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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少明:《齐物论》注疏传统中的解释学问题(2)

二、诗与哲学
    梦是《齐物论》的重要意象,"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这梦与觉,实际上是相互衬托的。没有梦就无所谓觉,而没有觉,梦就无解。梦幻般的意境,展示在一连串精心构思的寓言中,而冷静的析理,也就是"觉",则穿插在故事的叙述之中。后者就是庄生的卮言,它以析理的形式,解构理的根基。它充满吊诡,令人难已置信,而又十分迷人。隐喻是诗的语言,寓言就是无韵的诗。《齐物论》是诗与哲学的奇异结合。
    隐喻与寓言有密切的关联,寓言既是简单的隐喻的扩展,把静态的特性变成活动的情节,同时也可能包含联串简单的隐喻。《寓言》篇讲"寓言十九",其寓言之说当包括各种简单的隐喻。无处不寓,也就是无处不用喻。《齐物论》用喻俯拾皆是,这里只摘引几则喻旨玄妙,而读者又较熟悉的寓言:
    南郭子綦隐几而坐,仰天而嘘,荅焉似丧其偶。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几者,非昔之隐几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汝闻人籁而未闻地籁,汝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子游曰:敢问其方。子綦曰: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惟无作,作则万窍怒号,而独不闻之寥寥乎?山林之畏佳,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嗃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穾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敢问天籁。子綦曰: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已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耶?
    上面是开篇的故事,主要意象是"丧我"与"天籁",所喻之理,用一个问句引而不发。再看结尾:
    罔两问影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欤?影曰:吾有待而然者耶?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耶?吾待蛇蚹蜩翼耶?恶识其所以然!恶识其所以不然!
    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首尾呼应,意象神奇,均是寓言运用。与这种寓言相伴的"卮言",是庄周的"理"--不合常理之理。《寓言》关于"卮言"所引的例子,《齐物论》中与之相关的原文是这样: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谓之而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恑憰怪,道通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适得而几矣,因是已。
    与此相类似谈物者,还有: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与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
    关于卮言,并不局限于对物的看法上。整篇《齐物论》,贯串一系列对待的思想范畴,如物我、身心、人物、言意、知辩、智愚、成亏、彼此、大小、利害、是非、美丑、安危、梦觉、寿夭、生死、有无,等等,世俗自以为界线分明的观念,在庄周笔下,无不处于不确定、不可靠的状态中。概括起来说,就是认知、或者说整个生活的危机。庄子应付各种问题的口头禅就是"予恶乎知之":
    齧缺问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恶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耶?曰:吾恶乎知之!然则物无知耶?曰:吾恶乎知之!虽然尝言之。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耶?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耶?……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淆乱,吾恶能知其辩?
    予恶乎知悦生之非惑耶?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丽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晋国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府,与王同匡床,食刍豢,而后悔其泣也。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丘也与汝皆梦也,予谓汝梦亦梦也。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这梦觉缠绕正是是非难辨的生动写照。寓言与卮言,或者诗与理有时很难清楚划界。所以历代注家中,也不乏有以《齐物论》为美文来赏析者。兹引刘凤苞的《南华雪心编》为例:
    庄子此篇,另是一番意境,……前以丧我发端,见我身且非我有,安用哓哓辩论。后以物化作结,见彼此皆属幻形,还他空空无著。如此设想,真觉古今来高论危言,一切皆可听其有无也。前幅借子游问答,揭出人籁地籁天籁,暗影物论,已伏不可齐之根。而以天籁为化机,全在无字句处领会,纷纶妙义,不落言筌。……言非吹也句,从上文吹万吹字,一丝飘来,如彩虹跨波,幻出双桥。游丝结絮,粘成一片。绝妙文心,纯是化境。……其用笔忽纵忽横,忽起忽落,节节凌空,层层放活,能使不待齐不必齐不可齐不能齐之意,如珠走盘,如水泻瓶,如砖抛地,乃为发挥尽致也。末幅撰出罔两问景一层,骤读之,不知何处落想。细玩之,分明是吾丧我三字顶上圆光,空中变相,眼光直射题巅,而真宰已了然言下矣。随借庄周梦为蝴蝶现身说法,齐而不齐,不齐而齐,而以物化一句,结住通篇,更从何处拟议分辨。仙乎仙乎,非庄生无此妙境也。……读《南华》胜读《国策》。《国策》亦工比喻,无此运化之精也。读《南华》胜读《尔雅》。《尔雅》能析物情,无此陶熔之妙也。"7 
    这种评论,作用不在析理,而是赏诗或品文。它用的是一种表达情感的语言,大量的隐喻烘托作者为庄文所陶醉的感受,本身也是一则美文。以欣赏的眼光读庄,自有审美上独立的价值。但从释理的角度看,这类文字的言述方式,基本上是把文本的连串隐喻转化为另一系列的隐喻。庄子的寓意依然未能得到逻辑上更有说服力的分析。形象比概念更能表达感情。而释理需要提取观念,要透过指(字面形象)去了解旨(所喻之义)。否则,卮言或者吊诡之深刻含义就不能揭示出来。《齐物论》的文体风格或言述方式,可以接受两种不同的阅读方式。审美的阅读,感受有精粗高下之分,但无截然对错之别。而释理的阅读,便免不了冲突的可能。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