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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嘉映:从移植词看当代中国哲学(3)

这类词既似新词又似旧词,无以名之,暂时借用鹊巢鸠占的成语把它们称作鹊巢词。使用鹊巢词和用天空来译sky、用高兴来译happy是不一样的,用天空来翻译sky,用月亮来译moon,是翻译的通常情况,天空和月亮仍然是原来那个汉语词,而非首要地作为译名起作用。所以,鹊巢词虽然看上去是咱们古已有之的旧词,其实更接近新造出来的译名。我把它归在新造的词一起,统称为移植词4。移植词指的是这样一些词,它们虽然是外文词的意译而非音译,但它们主要是作为译名起作用的。 
    移植词对应于某个外文词,它的意义基本上是这个外文词的意义。当然,没有完全对等的对应。移植词并不完全是外文词的对应物,不完全是那个外文词的Chinese version。新造出来的移植词,组成它的汉字有固有的意思。本来就是合成词的移植词,更是有它固有的意思。而且,移植词虽然一开始作为译名引进,但它是在汉语里使用的,在使用过程中,它的意思会发生改变,会发生“汉化”。Culture更多与和土壤、培植联系,而文化里就含有较多读书识字的意思。古汉语里的民主是民众之主,虽然它现在是democracy的译名,但很多人还是从民众之主、为民做主来理解这个词。
    还有比较复杂的情况。Subjectivity是一个重要的论理词,有复杂的内涵,乃至于我们不得不用两个词来翻译,一是主观,一是主体。这两个译名中,主观要远为常见。在日常用法中,主观只传达了subjective的一个方面,即主观武断、臆想之类,含有相当的贬义。5
    还有更复杂的情况。我们现在经常在正确这一意义上使用科学这个词,例如说到科学的论断等等。这种用法主要受到马克思某种观念的影响,在西文著述中并不流行。这里,移植词的含义就和它所对应的西文词的含义有某种既追随又选择的微妙联系。
    二
    外来词对汉语有一定影响,但我估计,移植词的影响比外来词远为深广。
    首先,移植词的数量比外来词大得多。中国人更多采用意译而非音译,有不少词,一开始是用音译的,后来还是被意译取代了,例如律师、银行,有些音译还保留,但意译占了上风,例如人们今天较少说引擎,多半说发动机。也有相反的情况,例如logic一开始被译作论理,后来通用的译名是逻辑。但这样的词汇很少。而且,逻辑这个词本来就包含一点儿意译的意思在内。不少非名物名称的外来词本来就和移植词差不多,因为翻译家在最早采用音译的时候,就考虑到了所选用的汉字的意义,例如romantic既有译作罗曼蒂克的,也有译成浪漫的,后来老百姓选用了浪漫这个译名。例如party译作派对,既取声音相似,也有意译成分。
    意译的优势想起来大概有几个缘故。一个原因大概是:汉语的音节都是核心音节,没有辅音串〔cluster of consonants〕,很难用来摹仿很多语言中几个辅音连在一起的发音,trump这个词用汉字模仿出来是什么样子?Sixths就更麻烦了。一个更重要的缘故大概是,汉字的生产能力很强,汉语里每一个字都是一个词,但也可以把两个字合起来组成一个新词,碰到electric lamp,我们就把电和灯合起来造出一个新词,电灯,我们虽然从前没有电灯这样一个合成词,但一造出来,意思就相当显豁,哪怕第一次见到电灯,也大致能明白它是用电点亮的灯。望文即可明义,接受起来比音译容易。
    移植词对现代汉语的影响比外来词更为深远,不仅由于移植词数量更大,更由于流行的外来词多半是自然品类和器物的名称,而不是论理词。在论理的场合,大部分语汇都是移植词。物理学、经济学等等专门学科就不去说它了,一般的论理文章里面也尽是移植词。现在杂志上发表论文,前头都要求列出关键词,查一查就可看到,这些关键词几乎无例外地是移植词。就是平常老百姓说话,只要涉及论理,所用的也有很大一部分是移植词,例如民主、专制、事实、理论、主观、客观、作用、影响、原因、效果等等。我们哲学家所用的“哲学概念”自然更不是例外。
    由于现代汉语中移植词数量巨大,特别是现代汉语中的论理词中移植词占有明显优势,我们就不能不说,现代汉语受外国语〔当然主要是西语〕的影响,要远远甚于例如法语受英语的影响。在后一情况中,“入侵”的主要形式是外来词,而现代汉语所受的外来影响远为更加深广地体现在移植词中。
    大量的移植词使得中国人和西方人的思想交流变得容易多了。一个美国人问起现在中国青年都有什么追求,我可能回答说:they are longing for democracy。这不仅由于我大致会说英语,也由于汉语里现成就有民主这个词,街上的青年的确在说:我们要民主。两三百年前,Chinese were thought to be inscrutable,其中一个重要的缘故在于,中国人那时用来表达其观念和概念的语词,都没有现成的外文词与之对应。
    但另一方面,现代汉语中的论理词汇大多是移植词,这对现代中国人的哲学思考提出了一个特殊的挑战。有些移植词是新造出来的,除了用来翻译,并没有“用法”,如我用来翻译Dasein的此在;有的新造的词,虽有人使用,但主要是哲学家在用,例如表象。有些是“鹊巢词”,例如经验、真理、科学等等,它们虽是汉语固有的语汇,但现在我们是把它们当作外语译名来理解的。所有这些词,即使已成为日用的语词,有日常用法,其用法也不是从汉语语境中自然生长出来的。这就造成了以下奇特的情形:1,汉语写作中有大量的论理文章像是在用一种准外语写作;2,虽然现在论文写作极为繁荣,但哲学的核心工作,即概念考察,却大致阙如。一百多年来,文化人经常争论中国传统中有没有哲学,有没有科学,儒学是不是一种宗教,这些争论从来不是单纯事质方面的争论,都涉及概念考察,而一旦要澄清这些概念,就不能不注意到,哲学、科学、宗教这些词都是移植词。于是出现了这样的问题:我们所考察的概念是中国话里的概念还是外国话里的概念?这些词似乎是无历史的,若说有历史,倒是它们所对应的那些外文词有历史。实际上对哲学、科学、宗教这些概念进行追究,多半是沿着西语向希腊追究,〔少有考察中国论理词的。〕结果,似乎凡做哲学思考,都与西方概念有更亲缘的关系。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