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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少明:《齐物论》注疏传统中的解释学问题(1)

中国虽然没有系统的解释理论,但有丰富的经典解释经验。不仅儒家经学如此,道家、佛教以及其它诸子之学,同样显示在这源远流长的学术传统中,经典的解释是思想传承与拓展的重要途径。在当代学术的背景下,聚焦中国经典的"解释经验",不但可以从新的角度透视我们的文化传统,同时对来自其它文化(尤其是西学)的解释理论,也望有参较作用。然解释经验的多样性,受制于经典(文本)的具体形态。1本文以《齐物论》的注疏史为对象,基于下面的几点考虑:一,《齐物论》既是《庄子》的代表作,也是体现中国古典哲学深度的作品,其注疏史蕴涵着关于哲学的解释经验;2二,它的言述方式--寓言、重言与卮言的结合,同现代解释学讨论的中心问题--隐喻有密切的关联;三,"齐物论"揭示的"知"的问题正是每一教化传统不得不面对的问题,其注疏活动实际也是不同思想立场的竞技行为,从中可以看到多种视界的交叠。
    一、言述方式
    读《庄子》不管你是否认同其观念,多半会叹服其语言的魅力,至少会对其既有深遂的义理,又有丰富的想象,留下深刻的印象。《庄子》中的作者,称其言述方式为寓言、重言与卮言。《天下》对庄子的评介,非常重视其语言风格的独特性: 
    芴寞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地幷与?神明往与?芒乎,何之?忽乎,何适?万物毕罗,莫足以归。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庄周闻其风而悦之。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词,时恣纵而不傥,不以觭见之也。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傲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其书虽环玮,而连犿无伤也;其辞虽参差,而諔诡可观。彼其充实,不可以已。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其于本也,宏大而辟,深闳而肆;其于宗也,可谓稠适而上遂者矣。虽然,其应于化而解于物也,其理不竭,其来不蜕,芒乎昧乎,未之尽也。
    而《寓言》开篇则说:"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寓言即有所寄托之言,重言则引述前人之语,卮言便系不为常理所得之论。3《寓言》自解说:"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穷年。不言则齐,齐与言不齐,言与齐不齐。言与齐不齐也,故曰无言。言无言:终身言,未尝言;终身不言,未尝不言。有自也而可,有自也而不可;有自也而然,有自也而不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恶乎可?可于可。恶乎不可?不可于不可。物故有所然,物故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非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孰得其久?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始卒若环,莫得其伦,是谓天均。天均者,天倪也。" 王夫之在该篇题解中说,"此篇与《天下》篇乃全书之序例"。
    注家一般都会同意,在《庄子》的重要论述中,三言的关系密不可分。而《寓言》作者对三言所作的说明中,除谈卮言直接叙述《齐物论》思想内容外,象子游问子綦、众罔两问景等寓言,均系模仿《齐物论》而来。这意味着《齐物论》的言述,可以代表《庄子》的风格。然而我们应当注意三言在层次上的区分:寓言相对于直陈而言,重言则相对于独立论说而言,而卮言则相对于常理而言。所谓直陈,这里指论说中谈及对象时,用词在字面上有确定的含义。庄周是庄周,蝴喋是蝴蝶。人是人,物是物。蝼蚁、稊秕、瓦砾、屎溺等等,不会说成"道"或其它什么。独立论说指不把权威的言论作为立论的根据,而是从公共生活经验出发,依说理的规则来表达自己的观点。而常理指人类共有的某些思想信念,其范围虽无法严格界定,但有些内容则很明确,如表达观点时不能在逻辑上自相矛盾。由此看来,寓言是言述的形式,而卮言其实属于所表达的思想内容。而重言的性质,则由所引述内容而定。一种完美的论说,形式与内容自然不可分割。但本文的任务,是从形式的角度入手探讨问题,故"寓言"是我们讨论的焦点所在。
    寓言是通过虚构的精炼的故事去展示或暗示某种观念的文体。如庄周梦蝶,是虚构而非真实的故事,一目了然。这一点上它象叙事文学,但其篇幅要求尽量精简,不宜长篇大论。其表达观念的方式是展示,而非论证。论证要求概念有明确的涵义与指称,结论从合乎逻辑规则的推论中获致。展示只是靠精心设计的情节,让有生活经验的读者,从中体验或领悟其内涵。作者有时会对其所表达的观念作提示,有时则隐而不露,故只是暗示而已。展示是借形象把观念表达得更生动,更易理解,而不是更确切或更可信。换句话说,寓言既是压缩了的小说,也是扩展了的隐喻。从隐喻、寓言到小说(包括一切叙事文学),形式上看,是从修辞到体裁的扩展过程。理解寓言的关键在于隐喻。
    隐喻的基本单位是句子,而非词。虽然词潜在的多义性是隐喻的条件,但它只有在句子中才能起示义的作用。喻词是隐喻的关键,它包含字义(指)与喻义(旨)两个层次。如"人是一只狼",狼的字义是一种特定的动物,而喻义是凶残的本性。又如"她是迷途的羔羊",羔羊喻善良、柔弱者。用两种不同的动物喻两种相反的性格,是这两种动物的属性与喻旨有相类似之处,如狼具有攻击性,而羔羊相反,容易受伤害。一个隐喻要成功传达,不仅依靠使用者对喻词的准确选择,同时也需要接受者的恰当解读。首先是不能把隐喻误会为命题,否则就会有指鹿为马或按图索骥之虞。其次是对喻词字面意义上所示之物的属性有相应的了解。任何具体物的属性都是多方面的,不同属性可以联想不同的意义。钱钟书先生对隐喻的机制有精辟的说法:"比喻有两柄而复具多边。盖事物一而已,然非止一性一能,遂不限于一功一效。取譬者用心或别,着眼因殊,指(denotatum)同而旨(significatum)则异;故一事物之象可以孑立应多,守常处变。"4缺乏相应的领会,结果也会南辕北辙。钱先生也以庄子为用喻之高手:"拟象比喻,亦有相抵互销之法,请征之庄子。罗璧《识遗》卷七尝叹:’文章一事数喻为难,独庄子百变不穷’,因举证为验。夫以词章之法科庄子,未始不可,然于庄子之用心未始有得也。说理明道而一意数喻者,所以防读者之囿于一喻而生执着也。星繁则月失明,连林则独木不奇,应接多则心眼活;纷至沓来,争妍竞秀,见异思迁,因物以付,庶几过而勿留,运而无所积,流行而不滞,通多方而不守一隅矣。"5一方面是同一指(形象)可以喻不同的旨(观念),另一方面是相同的观念,也可以借不同的事物为喻,此即所谓"两柄多边"之义。
    事实上,《庄子·外物》对言、意的区分所触及的,正好是隐喻中字义与喻义的关系问题:"荃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免,得免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这本身也是一个妙喻。联系《秋水》"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的说法,物之粗是有形有象,物之精则无声无影。在隐喻中,喻词的字义(言)是形象化的事物,而喻义(意)则是抽象化的观念。字义只是手段,喻义才是目的。但手段往往会支配目的,要防止被言(字义)牵着鼻子走,就得提醒读者须得意忘言。寓言比一般隐喻复杂的地方在于,隐喻字面上传达的形象,其属性往往以静止的形态出现,而寓言中的形象焦点不在于其不变的属性,而是其行为。寓言有情节,这增加了理解的变数。在西方解释学中,隐喻也是较受关注的重要问题之一。6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