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网-国学经典-国学大师-国学常识-中国传统文化网-汉学研究移动版

首页 > 传统文化 > 宗教哲学 >

问乐――对儒道两家幸福观的反思(3)

儒道关于乐的争执,除了有忧乐之分,还有共乐、独乐之辩。作为情感现象,乐首先是个人体验。但乐是否只是个人体验,自我与他人之乐究竟是同感,相涉,还是无关,以至相反,不同的观点涉及的不仅是个体经验,更显示其社会价值取向。
    虽然孔子赞颜回在“人不堪其忧”的情况下仍然“不改其乐”,但并不意味着儒家刻意追求与众不同的乐。相反,从孔子开始,儒家就表达其追求群体快乐的倾向。“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这是有相知的快乐。还有孔子赞同的曾点之乐:“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论语·先进》)这也不是个人自得其乐。这种取向,后来孟子表达为众乐或同乐,并赋予其政治含义。在《孟子·梁惠王》中,孟子不是规劝梁惠王不要享乐,也不是要他把乐的层次提升到精神之乐上来。世俗之乐无问题,问题是能否与众共享。在孟子的诱导下,梁惠王承认,“独乐乐”不如“与人乐乐”,“少乐乐”不如“与众乐乐”。依孟子,古之乐与今之乐,王之乐与民之乐,应该统一起来。这种观点,首先基于心理经验,独乐、少乐与众乐,在乐的程度比较上趋于后者更强。而从政治的观点看,王之乐必须与民之乐统一,否则,王将不得其乐,甚至王将不王。这种共乐或同乐的观点,是以人对乐有共同体验为根据的,所谓“口之于味也,有同耆焉;耳之于声也,有同听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孟子·告子上》)孟子从人性论出发,得出追求与民共乐才是行王政或施仁政的表现。所以,“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孟子·梁惠王下》)
    不过,共乐的问题,我们还可以进一步分析。首先是基于生理或人性的依据,不同的人在同样的经验条件下,有同样体验快乐的能力。由此而蕴含着,所有的人都有平等追求快乐的权利。其次,依一般的心理经验,一个人因某事而快乐,同许多人因共同的原因而快乐,且他们互相之间能感受到各自正因同样的事情而快乐,快乐的程度是不同的,后者比前者更快乐。如集体庆典或节日,一起欢呼或歌唱的情形。这也意味着,一种价值与越多的人分享,它的影响力就越大。其三,还有比较隐蔽,但更特殊的快乐,是因他人的快乐而快乐。即快乐的原因,不是因为与其它人有基于共同原因的快乐体验,而在于你感受到别人的快乐,包括对亲人、朋友,甚至其它人。这三个层次都非独乐,但第一层次中,共乐与独乐可以并存。有共同体验的能力与条件,不必一定一起分享。你可能到音乐厅也可以在自己的卧室听同一部交响乐,都没问题。第二层次则表明,适时制造或提供民众共同快乐的机会,是有意义的社会行为。这是政治人物应当掌握的基本课程,也是其应有的责任。而第三层则是具有道德意义的快乐,它关心的既非自己的意欲或爱好,也非引致他人快乐的原因,而是他人能快乐这样的事实。他人快乐的表现如果是心之乐,则这乐本身是可以分享的。但如果是身之乐,则可能是排它性的。在后一种情况下,如果以减少你的身之乐为条件,来成全你所关切的人的快乐,这就需要利他主义的精神。儒家仁爱的境界,就包括这种精神。一个政治人物,要施仁政就必须愿意与民共乐,而让人民快乐不能只是当作治民的手段,而应出于关心人民这样的道德感或伦理态度。这种仁之乐,跨越个人的身之乐或身-心之乐,指向对他人是否快乐的关怀,是广义的人伦之乐。儒家乐的精神向度有深厚的伦理内涵。[6]
    与孟子共乐的追求针锋相对,庄子主张独乐,而且提供立论相反的哲学论证。这就是《齐物论》所述的不同的人、物不能相知的观点:“齧缺问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恶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耶?曰:吾恶乎知之!然则物无知耶?曰:吾恶乎知之!虽然尝试言之。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耶?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耶?”在这“一问三不知”的回答之后,庄子借王倪之口,通过对人及各种生物对居所、食品及审美的不同反应或态度的对比,指出不同主体在“正处”、“正味”与“正色”的选择上不存在公共标准,并进一步引出“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途,樊然淆乱,吾恶能知其辩?”的反诘来。在庄子那里,味、色同处一样,都是知的类型。因此,不能相知就意味着不能共乐。作者借人、猴、鸟、鱼等不同种类的生物象征人类社会中不同身份不同处境中的个人,其真正想表达的是人与人不能相知从而无法共乐的观点。放弃共乐的追求不仅只是放弃做无用功的努力,更重要的是防止在追求共乐的过程中,断送了大多数人的快乐。故庄子后学说:“今俗之所为与其所乐,吾又未知乐之果乐邪?果不乐邪?吾观夫俗之所乐,举群趣者,誙誙然如将不得已,而皆曰乐者,吾未之乐也,亦未之不乐也。果有乐无有哉?吾以无为诚乐矣,又俗之所大苦也。”(《庄子·至乐》)每个人的快乐是不能互相取代的,用划一的标准,就是给他人以至整个社会制造灾难。故庄子的“至乐”不是共乐,而是独乐。
    庄子的辩驳虽不能有效推翻孟子的主张,但暴露出问题的复杂性,以及把共乐问题简单化在道德生活尤其是政治实践中的危害。个人与群体的快乐,既不能完全等同,也非时刻对立,两者是会转化的。回到乐的经验结构上来,身之乐只要不是建立在对有限资源的依赖之上,个人的快乐与群体的快乐是不会冲突的。而在身-心之乐上,可能不是所有的人都分享同样的快乐,有人喜欢音乐,有人喜欢体育。分享的方式也不一样,可以一起演练、比赛,也可能是有人表演有人观赏。不过,喜欢与不喜欢不必构成冲突,除非资源条件的限制。[7] 而心之乐则易于有不同的倾向,它的特点是,由于它的观念性或非资源消耗性,最愿意与人分享,形成精神上的共乐。同时,那些具有自己观念追求的人,又是最不愿意放弃自己而追随别人的。故不同的精神快乐,也可能在观念上造成冲突。如果强求一致,必定以现实势力的强弱为依归。
    那么,在什么情况下,人需要或追求独乐呢?当物质条件贫乏,无法满足大家身之乐的要求时,有人会独占资源满足自己。而这种独乐的实现,是以有人失去相同的快乐为代价的。这就是为什么儒家讲德治或仁政要包含“富”与“教”的内容,富是增加资源,教使行为有序。庄子笔下的隐者是资源最低程度的消耗者,他们追求心之乐。此外,还有特殊的独乐追求者,出于不健康的心理(嫉妒),不管是物质上还是精神上,都不愿意与他人分享快乐,甚至将其快乐建立在他人痛苦的基础上。这样的独乐,与前面提到的那种因为他人的快乐而快乐,刚好相反,是反道德的。上述两者,都非庄子倡导的那种独乐。对于那些涉及精神生活的快乐追求,由于出身、年龄、阅历、职业、志趣、教育等等因素的不同,的确存在着各乐其乐的现象,人们必须承认并尊重这种独乐的存在。楚王以金钱和权位劝庄子出山,而庄子认为那还不如一头快乐的小猪。在他的心目中,与聪明绝顶的人观鱼赏树、谈玄论道,才是快乐的生活。庄子的独乐,不是自私的快乐,也非不允许或完全不愿意与人分享,否则他就不会写那些能相视一笑,莫逆于心的朋友了。这与他“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的伦理观是一致的。庄子的独乐包含着其独特的道德观点,其不必承担其它社会责任的前提,是让每个人都真正独立,为自己的命运负责。
    有意思的是,庄子独乐的思想源头,竟可以追溯到孔子与颜回。孔子表扬颜回“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在《庄子》的作者看来,这不正是赞许他敢于独乐么?颜回之乐在《庄子》中有重要的发挥,《让王》记述的颜回“所学夫子之道者足以自乐”的说法,表明这独乐主要在精神或心的层次上。不仅如此,《大宗师》中,颜回的修养境界甚至高于孔子,是教孔子“坐忘”的老师。颜回的形象被涂抹得更象个得道高人。孔子不止一次讲过“有道则现,无道则隐”的生存原则,但他本人在天下无道的条件下,仍不忍弃世独乐,被同时代的隐者讥为“知其不可而为之”。真正的隐者是那些怀有与俗世不同的价值理想,而既没指望自身理想在生有实现之日,又不愿意与现实同流合污的人。他们远离名誉、财富与权势,自劳自得,过最简朴的生活。而支撑起这种生活的精神,就是他们自负的道德理想。庄子的独乐,正是他们精神生活的说明与辩护。不过,这就导出一个问题,快乐是否有高低级之分?依庄子展示的形象,精神之乐胜于身体之乐,但据“齐物论”的哲学,则乐无优劣之别,各乐其乐。但无论如何,庄子是第一个对孔子关于乐的主题作深刻回应的思想家。 
    四、从本体到工夫
    庄子论乐,对魏晋玄学甚至佛学中的禅宗,可能都有影响。但真能对这一论题深入展开的,应是宋明儒学。“周茂叔令寻颜子仲尼乐处,所乐何事”,便是宋儒反复提起的话头。理学开山周敦颐向二程兄弟行教的要义,竟是寻孔颜乐处,很耐人寻味。它表明,理学在寻求适合自己时代的思想论题,一方面,它要塑造与佛教中的苦业意识相抗衡的观念力量,另一方面,即使问题来自庄子的启发,也不忘与道家划清界线,坚守自己的精神阵营。这是其拒二氏,卫道统的使命使然。宋明儒者论乐内容繁富,本节只论及代表性的论题,本体与工夫。前者回答乐的性质,后者探讨得乐的途径。所举人物为朱熹与王阳明。
    寻乐不仅是观念的行为,同时也是生活的实践。北宋五子中不只周敦赜追求光风霁月的生活,邵雍也筑“安乐窝”,吟“安乐歌”,欣然以“安乐先生”自居。然而,追求快乐的生活同构思快乐的哲学之间,有复杂的思想工作要做。追求快乐几乎是人的本能,但资源的有限与生命的有限,使得快乐成为有条件或需要调节的理想。对快乐的态度同人生哲学同样深奥。所以,朱熹门人甚至说:“周子令程子寻颜子所乐何事,而周子程子终不言。不审先生以为所乐何事?”其实,不是周程完全没分说,而是说得不清晰或者其微妙处难领会。不过思想史的发展也需要因缘际会,只要有好问题,解答终有水到渠成的时候。
    真正为乐的问题大费周章的是朱熹。他对乐的思考主要不是记载在《论语集注》里,而是体现在与弟子门人对相关章节的问答之中。[8] 问题自然还是由周敦颐的提问引起的,讨论的素材与思考的依据则来自《论语》。《论语》中与乐有关的故事与字眼,几乎都被朱子门人翻了个底朝天。孔颜之外,还有曾点言志,也是论乐的对象。不过,关键的问题有两点,一是问孔颜所乐的原因何在,一是说理的方式能否传达孔子言乐的真谛。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