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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少明:由鱼之乐说及知之问题(3)

三、知识与信念问题
    回到"鱼之乐"上来,检查文本中双方辩论的逻辑。"庄子"看似雄辩,实则并不令人信服。虽然从寓言的角度看,鱼可以喻不同的主体,包括各种各样的人。但在作者精心构思的对话中,庄子是通过辩的途径来为其"知鱼"的说法辩护的。即在文本提供的情境中,庄子与惠子争论的对象只是鱼,而非人。惠子对庄子的质疑,本应是基于常识的立场。即人与鱼不同类,如何能够知道其有与人一样的精神状态。但惠子在辩论中不小心落入庄子的框套,把"子非鱼"同"子非我"等同起来,结果把我与鱼变成同类。这样便被对手轻易地从"子知我"推出"我知鱼"的结论。庄子最后的反诘,那得意洋洋的神态跃然纸上。
    问题在于,这样简单的逻辑错误,为何连郭象、王夫之这样的有智慧的人物都会被蒙蔽?我以为症结在于,在"知"的传统用法中,知识与信念两个层次的含义未被自觉厘清。王夫之对"庄子"最后的反诘所作的诠释,可以作为我们的例证:"知吾知之者,知吾之非鱼而知鱼也。惠子非庄子,已知庄子是庄子非鱼,即可以知鱼矣。""知吾知之者"中的第一个"知"字,只表明惠子已经从庄子的谈话中获取了相应的语义,但不意味着他认同了庄子的说法。这犹如我们听到有人说谎一样,我们知道谎言的意思,但并不相信它陈述了相应的事实或者传达了说谎者真正的想法。所以,知道不一定就是相信。王夫之附和"庄子"把知道曲解为相信,实际是犯了偷换概念的逻辑错误。
    说王夫之"曲解"可能有些言重,他对"知"的混淆或许也是不自觉的,因为即使在现代语言中,这种现象仍然继续存在着。问题的根源在于人对常识的态度。在日常生活中,说"我知道"往往意味着"我相信"。假设庄子与惠子的"鱼乐之辩"在濠上仍然继续,庄子正为自己的反诘沾沾自喜,而惠子则一时语塞且为找不到有效的反驳而焦躁。他摇着脑袋,连说"非也,非也",脚步不自觉加快而临近岸边。这时,庄子提醒他:"子临水矣。"他说:"吾知也。"在通常的情况下,这说明警告生效。惠子会停住脚步,以保安全。因为这种语境中的"知道"就意味着"相信"。如果惠子不是如预期的那样,而是一面说"知道",一面又继续向前迈步,以致落入水中,庄子大可兴灾乐祸:"子已知水矣,为何入水而效鱼耶?"因为这意味着惠子不是不知"知"的用法,就是被气昏了。
    常识中,用"我知道"代替"我相信"的说法比比皆是。我知道别人也有两只手,我知道开水是可以喝的,我知道刚刚叫我爸爸的孩子是谁,我知道月亮的光芒不会把我灼伤,等等。在这些句子中,"知道"完全可以更换为"相信"而起同样作用。所谓常识,就是在习以为常的现象中形成的使大多数人无可置疑的观念。正是因为常识中知识与信念合一,人们用"知道"表达"相信"就成为有效、合法的行为。这种情况,古今如是,中外皆然。以至分析哲学的大师摩尔也未能免俗,在为常识的世界观作辩护时也误把"相信"当"知道"。
    摩尔是视常识所理解的世界才是真实的世界的哲学家。他认为凭常识就知道,宇宙间有两类现象存在,一是物质,一是意识。物质如自然界,人的身体及人工产品,意识则指人的感觉、记忆、想象、思考之类的活动。之所以要把常识确定的这些内容作为思考世界的基础,是因为所有的人包括哲学家们,都没法有效的否认它们的存在。在一篇题为《保卫常识》的论文中,摩尔从第一人称出发,用尽量朴素的笔调,列举了许多可以当作命题的生活常识。他说,"我要从我的日常事实的清单开始,(按我的意见,)它们中的任何一项,我都肯定地知道,是真实的。"6清单的内容包括,我对身体存在及其成长的感觉,我在地球表面的三度空间中生活及与物打交道的经验,我对自己思想活动的体验,我对他人存在的事实的感知,等等。为了强调这些内容的可靠性,摩尔喜欢用"我知道……是真实的"(I know ……to be true)这一表达式。但是他错了。
    揭发这种错误的是维特根斯坦。维特根斯坦并不反对摩尔的常识世界观,但是质疑他为这种世界观辩护的方式。摩尔混淆"我知道"与"我相信"的用法。他的问题的性质不是"我知道",而是"我相信"。"我知道"的是知识,"我相信"的是信念。知识与信念属于不同的思想类型。知识是那种可以被质疑,从而需要提供证据才能确定的命题。例如,你对亲友说:"我家里养有一头狮子",这就是别人可能提出怀疑,而你应当用事实向他证明的问题。但是,当某个山民声称他村前的那棵老树是他祖宗的化身时,就是你无法与之争辩的问题。无论摩尔如何信誓旦旦说"我知道这是一棵树",也无济于事。日常生活中,存在着许多大多数人共同分享的信念。依维特根斯坦,准确的表达不是"我知道"而是"我相信":"我相信我有祖先,而且每个人都有祖先。我相信有多种多样的城市,而且很普遍地,存在于主要的地理和历史事实中。我相信地球是一个我们能在其表面移动的物体,并且它不会更易突然消失,或者象任何其它固体:这桌子,这房子,这树,等等。如果我想怀疑在我出生之前地球就存在很久,我将不得不怀疑固定在我面前的所有事物。7"地球的存在是形成我信念出发点的整个图式的当然部分。"8"我相信……"所表达的信念不是从其它知识前提推导出来,也不需要加以证明的,而是一切思考的出发点,也是行动的基础。
    现在看来,说知(或者说"我知道")至少有下列不同的情形:第一,"我知道这是一棵树",表达的是常识,它既是知识也是信念。由于这可能是人人承认的问题,所以在日常语言中省略了"我知道"。第二,"我知道这是一棵具有500年年龄的古树。"这是在向他人传达你关于这棵树的知识,是"我知道"的恰当用法。如果有人提出疑问,你可以通过年轮或者历史文献的记载来证明你的判断。第三,"我知道这(指同一棵树)是我老祖宗的化身。"这不是常识,也不是通过适当的程序可向别人证明的问题,而是说者的信念表明。"我知道"改为"我相信"更为合适。(当然,这不排除在那个村落,它是常识。)以此为参照看"鱼乐之辩",就知道庄子的"知之",所要表达的既不是常识,也不是他能按适当的程序证明的新知,而只能是他独特的信念(如果他诚实的话)。正是因为"鱼之乐"不是常识,故惠子有理由质疑他:"安知鱼之乐?"但庄子却不满足于它只是个人信念,故努力进行辩解。结果是屈人之口而不服人之心,在逻辑上看是无效之辩。如果这则对话的作者也能领会《齐物论》中"俱不能相知"这层含义,他大可不必让"庄子"逞口舌之利。淡淡一句:"吾自知其乐,子不信又何妨?"可能更符合庄子不与物迁,不遣是非,自得其乐的态度。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