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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明儒学的三系(二)


    朱子未见象山时,已风闻象山是禅,一直至象山死,都以为他是禅,是从外方来者,非儒者所本有。这当然是不了解象山,这岂非悲剧乎?上面是说卅七岁之重要,后来阳明在龙场悟道,亦是卅七岁,近代人虽较早熟,但真实用功,仍要到三十几岁。吾由于知中和问题之重要,便以之为重心来抄录有关之文字,然后朱子学问方得明显。但抄录亦甚不易,我曾钞录数遍,方得自然之秩序。本来中和问题本于中庸,并不难懂,但是被伊川说麻烦了。他跟吕与叔论此,而纠缠不清,最后只得教与叔回去做敬的工夫,这话等于没交代。但他开出很多论点,朱子便承继其中的问题前进,因此便费工夫;故吾以五六百页来重编朱子学案,以展示朱子的学问。二程朱子这三人能定住,学问的头绪便见。朱子把二程化为一程,以伊川为代表,再以伊川概括周、张,而自以为正宗。然吾细接之,见朱子实只可承继伊川,以伊川概括二程,已为不类,再以之统周、张,更不相应。朱子甚推尊濂溪,尊之为第二个孔子,但濂溪之基本地方,却不能相应。如此尊崇,而竟不相应,似难使人置信,但实情确是如此。这是因为朱子是用伊川的思路,以「性即理也」一语来讲濂溪之太极。伊川将周、张明道所体会之道体以及性体,(统天地万物曰道体,落于个体上说是性体,二者内容相同)之丰富意义简单化为一个理。说是理本亦不错,但伊川却说成「只是」理,将丰富之意义简单化而或为「只是理」(如佛家所说「但理」)。朱子据伊川简单化之但理来体会太极,这是不相应的,此可断言。且朱子特别看重太极图说。其实如要了解太极图说,一定要从通书入。图说只有几句话,虽是周子手笔,但我认为这是游戏之作。当时象山与朱子对太极图说的争辩,象山是失败的,象山对这方面无兴趣,这对他无影响;但不能只看太极图说,只能通过通书的诚体来了解太极图说之太极。但朱子视图说为经,这看得太重了。其实吾看此图说是游戏之作,此图本是从道家来的东西,而吾主观上雅不喜此图,此图实不能使人生美感。濂溪看见此图而发生兴趣,随便加上几句话,故应是游戏之作。图说可离开太极图而独立地看,而与通书是相通的,故须以通书为纲领。通书说得更清楚,图说太简单。以清楚者来界定不清楚者,本是常理。
    说道体,乃即说明宇宙万物之所以然之理,理是一,此并不错,但朱子承伊川而把它简单化,成为「但理」,以此但理来解释太极图说之太极;故朱子体会道体便成为只是理。但我们看通书,便知周子是通过诚体、神体、寂感来体会道体的,此由易传中庸而来;诚、神、寂感,非只是理也。朱子说诚是真实无妄,为实理,也只从实理来体会诚,未尽易庸之意。诚是与神、寂感连在一起的,故诚除是理外,亦是神,亦是寂感的(如「非天下之至神」,「寂然不动,感而遂通」)。但伊川朱子便以神、寂感并不是理,而属于心,而心属于气,这看起来虽清楚,但神、心、寂感、便从道体上脱落下来,减杀道体的意义了。理不能寂、不能感、不能动;动静皆属于气,此在伊川朱子确实如此,并不能为他们辩护。若为他们辩护弥缝,他们亦未必受也。于是寂感神心各义,便从道体上脱落下来。本来神也有属于气的,此须注意,如神气,神采、鬼神之神、皆是气(鬼神是形而下的阴阳之气)。但从诚说神,这神便不可以气论,诚是德性上的话,故神有属形而上者,亦有属形而下者。如易传曰「穷神知化」,「非天下之至神其孰能与于此」,「不疾而速,不行而至」,可知此神不是气也。朱子一看到有活动,便认为属于气,神因属活动,故以之为气。但他不知有时活动不是气者。今举一明显之例,上帝不只是纯形式,且亦是纯精神,纯灵,即由此而见其有活动义。但此活动义不可以气论。气有动静,但上帝之活动,不可以动静论;气有生灭,但上帝之活动,不可以生灭论。由此可知由诚神寂感而见的活动是「动而无动、静而无静」者(周子语)。周子曰:「动而无动、静而无静,神也,动而无静,静而无动,物也。」物便属于气,气之动只是动而无静,静则只是静而无动,故「物则不通」。在神的活动,则是动而无动,静而无静者,故「神妙万物」。朱子在这地方是直线思考,不是不逻辑,而是太逻辑了。于此实须考虑一下,不能只作直线思考。神之动,动而无动相,因无动相,故你又可由静来看它,但亦无静相。故此动不与静对,静亦不与动对。这必须曲线地来了解,必须仔细根据文献来看。于此可见周、张、明道对于道体之体会实不同于伊川与朱子。而这说法是与先秦儒家的说法相合的。先秦儒家分明认道体是一创造性之实体,由此而创生万物,故必有心神寂感方能创造,这是显明的。故仔细了解先秦儒典,便可见周张明道是对的。而伊川朱子把寂感心神以道体上脱落下来,显然不合。朱子只在此处出错误,在其他方面,都是不错的。朱子既精诚又用功,不会处处出错。故先秦儒家与北宋前三家所体会的道体是即活动即存有的,道体之本义是如此。从理这方面说存有义,从心神这方面说活动义。道体必须具备此两方面。但朱子却体会成只存有而不活动。在道体方面体会成理气二分,道体只是理;寂感、心、神都属于气。在心性方面,则心与性为二,亦即心与理为二,不能说心即性即理,以心属气故。而孟子是从本心说性,心即性也。朱子解孟子,是心性情三分,亦即理气二分。在形上学说理气二分;落在道德上则说心性情三分,心情属于气,性属于理。故心不即是性,不即是理。此说显然不合孟子原义。孟子是说吾人之本心即吾人之真性。此本心即是理,即能自定一方向:当恻隐即恻隐,当羞恶即羞恶。由心不即是性,引出心不即是理,这显然与孟子不相应。如此并歪曲朱子原义。
    这点一解决,便可知宋明儒何以分三系。三系是这样分的:
    周、张、明道———胡五峰……刘蕺山
    程伊川———朱子
    象山…………阳明
    周、张、明道北宋三子为一组,所讨论考的问题与态度是相同的,乃是心既性即理,即存有即活动。(说即存有即活动必函心即理)。如此体会道体已,言工夫,则皆重视逆觉体证,绝非由即物穷理来了解道体。由于心性理是一,故要反身自觉其自己之性体,马上存在地肯认体证之。这亦可举例说明:如宗教家言信上帝,上帝是靠你信不信,而不是以即物穷理而得的。道体便犹如上帝,亦不能由即物穷理而得,必须反身而诚,归而求之,扩而充之,而且必反重视慎独(学庸皆说慎独,是工夫所在,但慎独非即物穷理)。故必须是逆觉体证。至伊川子,道体性体成只是理,只存有而不活动。他们说工夫,则大抵以大学为主,以大学决定论孟易庸,故朱子所注各书,只大学为相应;严格说,朱子的头脑并不宜于讲论孟易庸。如仁,朱子说是「心之德爱之理」,则孟子之恻隐之心便是气,仁只是理。伊川有一惊人的说法,说「性中只有仁义,几曾有孝弟来」。因孝弟是情。这很有抽象头脑,孝弟是具体的表现,而性是普遍的理。你可以称赞伊川会作抽象的思考,但孝弟不从性中来,又从那里来呢?如此说孝弟便成为外在的,则人家要你斗争你父母,亦有道理了。故这不可随便说,虽有精彩,但很有问题。孔子说的仁亦是道,亦是理,亦是心(不安之感),孟子亦言:「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孔子便在安不安之感处来指点仁,如宰我问三年之丧。不安之感不是心,是什么呢?孟子便说悱恻之感,这便是心,但这心不是气,不是形而下。故朱子解孟子,在此等重要关头便错了。如「尽心知性知天」章,便颠倒来解,而用大学之格物穷理来说;其实这里不能有别种说法。尽是充分实现「扩充之意。朱子解为通过格物穷理来知道理,才是尽心,故尽心是由于知性知理。这实是颠倒了。而此尽,并非孟子扩充之尽,而是认知地尽。此章是孟子书中之重要文献,意思很明显,决不会是如朱子之所解。朱子对孟子从仁义内在来把握性善之义,并不能了解。但孟子学之全体大用皆在此章中全部撑开,故象山说「孔子以仁发明斯道,其言浑无罅缝,孟子十字打开,更无隐遁。」由此章之三层论述(尽心…存心…俟命)便充分撑开了,这便是「十字打开」。象山说得甚好,亦只有象山能说,因生命相应故。而朱子讲论孟都不行,于易庸亦然。先秦儒由论孟开端发展,至易庸,是一根而发,是调适而上遂的。大学则是从外边插进来,只摆出实践之纲领,而其后面之教义并不明确。如明德、至善,是穷理之理抑良知乎,并不明确。格物致知是知什么呢?皆没有一定。明德照程朱陆王之解释,是由心性本身说「光明的德性」,但诗书上之明德,是说光明的德行,或是有德之人,非从内部因地心性说,乃是从果上说,非从根源上说,故大学不可作准,虽然不能说大学是荀学,但程朱的形态却近荀子,是不合先秦儒家之正宗的。他们所讲的即物穷理的工夫,我名之曰「顺取」。朱子本身甚为一贯,表面之有参差,是因所依附之经典有不同之故,故落在经典上说,会不清楚,但他本身则甚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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