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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哲学论纲(三)

看透人必死、席必散、色必空、好必了之后,此在的出路何在?出了这一哲学难题之外,曹雪芹的另一个哲学焦虑是在破对待、泯主客、万物一府、阴阳无分之后怎么办?“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既然打破一切是非、真假、善恶等世俗判断,既然一切界限都打破了,那么,为什么还要为“美”的毁减而伤感?而“恸倒”?为什么放不下那些诗意女子,缅怀歌哭闺阁中的历历诸人?为什么不为薛蟠、贾环等最后如何死亡而操心?正如“空”后是否还得“有”的难题?这个难题是破了一切“对待”之后是否还有最后一种对待是需要持守的?也就是说,倘若世界真是以虚无为本体,一切色相都是幻想,那么,连林黛玉至善至真至美的生命情感存在也不真实吗?是不是也要像消泯一切是非、善恶界限一样最后也消泯美丑界限。不二法门到了这里是否还有效?曹雪芹在此问题前面显然是有徘徊、有彷徨、有焦虑的。所以他一方面是那样喜欢庄子,不断地阅读《南华经》,另一方面却对庄子也做出调侃和质疑。最明显的是第21回所描写的宝玉与袭人口角之后,于“闷闷”之中读了《南华经》,看到《外篇•月去箧》,其文曰:
    故绝圣弃智,大盗乃止;玉毁珠,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剖斗折衡,而民不争;殚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擢乱六律,铄绝竽瑟,塞瞽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彩,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毁绝钩绳而弃规矩,工垂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
    宝玉读后,意气洋洋,趁着酒兴,提笔絮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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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焚花散麝,而闺阁始人含其劝矣;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丧减情意,而闺阁之美恶始相类矣。彼含其劝,则无参商之虞矣;戕其仙姿,无恋爱之心矣;灰其灵窍,无才思之情矣。彼钗、玉、花、麝者,皆张其罗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缠陷天下者也。
    这一续篇仅仅是在宣泄自己一时的闷气吗?真的是显露贾宝玉冷酷冷漠的一面吗?真的如刘小枫所说的,这是“新人”(贾宝玉)在劫难世界中终归要变成无情石头的证物吗?[注: 刘晓枫在《拯救与逍遥》中说:当“情”愿遭到劫难世界的冷落和摧残,曹雪芹的“新人”马上就转念寂寞林。下面这段冷酷的话出于这位“新人”之口,而且并非在情案结束才说,是相当耐人寻味的:“焚花散麝,而闺阁始人含其劝矣;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丧减情谊,而闺阁之美恶始相类矣。彼含其劝,则无参商之虞矣;戕其仙姿,无恋爱之心矣;灰其灵窍,无才思之情矣。彼钗,玉,花,麝者,皆张其罗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缠陷天下者也。”这话出于“补情”者之口,难道不令人目惊口呆吗?它已经暗含着,人降生到劫难的生存世界中只为了“还泪”是合理的循环。曹雪芹的“新人”终于在劫难的世界中移了“情性”,重新变成了冷酷无情的石头。夏志清教授曾精辟地指出:宝玉的觉醒含着一种奇特的冷漠。与宝钗相比,他显得那样苍白。宝钗甘愿放弃夫妇的性爱,只希望宝玉仍旧仁慈并关怀他人。她最后的惊愕是,一个以对于痛苦过度敏感为其最可爱特质的人,现在竟变得冷漠至极。夏志清教授据此提出的询问相当有力:“在宝玉精神觉醒这个戏中的悲剧性的困难是:无感情是一个人精神解脱的价值吗?知道一个人的完全无力拯救人类秩序的爱和同情较好呢?还是知道获得精神解脱后,一个人只变成一块石头,对周围的悲苦无动于衷仍追求个人解脱好呢?”(见《拯救与逍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332-333页。)
    笔者的阅读心得与刘小枫先生的心得不同。我恰恰读出曹雪芹在续篇中对庄子的调侃与提问,这就是:你在泯灭生死、主客体等界限乃至主张“绝圣弃智”的时候,总不能也泯灭美丑界限,总不能也“绝林弃薛”、“焚花散麝”吧?林黛玉读了之后也只是轻轻地回了一绝,取笑宝玉“丑语怪他人”(第21回),并不是真的生气,她知道宝玉在说些什么。曹雪芹在这里采取把“齐物”推向极端也推向荒谬的文本策略,从而肯定美丑二分的最后界限(否定“美恶相类”)。而这正是一个伟大作家的最后立场:在消解了一切世俗判断之后还留下审美判断。没有这一判断,文学也就没有立足之地。其实,庄子、禅宗也守住了审美这一边界,只是没有做出告白而已。无论是庄禅还是曹雪芹,他们都从一切现实关系和现实概念中抽离出来,然后对世界万般采取审美的态度,不作是非判断者,只作美的观照者和呈现者。这不是对世界的冷漠,而是对世界的冷观。
    四、 《红楼梦》的哲学境界
    笔者曾说,贾宝玉修的是爱的法门,林黛玉修的是智慧的法门,因此最高的哲学境界总是由林黛玉来呈现的。小说中有那么多诗词,诗国也进行过那么多次诗的比赛,但写得最好的诗总是属于林黛玉。林黛玉无愧是诗国中的第一诗人。她的诗所以最好,是因为境界最高。就长诗而言,《红楼梦》中写得最精彩的是林黛玉的《葬花词》和贾宝玉的《芙蓉女儿诔》。两者都是挽歌,都写得极为动人,但就其境界而言,《芙蓉女儿诔》在悲情之中还有许多感愤与微词,还有许多对恶的斥责与怒气,而《葬花词》则完全扬弃世间之情,不仅写出一般挽歌的凄美之境,而且从孤寒进入空寂。“无尽头,何处有香丘”的空寂之境,才是最高的美学境界。贾宝玉和林黛玉最深的对话常常借助禅语,这种明心见性而又有扑朔迷离恋情爱语,不是一般的情感交流,而是灵魂共振。在对话中,林黛玉总是引导贾宝玉的灵魂往上飞升,而贾宝玉也知道,这个林妹妹正是引导自己前行的女神。用他的话说:“我虽丈六金身,还借你一茎所化。”(第91回)此处贾宝玉把自己比做佛,把林黛玉比做莲,佛由莲花化生。《红楼梦》中林黛玉的空寂之境是比神境更高的莲境。为了更具体地了解这一论点,不妨把第91回林贾谈禅的细节重读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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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见宝玉把眉一皱, 把脚一跺道:“我想这个人生他做什么!天地间没有了我,倒也干净!”黛玉道:“原是有了我,便有了人,有了人,便有无数的烦恼生出来,恐怖,颠倒,梦想,更有许多缠碍。 ——才刚我说的都是顽话,你不过是看见姨妈没精打彩,如何便疑到宝姐姐身上去? 姨妈过来原为他的官司事情心绪不宁,那里还来应酬你?都是你自己心上胡思乱想,钻入魔道里去了。”宝玉豁然开朗,笑道:“很是,很是。你的性灵比我竟强远了,怨不得前年我生气的时候,你和我说过几句禅语,我实在对不上来。我虽丈六金身,还借你一茎所化。”黛玉乘此机会说道:“我便问你一句话,你如何回答?”宝玉盘着腿,合着手,闭着眼,嘘着嘴道:“讲来。”黛玉道:“宝姐姐和你好你怎么样?宝姐姐不和你好你怎么样?宝姐姐前儿和你好,如今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今儿和你好,后来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你和他好他偏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你不和他好他偏要和你好你怎么样?”宝玉呆了半晌,忽然大笑道:“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黛玉道:“瓢之漂水奈何?”宝玉道:“非瓢漂水,水自流,瓢自漂耳!”黛玉道:“水止珠沉,奈何?”宝玉道:“禅心已作沾泥絮, 莫向春风舞鹧鸪。”黛玉道:“禅门第一戒是不打诳语的。”宝玉道:“有如三宝。”黛玉低头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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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宝玉讲的三宝,是一般佛家所讲的“佛”、“法”、“僧”三宝,而禅宗特别是慧能的特殊贡献,是由外转内,把外三宝变成内三宝,把佛转为“觉”,把法转为“正”,把僧转为“净”,即把佛事三宝变成“自性三宝”。林、贾的谈禅作偈,也都是内心对语,属于灵魂最深处的问答。贾宝玉在这次禅对中对着林黛玉确认:“你的性灵比我竟强远了。”还承认两人在禅语对话中,自己被林黛玉的问题所困,“答不上来”。的确,林黛玉的提问总是在帮助贾宝玉开窍起悟。林黛玉和贾宝玉最重要的一次禅语对话在第22回中,这是《红楼梦》全书哲学境界最集中的表现。此次禅思发生于贾宝玉和姐妹们听了禅曲之后,宝玉被“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诗意所动,不禁大哭起来,遂提笔立占一偈:
    “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
    后担心别人不解,又作一支《寄生草》放在偈后。词曰:“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疑凭来去。茫茫看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林黛玉读了贾宝玉的禅偈与词注,觉得境界不够高,便补了8个字:
    无立足境,是方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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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真是画龙点睛的大手笔。这8个字才是《红楼梦》的精神内核和最高哲学境界,也是曹雪芹这部巨著的第一“文眼”。《红楼梦》的哲学重心是“无”的哲学,不是“有”的哲学,在这里也得到最简明的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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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贾宝玉的禅偈,意识是说,大家彼此都想得到对方情感的印证而生烦恼,看来只有到情意没绝无法再做验证时,才能算得上情爱的彻悟,到了万境归空,放下一切验证的念头,才是真正的立足之境。他恐怕别人不解,所作的词注也是在说,你我相互依存,没有我就没有你,根本无须什么证明,真情自在心里,根本无须分析,也无须标榜什么悲喜疏密。贾宝玉的禅偈已看透了常人对于情感的疏密是非纠缠,拒绝被世俗的感念所主宰,达到了空境。而林黛玉则进一步把空境彻底化,告诉贾宝玉:连空境不执著,连空境不空境都不去分别,即根本不要陷入情感“有”、“无”的争论纠缠,把人为设置的争论平台也拆除,抵达“空空”境界,那才算是真的干净。林黛玉在铺下这8字之前,就提问贾宝玉:
    黛玉便笑道:“宝玉,我问你:至贵者是‘宝’,至坚者是‘玉’。尔有何贵?尔有何坚?”宝玉竟不能答。三人拍手笑道:“这样钝愚,还参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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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黛玉的问题是你内心最强大的力量来自何处?存在的力度来自哪里?贾宝玉回答不出来。林黛玉便用这8个字提示他:你到人间来去一回,只是个过客,不要反认他乡是故乡,不要以为你暂时的栖居地是你的存在之境,不要以为你放下情感的是非纠缠就会赢得自由,也不要以为你在理念上达到空境就得自由,所有这一切,都是妄念。你到了人间,就注定要经历这些情感的纠缠和烦恼,只有回到“无”的本体,你真正的故乡,而在暂时路过的他乡真“无所在”(什么也不执著),“质本洁来还洁去”,才能彻底摆脱人间的一切欲念和一切占有之心,才算干净。林黛玉之境,与“空空道人”这个名字的隐喻内涵正好相通。如果说,贾宝玉只达了空境,那么,林黛玉则抵达了空空境。空是否定,空空是否定之否定。正如无是否定,无无是否定之否定。无无是无的彻底化,又是经过无的洗礼之后的存有。庄子讲无,但他又说“无无才是至境”。《南华经•知北游》这样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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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耀问乎无有曰:“夫子有乎?其无有乎?”光耀不得问,而孰视其状貌,杳然空然,终日视之而不见,听之而不闻,搏之而不得也。光耀曰:“至矣!其孰能至此乎?予能有无矣,而未能无无也。及为无有矣,何从至此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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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庄子看来,通过“无无”而抵达的“无有”,这才是最高的哲学境界。他借光耀而自白:我能抵达“无”的境界,但不能抵达“无无”的境界,等到了无,却又未免于有。这种在有无中扑朔迷离、生成幻化的混沌状态,派生出宇宙的万千奇妙景象。讲到这里笔者想根据自己的生命体验补充说“无立足境,是方干净”,这一境界是很难企及的。这种无立足境对于一个思想者来说,乃是不立足于任何现成的概念、范畴、主义之中,即拒绝外界提供的各种角色规定而完全回到自身。就是说,当外部的一切精神范畴(精神支撑点)都被悬隔之后,最后只剩下自性中的一个支撑点,一切都求诸自己那含有佛性的干净之心,一切都仰仗于自性的开掘,一切美好的事物都只能立足于自己人格基因的山顶上。因此,可以把“无立足境,是方干净”视为曹雪芹对个体人格理想的一种向往,一种彻底的依靠自身力量攀登人格巅峰的梦想。正是这8个字,曹雪芹把慧能的自性本体论推向极致。
    笔者陆续写作的《红楼梦》悟语中曾说了这样一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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