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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须:论诗教

孔门诗教,论者众矣。余尝观于《论语》而知其重要,观于《左传》而益知其所以重要之由。今请就二经而推明之。
    《论语》“子以四教:文、行、忠、信。”“文”者,《诗》、《书》也;“行”者,礼也;“忠、信”则礼之本,《记》所谓“忠信之人可以学礼”者也。“文”中虽包《诗》、《书》,而《诗》为尤急。观《论语》记弟子问难多矣,其以《书》为问者,仅子张问“高宗谅阴”一事。盖古文艰奥,读者宜希。试观孔子偶为弟子道尧、舜咨命之言,汤、武誓师之意,以及武王施政大端,其弟子便笔而识之,缀于《论语》之末。使皆通习,何待笔存?而《诗》则不大侔矣。何也?《诗》主讽诵,原不专以竹帛为限,又非必悉待训解而后知。孔子有言:“小子何莫学乎诗?”斯语也,固见孔子溥遍提倡,初无中人上下之分。而“何莫”二字,更见孔子但居倡导之地。孔子教人:不愤不启,不悱不发。故敷陈其端,引而不发,以促其自学,则有之耳。定非若今学校之排定课业、刻期讲授也。《论语》又记陈亢问伯鱼有无异闻。伯鱼对曰:“尝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诗》乎?对曰:未也。不学《诗》无以言。鲤退而学《诗》。他日又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礼乎?对曰:未也。不学礼无以立。鲤退而学礼。”斯既见孔门通习,惟斯二者;又可见《诗》之为经,本可自习,玩“退而学《诗》”之语而可知也。
    若问“不学《诗》无以言”之语当作何解?此则朱子曾注之矣:“事理通达,而心气和平,故能言。”吾谓朱子所云,是乃能言之本,所谓“有德者必有言”也。孔子尝恶巧言,尝恶佞者,知其所谓“言”自非如簧如流之谓。然必谓事理通达而心气和平然后能言,则又是据德依仁之事,而不可尽责之于《诗》。窃谓孔子斯语仍当于言语本身求之。盖《诗》者,孔子所雅言也。“雅言”云者,郑玄谓“读先王典法,必正其音,然后义全,故不可有所讳。”清刘台拱谓“夫子生长于鲁,不能不鲁语。惟诵诗读书执礼,必正言其音,所以重先王之训典,谨末学之流失。”须案古者于《诗》皆曰“诵”、曰“咏”,则正音之事,重要可想。岂有读音不正而发言近雅者乎?不宁唯是。《论语》又记孔子诏伯鱼之语曰:“女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二南”乃周王业所起,《诗》之正《风》,弦歌莫先焉。其合乐也,用之乡人,用之邦国,在参与者固不容不知。其或不歌而诵,微言相感,要亦宴会之常。我不知诗,则不能赋诗;其音不正,则赋诗而人不喻。又因己不知诗,则他人赋诗,己亦不喻,则于交际为有缺憾;岂惟有憾,窘莫甚焉。《颜氏家训》<勉学>篇,所谓“蒙然张口,如坐云雾”,即孔子所谓“正墙面而立”之实写矣。如是应对之际,岂足厕于士君子之林?故曰“不学《诗》无以言”也。春秋“君子”,犹后世所谓绅士。聘问交接之间,威仪言辞,居极重要之地位。虽至交友,亦复如是。曾子曰:“君子以文会友。”此所谓“文”,即《诗》是矣。会集朋友,称《诗》见意,此其所以为“君子”之行。其父曾皙,因孔子问其所志,固已自道莫春会友之乐,而终之以“咏而归”矣。曾子学礼最深,尤重威仪文辞之事。虽至病而在床,而其对孟敬子之言,犹殷殷以君子所贵三事相语。叩其内容,则动容貌斯远暴慢一也,正颜色斯近信二也,出辞气斯远鄙倍三也。此三事乃当时贵族在容止方面之必要条件。无之则召藐,有之则生畏。曾子以孟孙为鲁卿,故将死而切言之,即孔子所谓“临之以庄则敬”者也。就中“出辞气”之何以能不“鄙倍”,则非学《诗》能为“雅言”,莫由致此。一般读书人每将曾子口中之“君子”滑过,而不知其乃正针对孟孙而发也。故在春秋之季,诗教为贵族及求仕者必习之科,此中极富阶级意味。
    孔子于《诗》既重读音,即以同一理由而有正乐之事。《论语》:“子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诗》皆入乐,故正乐即以编《诗》。世传孔子删《诗》,实乃不考之言。《论语》又云:“《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斯言也,一可见当时之《诗》原存三百,一可见孔子皆许其无邪,故孔子未尝删。世儒徒见孔子曾言“放郑声,……郑声淫。”因疑其与“无邪”之语有所触碍。不知“淫”与“邪”不同。“淫”者指乐音而言,“邪”则指诗意而言。《郑风》虽存溱、洧之诗,要亦谣俗之常,自孔子观之而非“邪”也。所不取者,乃在其声之“淫”,淫则与雅乐相乱。《左传》所谓“五降之后,不容弹矣。于是有烦手淫声,慆堙心耳,乃忘平和,君子弗听”者也。如谓“淫”为媟渎之事,则《桑中》之诗,明有淫行,孔子何以不云“鄘声淫”乎?是知孔门诗教,用之应对为最急,而雅言与正乐二者又复相为表里。《论语》记“子之武城,闻弦歌之声。”此由子游本在文学之科,又当孔子正乐之后,故能以弦歌行其诗教也。又记“孺悲欲见孔子,孔子辞以疾,将命者出户,取瑟而歌,使之闻之。”窃谓此所歌之诗篇,必孺悲所曾习之者。孔子此举,不唯使知无疾而已,又必使之闻歌而知其取义所在,然后教诲之皆因乐而传。孺悲曾学士丧礼于孔子,故知孺悲必能解孔子之歌诗也。
    至于孔子之于弟子,何为而必置重诗教如是?是当明白当时之背景。盖春秋者,一国际相竞之局也,而鲁又其弱小者也。弱小之国,政事为先,辞令亦切。孔门列德行、言语、政事、文学为四科,此四者皆具有绝大之实际性。“文学”所包,诗教为大,他三事亦皆为诗教之一环。子曰:“《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又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所谓“观”者,政事上事,盖能观列国之政治而知其得失,则可授之以政而能达矣。今之政治学,有专门著述;古人论政,惟资训典,而《诗》固王迹之所存也。所谓“兴”,所谓“群”与“怨”,则德行上事。“温柔敦厚”,“发情止义”,是成教之大者。至于“使于四方”云云,斯又与“言语”相通。如会稽章氏说:诗教在战国,即为纵横之家,相需之切,不难想见。此义章氏已备言之,不复缕缕。鲁既为弱小之邦,德行政事,固不容忽。而言语尤以讲求为急。观于郑国为命,乃至需裨谌、世叔、子羽、子产四人之力。子羽仕郑,本为行人。传称“公孙挥能知四国之为”,故为命必参加焉。郑尚辞命,鲁亦宜然。孔子非为弟子言之,为鲁国言之也。《左传》襄二十五年,郑子产献捷于晋。士庄伯诘难多端,子产侃侃不穷,至庄伯不能诘,复于赵文子。文子曰:“其辞顺,犯顺不祥。”乃受之。仲尼曰:“志有之: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不言,谁知其志?言之无文,行而不远。晋为伯,郑入陈,非文辞不为功,慎辞哉!”孔子之赞子产,非为史家言之,为鲁国言之也。又襄二十七年向戌弭兵之会,诸侯之使皆斌斌有礼。“仲尼使举是礼也,以为多文辞。”注家或不得孔子之意。愚谓仲尼观世,既重文辞,则于此会或亦有取乎尔也。吾观春秋士大夫,每有宴集,其间称引诗句,殆已习之若流,不啻若自其口出矣。而引《书》则相形见少,此必当时诵《诗》者多之故。因知孔门未设教前,诗教之入人心耳,已成一般现象。既成一般现象,即为士夫应对所必需。况鲁之立国,交邻为急,称诗一语,胜于徒说千万。此皆先民“法语之言”,当之者谁不折服乎?而引《诗》而外,又有赋《诗》之事。赋《诗》有二:一为自赋。如闵二年书许穆夫人赋《载驰》,郑人为高克赋《涛人》,此乃记二《诗》所自始者也。一为赋昔人之《诗》以见意者。此在襄公之世,为者最多,可谓一时风气所在。赋者断章取义以施诸人,受施者亦必断章以为答赋。脱非所安,又须有辞。设竟不知,直同笑柄。如左襄八年,士丐聘鲁,赋《摽有梅》,季武子曰:“谁敢哉?”此即武子解士丐赋诗之意,而谓有所不敢承也。继则武子答赋《角弓》,又赋《彤弓》,士丐亦援城濮受弓于王之故事以为对。又襄十六年叔孙豹如晋,见中行献子赋《圻父》,献子即曰“偃知罪矣”。见范宣子,赋《鸿雁》之卒章,宣子即以援鲁自任。此等可见当时赋《诗》,矢口而发,其为用几无异于代言,而又不伤于直致。《春秋》所称“微而婉”者,窃于赋《诗》乎见之。其或未尝学问,不解所谓,有类伧荒者,史亦往往摭存其事。如襄二十八年齐庆封奔鲁,叔孙穆子食庆封,庆封汜祭。穆子不说,使工为之赋《茅鸱》,亦不知。夫当春秋赋《诗》高潮方盛之时,有此笑柄,真有彼何人斯之叹矣。鲁弱小之国,幸为诗礼旧邦,讲求尚易。孔子既许郑国之有文辞,而又曰“不学《诗》无以言”,岂惟鄙倍是远,实乃交邻所资。然若不观《左氏》所存诸例,则又岂能深知学《诗》之真可代言,有足为折冲樽俎之助者乎?
    赋《诗》高潮既在襄公之世,是乃孔子童年时代有此背景,则其重诗教也固宜。迨昭十八年,《左氏》始书“原伯鲁不说学”事。伯鲁周人而乃有此,则他国为可知。是故春秋襄、昭之世,实为诗教绝续之交。襄公之时,能赋《诗》及答赋者,惟晋、郑、鲁、卫二三世卿耳。昭公之世,老成既逝,新贵族又或多起微贱,不闲典籍,故能者颇稀。即有能者,而坐多庆封,则亦宁以不赋为是。故昭公之世,引《诗》、赋《诗》遂皆绝少。定公更少,至哀公直不见一例。仅哀二十一年记齐人之歌曰:“唯其儒书,以为二国忧。”斯又其时轻儒之征也。特诗教终为儒家本务,故孟子犹善说《诗》;荀卿著书,于《诗》亦动有称引。战国诸子,斯为仅见。若乃国际相与,但凭辞说,更无赋《诗》之事。魏文侯贤者,犹且厌闻古乐,则下焉者可知。礼坏乐崩,《诗》亦无用。昔也《诗》为贵族子弟所共习,朝聘宴享,《诗》以代言;今也布衣可取卿相,储能之事,但在揣摩形势而已。况乎骚、赋代兴,四言诗直无创作之事,夫唯不诵,是以不习为。其间纵有谲谏,亦以隐语或辞赋代之。《国策》载温人之周,自谓非客。有诘之者,则曰:“臣少而诵《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综览《国策》全书,亦仅见此温人曾诵《诗》耳。余以古诗流而为赋,在文学史上要为一大变动。而孔门之置重诗教,其文学一科,几于诗外无事,在当时已伏“崇极而圯”之机。其间设教之由,自应有其时代需要。孔子重视实用之学,凡其所教,多切人事,比勘之功,所不容忽。故援《论语》为经,以《左氏传》所存事例为纬,为综合之论究如右。甚冀海内治文学史者,能本所见以益所闻,则幸甚!
    引 自:《国文月刊》第六十九期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