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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的哲学(二)


    在简帛《五行》中所提到的“君子之为德也,有与始,无与终”看似和“集大成”相矛盾,帛书《五行》在“说”的部分对此进行了解释:“有与始者,言与其体始;无与终者,言舍其体而独其心也。”实际上,文中强调的是道德修养不能始于身而终于身,而最终要使自己的“心”处于独立地位,主导地位,不能偏向于仁、义、礼、智、圣某一方面,更不能为耳目鼻口所“役”。《史记·范睢蔡泽列传》中就是认为圣智是“心”的属性:
    蔡泽曰:“吁,君何见之晚也!夫四时之序,成功者去。夫人生百体坚强,手足便利,耳目聪明而心圣智,岂非士之愿与?”应侯曰:“然。”
    不难发现,圣智五义实际上可以归结为两类,一是从“见闻”的角度,另一是从“始终”的角度,把两者沟通的则是“条理”二字。圣智最后的指向则是“天人”。在其他一些文献中,“圣智”是直接作为评判人的标准或处理事务的能力被使用的。不同思想家对“圣智”的态度也是很不一样的。
    四、圣智的作用和遭遇
    1.—作为德性的圣智
    除了简帛《五行》以外,郭店竹简《六德》把圣智纳入“六德”,并认为:“父圣子仁,夫智妇信,君义臣忠。圣生仁,智率信,义使忠。”《周礼·地管司徒》:“以乡三物教万民而宾兴之:一曰六德,知、仁、圣、义、忠、和;二曰六行,孝、友、睦、姻、任、恤;三曰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也是把“圣智”看成德行。在秦始皇歌功颂德,“明得意”的石刻碑文中,也没有忘记“圣智”:“维二十八年,皇帝作始。端平法度,万物之纪。以明人事,合同父子。圣智仁义,显白道理。东抚东土,以省卒士。”(《史记·秦始皇本纪》)《大戴礼记·盛德》则把道、德、仁、圣、义、礼作为“六政”,申论其治国安民的重要意义。可见圣智不是一个普通的褒义词。但是,在其他语境里,“圣智”则是一种方法或者说是能力。
    2.作为能力和方法的圣智
    作为能力和方法的圣智是比较常见的:如“君自以为圣智。而不问事。自以为安强。而无守备。四邻谋之不知戒。五患也。”(《墨子·七患》)“虽有圣智之士,大臣私之,非以治其国也。”(《管子·明法解第六十七》)圣智当然也是很重要的能力,可以成为国家的资源:“国有宝,有器,有用。城郭、险阻、蓄藏,宝也;圣智,器也;珠玉,末用也。先王重其宝器而轻其末用,故能为天下。”(《管子·枢言》)这种能力是心的功能:“夫人生百体坚强,手足便利,耳目聪明而心圣智,岂非士之愿与?”(《史记·范睢蔡泽列传》)更正确地说,圣智出入的居所是人心中的天文地理和人情世故:“易曰:‘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夫天文地理、人情之效存于心,则圣智之府。”(《说苑·辨物》)。这种能力可以逐渐增加:“上日闻所不闻,明所不知,日益圣智;君今自闭钳天下之口而日益愚。夫以圣主责愚相,君受祸不久矣。”(《史记·袁盎晁错列传》)作为形容词的圣智有时候又用作名词,意为“圣智之人”,如:“帝入西学,上贤而贵德,则圣智在位而功不遗矣。”(《新书·保傅》)“故亡国残家,非无圣智也,不用故也。”(《新序·节士》)“天地不能犯,圣智不能干,鬼魅不能欺。”(《列子·力命》)
    这些圣智的意涵都是指很高明的认识能力和很准确的判断能力,和“见而知之”、“闻而知之”的解释是一致的。
    3.被绝弃的圣智
    对圣智的极端推崇必然导致对它的激烈批评。郭店竹简《老子》有“绝智弃辨”之语,对于“智巧”的批评在先秦文献中也随处可见。《庄子·人间世》认为“智”和“名”分别是争斗的工具和德行散失的原因,二者都是“凶器”。《庄子》外杂篇中对“圣智”的批判最为直接和猛烈:“然而田成子一旦杀齐君而盗其国,所盗者岂独其国邪?并与其圣知之法而盗之。田成子有乎盗贼之名,而身处尧舜之安。小国不敢非,大国不敢诛,十二世有齐国,则是不乃窃齐国并与其圣智之法以守其盗贼之身乎?”“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则是非窃仁义圣知邪?”“彼圣人者,天下之利器也,非所以明天下也。故绝圣弃知,大盗乃止”。(《胠箧》)《韩非子》认为上下都有私心,“圣智成群”的局面得不到控制,是很危险的:“上无其道,则智者有私词,贤者有私意。上有私惠,下有私欲,圣智成群,造言作辞,以非法措於上。上不禁塞,又从而尊之,是教下不听上、不从法也。是以贤者显名而居,奸人赖赏而富。贤者显名而居,奸人赖赏而富,是以上不胜下也。”(《诡使》)《荀子》对思孟五行的批评近乎苛刻,并针对圣智提出了矫正的方法,一是不要凭借圣智是人走到穷途末路:“高上尊贵,不以骄人;聪明圣智,不以穷人。”(《非十二子》)二是守之以愚:“子路曰:‘敢问持满有道乎?'孔子曰:‘聪明圣智守之以愚,功被天下守之以让;勇力抚世,守之以怯;富有四海,守之以谦。此所谓挹而损之之道也。'”(《宥坐》)《说苑·敬慎》中也说:
    高上尊贤,无以骄人;聪明圣智,无以穷人。资给疾速,无以先人;刚毅勇猛,无以胜人。不知则问,不能则学。虽智必质,然后辩之;虽能必让,然后为之;故士虽聪明圣智,自守以愚;功被天下,自守以让;勇力距世,自守以怯;富有天下,自守以廉;此所谓高而不危,满而不溢者也。
    《说苑》的这段材料还提到了虽然“智”,也一点要保持质朴的问题。《荀子》以及《说苑》中的资料虽然提出了防止“圣智”过度的办法,其前提一方面是承认“圣智”有可能导致不良的后果,另一方面提出补救的措施而不是激进的弃绝,可以看作是对《庄子》中有关思想的修正。
    《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记载贾谊之言:“释知遗形兮,超然自丧。”《集解》引服虔曰:“绝圣弃知而忘其身也。”《索隐》按:“释智谓绝圣弃智也。遗形者,‘形故可使如槁木'是也。自丧者,谓‘心若死灰'也。《庄周》云‘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显然,即使是在汉初,《庄子》的思想也还是为思想界所接受。《汉书·叙传》中说班嗣好老庄之学,不肯借书给桓谭:“《汉书·叙传》:“嗣虽修儒学,然贵老严之术。(师古曰:“老,老子也。严,庄周也。”)桓生欲借其书,嗣报曰:‘若夫严子者,绝圣弃智,修生保真,清虚澹泊,归之自然,独师友造化,而不为世俗所役者也。渔钓于一壑,则万物不奸其志,栖迟于一丘,则天下不易其乐。不絓圣人之罔,不齅骄君之饵,荡然肆志,谈者不得而名焉,故可贵也。今吾子已贯仁谊之羁绊,系名声之缰锁,驰颜、闵之极挚,既系挛于世教矣,何用大道为自眩曜?昔有学步于邯郸者,曾未得其髣髴,又复失其故步,遂匍匐而归耳。恐似此类,故不进。'嗣之行己持论如此。”班嗣把“绝圣弃智”看成是庄子的主要思想之一,讥讽桓谭读道家之书就好像邯郸学步。这说明,“老庄”之学在汉代不仅和“颜、闵”之学势如冰炭,而且和“黄老”也是有明确区别的。
    在《列子》中则对痛恨圣智的“心病”提出了反讽,认为不能轻易校正:“子心六孔流通,一孔不达。今以圣智为疾者,或由此乎!非吾浅术所能已也。”(《仲尼》)(6)
    魏晋时代,“绝圣弃智”不再是个人摒弃儒家礼教的方法,反而成为治理国家的根本立场,东晋人李充:“幼好刑名之学,深抑虚浮之士,尝著《学箴》称:《老子》云:‘绝仁弃义,家复孝慈'。岂仁义之道绝,然后孝慈乃生哉?盖患乎情仁义者寡而利仁义者众也。道德丧而仁义彰,仁义彰而名利作,礼教之弊,直在兹也。先王以道德之不行,故以仁义化之,行仁义之不笃,故以礼律检之。检之弥繁,而伪亦愈广,老庄是乃明无为之益,塞争欲之门。……物必有宗,事必有主,寄责于圣人而遗累乎陈迹也。故化之以绝圣弃智,镇之以无名之朴。圣教救其末,老庄明其本,本末之涂殊而为教一也。”(《晋书·文苑传·李充传》)李充把“绝圣弃智”看作是道德、仁义、礼律都失去效用以后,改化礼教的根本措施。他所强烈反对“虚浮之士”,不是反对老庄,而是要理顺老庄的思想的儒家的礼教之间的关系,把“绝圣弃智”落在实处,当然,这也是一种理论上的设计。
    考虑到“圣智”一词经过思孟学派的发挥,被广泛议论是发生在战国中期及以后,春秋末年的老子直接批评它的理由不太充分,可能性不大,但是庄子“弃某绝某”的思维模式还是受了老子的影响。故而可以推断,马王堆帛书本《绝圣弃智》是来自《庄子》的,但是在早期《老子》的传本中也是有基础的。
    五、圣智之道——竹简《文子》的观点
    在竹简《文子》中则把“圣智”作为“道”,也就是一种根本的方法来讨论或者选择“道”的最佳途径:
    □经者,圣知之道也。王也不可不
    平王曰:“何谓圣知?”文子曰:“闻而知之,圣也。”
    知也。故圣者闻而知择道。知者见祸福而知择行,故闻而知之,圣也
    知也成刑(形)者,可见而未生,知者见成。
    今本《文子·道德》相关内容有助于我们了解“圣知”的概念。
    文子问圣智。老子曰:“闻而知之,圣也;见而知之,智也。故圣人常闻祸福所生而择其道,智者常见祸福成形而择其行;圣人知天道吉凶,故知祸福所生;智者先见成形,故知祸福之门。闻未生,圣也,先见成形智也,无闻见在愚迷。”
    和简帛《五行》相比,竹简《文子》同样正面肯定圣智的作用,而且把圣智上升到“道”的高度,即圣智不仅是探寻到的方法,而且是道的一种。同时竹简《文子》把“闻而知之”推进到“闻而知择道”的水平,把“见而知之”推进到“见祸福而知择行”的水平,更加强调圣智的行动意义。这些思想和汉初思潮比较接近:
    庄王战服大国,义从诸侯,戚然忧恐,圣智在身而自错不肖,思得贤佐,日中忘饭,可谓明君矣。此之谓“先寤所以存亡”,此先醒也。
    ——《新书·先醒》
    前车覆而后车戒,夫殷周之所以长久者,其已事可知也,然而不难从是不法圣智也。秦之绝者,其轨迹可见也,然而不避,是后车又覆也。
    ——《大戴礼记·保傅》
    “不法圣知”就是不能依照历史上已有的成功经济进行统治,而秦之速亡,“其辙迹可见”如前车之鉴,必须吸取其教训。《大戴礼记·四代》解释说:“圣,知之华也。”圣是智慧的集中体现。
    综合以上诸文,对“圣”和“知(智)”的理解大体相同,所谓“圣”是一种水平很精深的“知”,简言之,是“知之华”。有“圣”的能力,就能根据间接的、历史的、或者遥远的信息把握事物的要害,得出正确的结论,选择合适的行为;而“知(智)则是对直接的、现实的,就近的事物作出判断。“圣”和“知(智)”显然都有认识论的意味,在竹简《文子》中尤其如此。可以看出,“圣智”在思孟学派那里是“五行”的内容,但是更多的时候,它是作为独立的范畴存在的,“仁义礼智信”这种“五常”体系确立以后,圣智的意涵就更加单纯了,专指极端的聪明。在汉以后的道经、佛经、小说等文献中经常出现,以至于今。
    杜维明指出,有的西方学者认为希腊传统是一个以“目明”为主的传统,而希伯莱的传统是一个以“耳聪”为主的传统。在中国传统中,听的艺术本来是十分丰富的宝藏,“耳”的观念,在中国古代思想中也有非常丰富的意蕴。(7)倪梁康也指出“苏格拉底在《申辩词》与《斐德若》中所提到的‘神灵',以及在旧约《圣经》中亚伯拉罕与之对话的‘上帝'。从历史上看,这两个文献形象都没有真正地显现过,或者也可以说,它们都不是以视像的方式,而只是以声音的方式显现出来。”(8)由于竹简《文子》以及简帛《五行》的面世,我们也可以注意到“听”(闻)的哲学在中国哲学的古典文献中是如何重要了。
    注释:
    (1)生而目视,耳听,心虑。目之所以视,非特山陵之见也,察于荒忽。耳之所听,非特雷鼓之闻也,察于淑湫。心之所虑,非特知于粗粗也,察于微眇,故修要之精。
    ──《管子·水地》
    文王曰:“主明如何?”太公曰:“目贵明,耳贵聪,心贵智。以天下之目视,则无不见也;以天下之耳听,则无不闻也;以天下之心虑,则无不知也。辐凑并进,则明不蔽矣。”
    ──《六韬·文韬》
    目贵明,耳贵聪,心贵智。以天下之目视则无不见也,以天下之耳听则无不闻也,以天下之心虑则无不知也。辐凑并进,则明不塞矣。
    ──《管子·九守·主明》
    故目视备色,耳听备声,口食备味,形居备宫,名受备号,生则天下歌,死则四海哭,夫是之谓至盛。《诗》曰:“凤凰秋秋,其翼若干,其声若箫。有凤有凰,乐帝之心。”此不蔽之福也。
    ──《荀子·解蔽第》
    人主以一国目视,故视莫明焉;以一国耳听,故听莫聪焉。
    ──《韩非子·法第》
    (2)叶秀山:《论“事物”与“自己”》,见《场与有——中外哲学的比较与融通(五)》,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版。引文分别该书第16页,第17页。
    (3)参见周桂钿:《试论“君道”中的修身与听谏》,《福建论坛》2001年第1期。
    (4)把这句诗解释为“神明听到此事,会赐给你和平的幸福”(程俊英、蒋见元:《诗经注析》,北京,中华书局1991年版第四五五页。)比较牵强。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尔雅·释诂》:‘神,慎也。慎,诚也。'神之,即慎之也。听之,谓能听从是言也。”也不太符合原诗的意蕴,诗中的“听”是倾听而不是听从,这是可以肯定的。也可以解释为,“神明去听这些声音,既和谐又平实”,只不过,“神明”无须外求,就在自身。“终”在《诗经》中也屡次出现,《邶风·燕燕》:“终温且惠,淑慎其身”,《小雅·正月》:“终其永怀,又窘阴雨”。王引之《经传释词》:“‘终'与‘既'同义,故或上言‘终'下言‘且',或上言‘终'下言‘又'”。《商颂·那》:“既和且平,依我磬声。”
    (5)朱熹《孟子集注》对“金声玉振”的解释颇为详备:“此言孔子集三圣之事,而为一大圣之事;犹作乐者,集众音之小成,而为一大成也。成者,乐之一终,书所谓‘箫韶九成'是也。金,钟属。声,宣也,如声罪致讨之声。玉,磬也。振,收也,如振河海而不泄之振。始,始之也。终,终之也。条理,犹言脉络,指众音而言也。智者,知之所及;圣者,德之所就也。盖乐有八音:金、石、丝、竹、匏、土、革、木。若独奏一音,则其一音自为始终,而为一小成。犹三子之所知偏于一,而其所就亦偏于一也。八音之中,金石为重,故特为众音之纲纪。又金始震而玉终诎然也,故并奏八音,则于其未作,而先击镈钟以宣其声;俟其既阕,而后击特磬以收其韵。宣以始之,收以终之。二者之间,脉络通贯,无所不备,则合众小成而为一大成,犹孔子之知无不尽而德无不全也。金声玉振,始终条理,疑古乐经之言。故倪宽云‘惟天子建中和之极,兼总条贯,金声而玉振之。'亦此意也。”
    (6)龙叔谓文挚曰:“子之术微矣。吾有疾,子能已乎?”文挚曰:“唯命所听。然先言子所病之正。”龙叔曰:“吾乡誉不以为荣,国毁不以为辱;得而不喜,失而弗忧;视生如死,视富如贫,视人如豕,视吾如人。处吾之家,如逆旅之舍;观吾之乡,如戎蛮之国。凡此众疾,爵赏不能劝,弄罚不能威,盛衰利害不能易,哀乐不能移。固不可事国君,交亲友,御妻子,制仆隶。此奚疾哉?奚方能已之乎?”文挚乃命龙叔背明而立。文挚自后向明而望之,既而曰:“嘻!吾见子之心矣,方寸之地虚矣,几圣人也!子心六孔流通,一孔不达。今以圣智为疾者,或由此乎!非吾浅术所能已也。”
    (7)杜维明:《听的艺术》及《听觉功夫》,见其《一阳来复》,第409—413页。
    (8)倪梁康:《聆听“神灵”,还是聆听“上帝”?——以苏格拉底与亚伯拉罕案例为文本的经典解释》,“作为生活方式的古典哲学”研讨会论文,2003年3月29日—30日,广州,中山大学哲学系。正式发表于《浙江学刊》2003年第3期。
    (原载李志刚、冯达文主编:《思想文化的传承与创新》,成都,巴蜀书社,2002年11月,第191-212页。2007年4月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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