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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枢元:从陶渊明看当代人的生存困境(四)

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现象学也是一种“回归哲学”。海德格尔认定:思想实行的是“返回步伐”,“甚至返回的道路才能够把我们引向前方”。这话在我看来似乎又接近于老子所说的:“反者道之动”。思想的“返回之路”,不会是通衢坦途,更不是金光大道,而是一条人迹罕至却又令人神往的“林中路”。这样的道路,我们在陶渊明的诗中似曾见过:“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陶渊明的“桃花源”或许就是海德格尔的“林中路”。无论是“桃花源”还是“林中路”,回归道路上历来人迹寂寂。现在更是如此。
    当代人一心期盼乘载着火车、汽车、飞机、轮船甚至宇宙飞船在现代化的道路上一往直前,如此的“飞速发展”,现代人果真距离幸福美满的天堂越来越近了吗?那也许只是现代人的一厢情愿。海德格尔的告诫值得我们留心:我们急促前进企望切近前方的目标,但当我们走进看到它时,它却与我们更加疏远了。
    3、“田园”:一个失落的、破碎的农业文明梦幻
    陶渊明作为“田园诗流派的创始人”、“田园诗派的象征”,描绘田园风光,抒发乡土情感,是他对中国文学史做出的最大贡献。中国历史上的许多著名诗人如王维、李白、白居易、柳宗元、苏东坡、黄庭坚、辛弃疾、陆游都是陶渊明的仰慕者、追随者、效仿者、继承者,都是他的超级“粉丝”。如果不怀有过多偏见的话,陶渊明田园诗中所描绘的情景,当属于中国传统农业社会正常时期的真实情况。我们常说的“中华文明五千年”,实际上就是“农业文明五千年”。
    在农业时代,“农为天下之本,务莫大焉”,读书做官与做不成官时退隐归田,都是社会认可并鼓励的生存方式。更因为这种生存方式较为贴近自然,在人与人之间(如乡曲邻里间)也保留了更多天然的亲和关系,因而使得生活中的悲欢离合容易被诗意感染。田园诗因此又可以看做农业时代特有的生活情调,是农业文明精神的升华。英语生态学ecology的字头eco,其希腊文的原意为 “居所”、“家园”,陶渊明的“田园诗”也是“生态诗”。
    在大陆文学批评界,有人把年轻诗人苇岸、海子的死去(一个是贫病而死,一个是卧轨而亡)看作一个田园抒情时代的最终逝去。在我看来,一个更为确凿的证明,是“打工诗”的出现。
    固有的乡土或者已被现代化的进程拆解得七零八落,或者正在被工业社会、市场经济所同化,变成农副产品的生产流水线。乡村中往昔的一切,不是在迅速失去,就是完全改变了模样。用打工诗人们自己的语言来说:“樟树在昏睡”、“青山在颤抖”、“阳光积满灰尘”、“河流漂着油腻”、“风声中夹着铁片”……工业化的挖掘机“伸出巨大的钢铁巨齿”,“从大地深处挖断了祖先与我血脉相连的脐带”。传统的农业生产已经被滥用的化肥、农药、转基因技术严重污染,传统的田野风光已经消失,传统的农村文化已经解体。现在的农村已经难以给农民(尤其是年轻一代的农民)提供一个有效的生命意义系统,昔日的田园风光再也难以寻回。
    人类历史的去向,应当允许有不同的探讨与选择。
    人类历史长期以来是建立在农业文明的根基之上的,农业文明的一大特性是人与自然尚且保留着较为密切的亲和关系。人类毕竟还有着“性本爱丘山”的天性,田园风光作为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案例,毕竟还拥有永恒的魅力。我想,“后现代”要成为一个比“现代”好一些的时代,有必要从“前现代”汲取更多的生活情调与生存智慧,其中也包括陶渊明的田园诗。
    四、知白守黑,寻觅时代的和谐与诗意
    李政道在上海讲演时指出:那些人类目前无法看到的宇宙中的“暗能量”是人们已经知晓的能量的14倍以上。我们有必要向物理学家们学习,在人类的精神空间里寻觅那些罕见的 “弱粒子”、“暗能量”。那么,我们也许就还会寻找到中国古代诗人陶渊明那里。
    在近代欧洲,所谓“启蒙”,就是“开启黑暗”,就是“拥白弃黑”。而在启蒙理念开拓出的工业社会、科技时代,人们犯下的一个最大的失误,就是执于一端,只知白不知黑;只要白不要黑;只要强不要弱;只要进步而不懂退缩与回归,结果酿成了今日的生态灾难,失去了人类存在的根基。表现在现代人的生存方式上,那就是只重外表,不重内心;只重物质,不重精神;只讲科学,不讲信仰;只讲手段,不讲道德;只想发财,不肯节俭;只求升迁,不愿隐退;只顾眼前,不管未来……启蒙运动以来,“光明主义”一统天下,人人向往光明,黑暗成了一个令人憎恶的字眼。君不见作为启蒙理性结出的硕果、现代化象征的“大都市”全都变成了“不夜城”。有白天、有黑夜,白天黑夜相互交替本是自然的规律,现代社会中的科学技术,包括政治财经,似乎都在犯着同一个“拥白弃黑”的错误,这也是当代人遭遇到的所有生存困境的根源。
    中国古代的自然哲学却不是这样。《老子》和《庄子》书中强调的是“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白,是“有”,是“显”;黑,是“无”,是“隐”;白,是“动”,是“进”;黑,是“静”,是“退”;白是“器”,是“存在之物”;黑是“道”,是“存在”的本源;白是已知的世界,是知识的领域;黑是未知的世界,是信仰的空间……“知白守黑”才是人生完善又完美的境界。
    我曾经仔细地考察过诗人陶渊明的名和字:陶潜、陶渊明、陶元亮叫法不一,却不外乎相互映衬对照的两个方面:一是潜和渊,一是明和亮。即:一是幽暗,一是光明,“陶渊明”、“陶元亮”就是深潜于幽暗中的一丝光亮,就是道家哲学所推重的“知白守黑”。陶渊明正是因为“知白守黑”,所以才能够在穷通、荣辱、贫富、显隐以及生死、醒醉、古今、言意之间委运化迁、遂顺自然、身心和谐、意态从容。无独有偶,海德格尔的墓碑上遵照死者生前的意愿,没有按照常规装饰基督教的十字架,而是一颗闪烁的星,那意思据说也是“让自身潜入幽深黑暗的一丝光明”,怎么看都像是呼应了中国伟大诗人陶渊明的名字。
    关于“知白守黑”,我还想再举一个例子,那就是不久前,著名物理学家李政道先生在上海讲演时指出的:在大自然结构的最深远处,不但存在着“重粒子”,还存在着“轻粒子”;不但存在着“强作用力”,还存在着“弱作用力”;不但存在着我们日常能够感觉到的物质和能量,还存在着我们感觉不到的“暗物质”、“暗能量”。他说:大家也许不知道,那些人类目前无法看到的“暗物质”大约占到了宇宙总质量的95%以上,而宇宙中的暗能量是人们已经知晓的能量的14倍以上。由此再看秦始皇与陶渊明,这一强一弱在历史天平上的“重轻”之谜,就不难得到解释了。秦始皇就是人类社会中的“强子”、“重粒子”、“正物质”、“正能量”;陶渊明则是人类历史上的“轻子”、“弱粒子”、“反物质”与“暗能量”。轻的、弱的、暗的,并不比重的、强的、亮的更不重要。可叹当前的人类社会似乎变得越来越“恃强凌弱”,越来越“趋炎附势”,强权之下,时尚之下,柔弱轻虚幽静者几无立锥之地,这与新近发现的宇宙精神并不符合,甚至是相抵触的。我们很有必要向那些孜孜不倦的物理学家们学习,以他们为榜样,在人类社会、在人类的精神空间寻觅那些罕见的“轻粒子”、“弱粒子”、“暗物质”、“暗能量”。那么,我们也许就还会寻找到中国古代诗人陶渊明那里。
    应该看到,在现实的中国社会中,陶渊明已经成为“昨夜星辰”。陶渊明连同他的自然主义的精神也早已死去。陶渊明已经成为一个被现代工业化、市场化“太大的光亮”置入黑暗中的“幽灵”。
    一线希望在于:新时代的灾难与当代人的生存困境将会再度把人们逼上回归之路,即所谓希望正在于绝望之中。正如现代西方政治哲学家列奥·施特劳斯(1899-1973)说过的:“当人类走到现代性的尽头,实际上就必然会回到‘古代人’在一开始就面临的问题。”那时,也将是陶渊明的再度复活。我愿意把我今天的这番话,作为对渐行渐远的陶渊明的幽灵的一次“招魂”。
    中国伟大诗人陶渊明,“魂兮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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