉!能去亓文,则文亓信……[60]
    依帛书《二三子》的解释,“龙”是指“大人”、“圣人”,帛书《衷》也说是“印人”。“大人”、“圣人”当是指有德之君。因此,帛书是从政治学说的角度来解说爻辞的。
    “战”,帛书《二三子》读为“結”。《玉篇·糸部》:“結,結续也。”《集韵·叶韵》:“绥,续缕也。”《马王堆汉墓帛书·十六经·五政》:“外内交結,乃正于事之所成。”[61]“結”与“接’’音同义近,当为同源。故帛书《二三子》此说与《说文》“‘战’者‘接’也”训同。但与“和合”、“交合”说则有一定区别。帛书《二三子》义为联系,而“和合”、“交合”说则侧重两性之间的性事。
    “野”,旧注都以“郊野”作解,而帛书《二三子》则是指“民”,亦即与“国人”相对的“野人”。很明显,旧注是本义,而帛书《二三子》用的则是引申义。
    因此可知,帛书《二三子》关于“龙战于野”的解释,与旧注明显不同,而接近于惠士奇等人之说,指的是有德之君“下結民”,联系群众,亲近百姓。[62]
    “其血玄黄”,帛书《二三子》解为“见文”,帛书《衷》称为“隐文且 ,必见之胃也”,其意略同。“文”,即纹彩,“玄黄”为彩色,故以“文”称之。所谓“广德”、“德义广大”、“采物毕存”、[63]“  物备具”[64]都是“文之孝”,[65]皆由“文”引申而来。所以“其血玄黄”两篇帛书的解
    释都是指圣人王道教化的成功。它与“龙战于野”是因果条件关系,圣人“下結民”,则文明大盛,教化大成。
    《孟子·滕文公下》所载孟子一段话很值得参考: ‘
    《书》曰:……“有攸不惟臣,东征,绥厥士女,篚厥玄黄,绍我周王见休,惟臣附于大邑周。”其君子实玄黄于篚以迎其君子,其小人箪食壶浆以迎其小人。救民于水火之中,取其残而已矣。
    赵岐注:
    从“有攸”以下,道周武王伐纣时也,皆《尚书》逸篇之文。攸,所也。言武王东征安天下士女,小人各有所执往,无不惟念执臣子之节。“篚厥玄黄”,谓诸侯执玄三坟二之帛,愿见周王,望见休善,使我得附就大邑周家也。其君子小人各有所执,以迎其类也。言武王之师,救殷民于水火之中,讨其残贼也。”[66]
    “玄黄”本为束帛之色,孟子和孟子所引《尚书》逸篇都以指代币帛?帛书的所谓“文”、“采物”,应该说,都是从“玄黄”指代币帛的这一意义引发而出的。《尚书》逸篇和孟子以“玄黄’’为君子迎接圣王和王师的礼物,因此“玄黄”就成了王化成功的象征。帛书《二三子》、《衷》的“‘亓血玄黄’者,见文也”等说,与孟子和孟子所引《尚书》逸篇的“篚厥玄黄,绍我周王见休”说、“玄黄于篚以迎其君子”说显然是有联系的。
    帛书《二三子》之语,明言是“孔子曰”,帛书《衷》之语,也说是“子曰”。“子曰”即“孔子曰”,应该不会有大的问题。[67]孟子晚于孔子,但孟子所引《尚书》逸篇应早于孔子。所以,帛书《二三子》、《衷》对“玄黄”的解释本于孟子所引《尚书》逸篇,从作者的时代先后来看,是完全可能的。因此,从孟子所引《尚书》逸篇说来考查帛书《二三子》、《衷》对“玄黄”的解
    释,应该是可行的。
    “其血”的“血”字,作何解释,在帛书《二三子》、《衷》中暂时还看不出。此字受“其”的修饰,只能是名词。以“血”之本字作解,与帛书《二三子》、《衷》的“圣人”“德义广大,法物备具”、“圣人出法教以道民”的“见文”说无论如何也挂不上钩。即使是比喻,也难以理解。因此,只能以假借义解之。
    破解“血”字之谜的线索也许就在上引孟子语中。“其君子实玄黄于篚以迎其君子,其小人箪食壶浆以迎其小人”,这就是说以“玄黄”迎接“圣人”、“大人”的是“野”“民”的“君子”,而“野”“民”“箪食壶浆”迎接的是王师的一般战士——小人。依此说,“亓血玄黄”,是“野”“民”的“君子”以“玄黄”——币帛来迎接“圣人”,象征服从王化,归顺天朝。
    从训诂上看,“血”与“恤”通。《周易》升、萃、晋、家人4卦的“勿恤”,皆作“勿血”。如:
    登:元亨;利见大人,勿血。
    卒……初六,有复不终,乃乳乃卒;若亓号,一屋于笑;勿血,往无咎。
    ……六五, 亡,失得勿血;往吉,无不利。
    家人……九五,亡陡有家,勿血,往吉。[68]
    而“恤”与“率”通。《尚书.多士》:“罔不明德恤祀。”《史记·鲁周公世家》作:“罔不率祀明德。”《吕氏春秋·权勋》:“是忘荆国之社稷而不恤吾众也。”《淮南子·人间》:“恤”作“率”。《广韵·质韵》:“率,领也。”《荀子·富国》:“将率不能则兵弱。”杨惊注:“率,与帅同。”《周易》师卦六五:“长子帅师。”马王堆帛书《易经》“帅”作“ ”。[69]《睡虎地秦墓竹简·法律答问》:“可(何)谓‘ 敖’?‘ 敖’当里典谓殴(也)。”整理小组认为“街”即“率”,通“帅”。[70]“血”即“率”,指的“野”“民”的首领,亦即孟子所谓“实玄黄于篚以迎其君子”的“君子”。“圣人”“广德而下绥”“野”“民”,“野”“民”的首领以币帛迎接“圣人”,这当是帛书《二三子》、《衷》对坤卦上六爻辞的理解。至于所谓“见文”等说,都是基于这一理解的发挥。
    帛书《二三子》、《衷》的这些解说,虽然自称出于“孔子曰”,但符不符合《周易》经文的本义,也还值得考虑。
    以周武王的吊民伐罪为背景,从王道政治的角度来解说《坤卦》上六爻辞,是这两篇帛书《易传》的特点。但是,从《周易》本经来看,这一解说也有问题。第一,解说丰富的政治内容从爻辞本身难以坐实。将“亓血玄黄”说成“德义广大,法物备具”的“见文”,不增字为训难以说通。第二,坤卦的主旨是讲阴性的顺德,所谓“阴之为道,卑顺不盈”者即是;而“上六是阴之至极”,阴极必反,其时位当由吉转凶。如《坤卦》的反对卦《乾卦》,“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而至上九六爻皆九,“阳进亢极,将致灾害”,故云“亢龙有悔”。如《坤卦》至上六仍是“德义广大,法物备具”白旷见文”,则是“六五,黄裳元吉”的基础上吉上加吉,体现不出“物极必反”之理。所以,从易理上讲,帛书《易传》的说解也是不足取的。
    从时位上看,《小象传》“‘龙战于野’,其道穷也”的说解是正确的。上六为《坤卦》六爻的尽头,故言“野”。“龙战”至于“野”,故云“道穷”。如果是“言大人之广德而下绥民也”,又怎能说“道穷”呢?《文言》说“阴疑于阳必战”,“疑”当训“拟”,比拟也。阴盛极则与阳争锋,比试高低短长,“战于野”势必难免。由此可知,以“战”为“绥”或“接”不足为训。“龙战
    于野”当是指群龙打到了天边野外。
    如上所述,“亓血玄黄”的“血”当读作“率”,“率”即首领。“率”与“龙”都是指“大人”、“君子”,所以《文言》说“犹未离其类也,故称‘血’焉”。“玄黄”不是指颜色,更不是指服从王化的币帛,而是一双声连绵词,其义为病貌。《诗经·卷耳》:“我马虺聩……我马玄黄。”王引之曰:“《尔雅》曰‘虺赖、玄黄,病也。’凡物皆得称之。孙炎属之马,郭璞属之人,皆非也。”[71]其说是,爻辞也当如是解。龙战至野,耗日持久,故云病矣。由六五“元吉”转至上六病矣,正是“物极必反”,与《乾卦》情形同。所以,《坤卦》上六爻辞的本义,既不是“天玄地黄”,也不是“阴阳交合”,更不是“言大人之广德而下绥民也”、“见文也”,而是说群龙争战至天边野外,它们的首领已劳瘁不堪了。阴与阳争胜则病,这才是《坤卦》上六爻辞的主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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