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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王相契论(6)

四、申言
    世之学者,宗程朱理学,则以陆王心学为狂禅;宗陆王心学者,则以程朱理学为俗学,两家之学各成门户,几如冰炭矣。于是浩叹圣道之难明,洙泗之后,正赖朱王共契,扶持废堕,共襄大道。
    朱王之学,两契则利,两离则伤。朱王之不苟同,正将以求夫至当之归,以明其道于天下后世,非有嫌隙于其间也。此事非小,不可不慎也。
    然愚之所谓“契”者,非是理论建构而籍以标新也。愚欲以朱王之学,通贯融洽,则于本原之地,亦将打成一片,而无处不得力矣。愚以为,契之为本,将以发明本心;契之为用,则在“有以教我”。制作新论,徒乱学术,无补于世。而相契之功,则在鉴古知今,有所疗救也。
    余观当今学术思想,有如宋明之时,学者相互间不求根底,“颠狂粗率”,在众宏大叙事中“只学得一场大话,互相恐吓”。 结果学问德性,“两失其宜,下梢弄得无收煞,只成得杜撰捏合而已”。
    故愚之所谓相契,不惟朱王,亦为宋明与当今也。朱子尝曰:
    尝观当世儒先论学,初非甚异,只缘自视太过,必谓他人所论一无可取,遂致各立门户,互相非毁,使学者观听惶惑,不知所从。窃意莫若凭视彼己,公听并观,兼取众长以为己善,择其切于己者,先次用力,而于其所未及者,故置而两存之。俟所用力,果有一入头处,然后以次推究,纤悉详尽,不使或有一事之遗,然后可谓善学,不可遽是此而非彼,入主而出奴也。
    朱子时代,道学不明,不是上面欠却功夫,乃是下面无根脚。而今学界,“悠悠泛泛,无个发端下手处” ,一味求新,遍地高论,使人不知所从而“徒劳把捉”也。朱子“公听并观”之旨,反对“各有己偏”而主“兼取众善”之心,皆是良药。信朱王之契,绝非“入主出奴”。然当今理论,多而且偏,窃恐兼取无益,而公听亦不可能也。当此之时,莫若复本归原,离弃邪说,而培植心理。简言之,正心当依阳明,而用力首在圣学之复苏也。王学主立志以学,朱学主涵咏切己,若能两契,既立心志,又兼涵咏,则为圣贤之道也。
    圣学功夫,自在升高自下。然当今时势,趋乎标高自立,悠不可判,非真高也。时学舍近趋远,处下窥高,所以轻自大而卒无所得也。 顺朱王相契理路,或可言之:与其虚华不实,莫若循经归典,立心致知,方可走出当今理论迷雾。一言之,即下学上达。
    朱王感世之言,救弊之心,百年千载,知音几稀!汤用彤先生诚是此道知音也。汤先生感于“海禁大开,群言庞杂,学者沦于圆滑之习,风俗遂陷于嚣躁之域”,借宋明而针砭时学,曰:“阳明点明良知,人人现在,一反观自得,则作圣有方,所谓致良知者,诚不刊之论点。顾后之学者,各师其意,失其真,以玄理高尚,妄相揣测,求见本体,遁入清淡,反远事理,则不若穷理格物之训,先知后行矣。况近日士子浮轻不戢,好高自大,尤甚于何心隐、李卓吾诸人。” 以此论今世,莫不若和符节也。与其妄谈大道,不如穷理格物、先知后行也。
    呜呼,而今之世,去古未远,宋明后学之弊,今人亦未有所逃离也。故汤用彤先生有感于世乱道微,邪所横行,淫言杂作,人人失其天真,而流于放纵,自由平等之说遂成嚣张之习,不惧其无知识而惧其无定向,不惧其柔弱而惧其高明,不惧其不知天良而惧其弃天良于不顾,不惧其不识体用而惧其不反躬实践。曰:
    故今日之救药在乎收放心,不能用阳明之精微,莫若行朱子之深切,俾使礼法不敢溃决,而不可收拾,此则区区之意先明王学之用,乃进以先生(按指朱子)之实践,俾使学者不堕于不戢之途,一去而不可收,至入朱王之异同优劣,记者所不能言,亦不敢言,使释一端之争执而同进于大道。刘念台先生曰:莫虚勘三教异同,且先辨人禽两路。
    愚虽不敏,不敢为时代妄下虎狼之药,惟以先贤药方,比附当世,亦觉的的对症。朱子为人讥为“支离”者,实为资质中下入我辈设置渐进正道也。朱子教人,随材而施。阳明教人,亦求循序。惟阳明之旨精奥,根器鲁钝者易以浅解乱修,终不知所云也。朱子知“有资质甚高者,一了一切了,即不须节节用工。也有资质中下者,不能尽了,却须节节用工。” 阳明亦知“利根之人直从本源上悟入,……其次不免有习心在,本体受弊,故且教在意念上实落为善去恶,功夫熟后,渣滓去得尽时,本体亦明了。” 只是功夫不同,不在根本相异。以我辈钝根所见,意念工夫,自有大用,然终究虚飘,不若朱子所示路径为实在,所谓“节节用工”,诚是良方。明道先生亦云“今人语道,多说高便遗却卑,说本便遗却末。” 加之时风虚华,汤先生之言,不为无当。
    愚非以宋明大儒之方,疗治今日之病,而是藉之以立极,契之以固本。比如“存天理、灭人欲”之言,已为近世视为理学杀人利器。然天理至公,本不杀人,近人因噎废食,更丧天理。愚以为天理人欲之辨,乃是人禽两离之基,可谓人而能人之先天法则。值此人欲横流之世,重提此说,非以泥古,而在走路之时站稳脚跟也。夫欲者,非谓耳目口鼻四肢之欲,先儒所灭者,乃非分之邪欲也。若信先儒杀灭日常正欲,岂非疯汉乎!且天理、人欲,在宋明诸师中,亦非天堑。朱子曰:“天理本多,人欲便也是天理里面做出来。虽是人欲,人欲中自有天理。” 天理人欲,本是几微无间。人多以理能戕欲,不知理可养欲也。作为礼之天理,亦为人欲流畅,不为之阻,不为之流。荀子曰:“礼起于何也?曰: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则不能不争。争则乱,乱则穷。先王恶其乱也,故制礼义以分之,以养人之欲,给人之求,使欲必不穷乎物,物必不屈于欲。两者相持而长,是礼之所起也。故礼者,养也。” 理即礼也,朱子谓“只是合礼处,便是天理。” 天理不实人欲放荡,正可使人欲于度量分界之内滋润活泼也。理以养欲,大可玩味。或问曰:何以判正邪?曰:“分”而已。荀子所谓“分界”、礼“分”是也,亦朱子所谓“惟分是安”, 即《大学章句序》中所说“性分之所固有,职分之所当为”。 为今之计,职分亦是大问题,天性发明,其途遥遥。故先儒之言,当有可观。
    重道轻经,或为正道,然根底不及,则易堕乎离经叛道也。朱子依《大学》本旨,条分缕析,虽嫌迂阔,然真学问之途也。《大学》分纲分目,有如天地构生、万物化成,必先分阴分阳、立柔立刚,方可剖判条陈。各性之理具足,而始可言生焉。否则混沌一团,无分东西,亦无可言说矣。若于知行之说,理过于奥,义过于粗,则境界虽高,无路可上,岂不惜乎?
    为学当求优入圣域,然若以所求之理想误为当下之现实,恐痼疾为愈,新病丛生。观二十世纪诸政治灾难,降乌托邦于日用之间,其痛何极!故境界当有,灵心当存,却不可混淆层次,僭越规范也。
    朱子以解经为方,发明真心,疗治时弊。王学先立乎其大,居高而下,势如破竹,其锋甚健,而其效亦必显著。朱王相契,更别有一种境界也。或可简言曰:以王学为主一,以朱学为工夫,则至少于学界,当开新气象,而于国朝事业不无起色也。诚能朱王相契,则必如汤先生所言,不必朱子,不必阳明,而以大道为指归,树德务滋,自强自胜,则虽未学晦庵阳明之学,亦实晦庵阳明之所许也。或曰,莫虚勘朱王异同,且先辨人禽两路。
    朱王相契,其指远也,而其实近也;其意深也,而其功至也。苟能相契,则愚不敢言也。
    噫,契者,济也,《易》之《既济》卦曰“亨”。 然,若以此为尽,则必“初吉终乱”,故王弼曰:“存不忘亡,既济不忘未济也。” 相契之途,已了而未了,既济而未济也。《诗》云:“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赞曰:
    道盛德至兮,没世不忘;
    日新又日新兮,共三光而永光。
    诗曰:
    格致放心求天理,
    虚灵昭然本乎一。
    圣域多方道悠悠,
    百世千载有神契。
    作者:程志敏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