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少明:中国哲学史研究与中国哲学创作(4)
http://www.newdu.com 2024/11/26 11:11:14 中大哲学 作者:陈少明 佚名 参加讨论
四、面对古典思想经验的哲学 回到前面的问题。“中国哲学史”与“中国哲学”不是同一个概念,近代中国的文化变迁,导致“中国哲学史”研究先于“中国哲学”创作的现象。而且,中国哲学史研究中比较文化的动机又高于哲学研究的兴趣。结果是,哲学史研究对哲学创作的促进不大。今日哲学史研究,应当自觉纠正这种偏颇。不过,我进一步想阐明的问题是,中国哲学史研究不能代替中国哲学创作。不论中国哲学史研究成就非凡,还是属无稽之谈,中国哲学都另有成立的理由。这里“中国哲学”中的“中国”是文化而非政治或地理概念,不是指国藉为中国的人所作或在中国出版的哲学论文,而是体现中国文化或中国生活方式的哲学论说,才是中国哲学。即使古代中国学术中没有哲学,现代哲学家也可以进行这样的哲学创作。 这样,在今日中国,哲学家的创作可分为一般哲学与中国哲学两类。如果从对象与思想方式的划分来谈,思想方式是哲学之所以为哲学之依据,则一般哲学与中国哲学的区分当从研究的对象入手。而研究对象,依西方哲学家的创作看,也有两大领域,一是思想或知识文献,一是生活经验。生活经验是哲学研究最基本的对象,但人们有把哲学文献研究当作哲学研究本身的倾向。现代中国的生活经验中,毫无疑问包含有中国文化的因素或中国人特有的生活方式。但是,一个多世纪来,中国的现代化进程不断加速,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不断汇合,在中国人的许多生活领域,我们已经越来越无法区分那些是中国的,那些是西方的了。以当下的生活经验为反思的对象,当然是当代中国哲学最基本的任务。但就中国哲学创作而言,储存于文献中的古典生活经验,更是重要的思想资源。 但是,不能把中国哲学创作等同于中国哲学史研究。虽然两者都从古典文献中寻求资源,但两者对经典的研读方式不一样。哲学史研究寻找既成的思想观念,包括前人提出的范畴、问题或论说,哲学创作则观察这些观念镶嵌于其中的生活经验。前者叙述古典的智慧,后者表达今人的理解。由于中国哲学史研究与表达中国文化经验的哲学创造都与历史文献、特别是思想经典结下不解之缘,所以有必要从哲学资源的角度对经典的价值作进一步的探讨。经典是了解经典思想的主要途径,如果其表达的内容是哲学,那么它是哲学史研究的根据,如果不是哲学,作其它观念史研究的对象也无妨。研究者肯定经典所表达的内容具有重要的思想价值或历史影响,它就有研究价值。但如果经典的思想内容当作哲学创作的资源,则不一定以认可经典的思想倾向为前提。它可以接过经典的某些范畴或论题,赋予另外的意义。也可以把大家熟悉的论点悬置起来,在其所预设的前提背后提问题。最近学界比较重视的对经典解释的传统的反思,以及我们倡导的作为生活方式的思想经验两个论题,都可以提供从哲学角度反思经典的思想资源。[27] 重视经典的研读、传播是中国文化的一大特色。不仅儒家有经典,道家、佛教也不例外,但以儒家经学的影响为巨。儒家经典思想的影响,广至政治、社会制度及风俗习惯,深至个人的内在精神世界。不但施政立制要援引经典,表达个人任何新的重要见解,也得以解释经典的面目出现。一直到近代面对西学,如康有为也得以解经为手段化解难题。不过,传统解经,焦点在什么是圣言所传之道,以及如何获得对圣道的确解。而站在当代思想或学术的立场上,视野自当放宽,必须把经学作为中国文化现象来观察。尊崇经典当然不止于中国,其它文化、尤其是宗教传统深厚的文化,都有它的经典学术传统。但在中国经典文化中,有些现象特别价值注意。首先,经典是人而非神创作的。而经典是否成其为经典,则不是该文本的创作者所能决定。伴随着经典地位的确立到加强,是一个漫长、复杂的解释过程。可以说,没有解释就没有经典。从而,解释与经典的关系,就不是简单的如何理解文本的意义,而是关系到经典的命运问题。其次,尽管历代经解文献汗牛充栋,归纳起来,无非是经世、考据与义理三种基本的解释形态。其中所关涉的便是经典及经学的性质问题,更确切说,是中国文化中政治、宗教与学术的关系问题。第三,中国(包括儒家)经典不是单数,而是复数。而且,经典的确立不是同一时期以同一方式进行的。同时,群经之间地位的关系在不同时期是变动的,汉人重五经,而宋人重四书就是证明。还有解释经典的作品,也有机会进入经典的行列。这些现象,涉及到权力与解释,解释与历史环境等问题。第四,儒家传统中还有疑经的问题。疑经缘于怀疑者对某些经义同其心目中的道不一致的判断,由此而质疑相关经文的真实性,即这些传统中被认为系圣人所作的文本,可能是他人的伪作。但是,疑经者的道依据是什么,不仅取决于对不同经典的地位的认取,还牵涉到道与圣言,经与传,解文与解心,以及个人信仰与共同体的实践,等等,复杂的关系问题。[28]第五,中国经典不是一个系统,而是儒道释三家。三家中各自的拥护者在解经时,固然有卫道排异的立场,但还有另一个倾向,就是不同道统的学者,通过对其它系统经典的解释,进行不同系统之间价值沟通的尝试。此外,在后经学时代,还存在着传统经学的思想态度与治学方式,如何影响现代意识形态的问题。这些问题,思想史学科可以描述及分析其历史的因果关系,从一个重要的侧面展示中国文化丰富的内涵。哲学则可从这一文化经验中,反思历史与价值,理性与信仰等论题。 经典研究同时还是考察作为生活方式的古典思想经验的重要途径,这同经典的文本类型有关。我在另一个地方提到:“中国文化中,无论儒道释,不仅经不是单数,而且体裁是多样的,有诗、有史、有言、有论。从解释学的观点看,不同的文本类型需要不同的解释方式。诗史有别大家都知道,言、论之分则得分说。言指对话体,如《论语》(包括各种语类或传习录之类),论则指论说体,如《大学》、《中庸》或《荀子》。区别在于,论是作者观点的系统表述,同时没有特定的受众,而言则是对话者之间的问答或辩难,对话者的身份与语境是理解语义的重要条件。从言语行为的观点来看,对话就是处事。故言与史相通,都有人物、有情节,都是‘事’。经典所记述的事,就是古典生活方式的直接呈现。把言归入事而非归入论,表面上看,是移离哲学的视野,其实不然,这是对哲学的古典形态的一种贴近。平心而论,如果从近代西方哲学那种系统论说的眼光来读《论语》,其感觉即使不是不成体统,也是卑之无甚高论。但这种读法当然不得要领。《论语》作为儒门第一经,其要义在于“教”,它是孔子与学生对话的记录。经验告诉我们,教养的形成不是从理论入手,而是在尊者、贤者的言传身教下耳濡目染的结果。而教养的目标,有深度的、高尚的或有魅力的人格所包括的各种道德特质,也不是从一个原则中演绎出来的,无法形成象当代规范伦理学那样的理论。而规范伦理学并不能代替传统德性伦理的思想功能。因此,研究《论语》的思想意义,同研究其中所体现的生活方式是分不开的。对其它立言的经典作品也一样。从记事经典中研究生活方式的哲学问题,是另一层次的哲学研究。”[29]这种古典的“哲学故事”并不局限于儒家的“语类”、“传习录”,《庄子》中的寓言是创作的故事,受其影响有玄学的《世说新语》,还有佛教的“传灯录”、各种禅宗的公案,等等。这些经典的思想不是以纯概念、纯学理的方式表达的,观念体现在人物的言行之中。这类生活方式不是理想,而是经验,是作为生活方式的思想经验,是哲学探讨知行关系的重要资源。 哲学研究不只是研究哲学文献,而是面对生活经验。它所要解释的对象,以及解释赖以成立的基础,都在生活世界。就此而言,经典只是哲学反思古典思想经验的中介。应该承认,中国经典所包含的思想或生活经验,只是古代中国文明中的部分经验,借现在的用词,它只能提供“地方性知识”。但哲学不是史学,它不满足于展示具体的经验历程。哲学对事物的理解有追求普遍性的倾向。然而,虽然不是所有的地方性知识都具有普遍性的意义,但人类许多被认为具有普遍意义的知识或观念,一开始可能就是地方性的。一种知识是否有价值,在于是否有效解释了它问题。哲学对特殊文化或地方性经验反思的价值,在于它能否提炼出普遍意义的论题,从而加深人类对自己生活的理解。这里,理性的方法是思想普遍化的条件。古典智慧可以靠灵感、直觉获取,借隐喻或诗的语言表达,但现代哲学要求充分的说理,论证的程序与分析的技巧,是做哲学的基本功。不论你是研究一般哲学,还是中国哲学,概不例外。 题外的话: 这是一个冒险的论题。对中国哲学史与中国哲学进行这样的划分,尽管我努力以论证的方式陈述我的观念,但一定存在我未曾意识到或说不清楚的问题。在这样宽泛的论域中,处处布满思想或知识的陷井。但是,有时候只对细节进行精细的雕刻,则可能有见木不见林的缺点。哲学不能收缩自己的眼界。我的意图是通过这种粗线条的勾勒,让问题的主要轮廓呈现出来,由此才有引起进一步讨论的机会。即使这种提问不切当,也可引出更有价值的论题来。我的焦虑是,中国哲学史研究的总体趋势是越来越与哲学无关,而中国哲学创作更难有踪影可寻。在哲学史与哲学前面都冠上“中国”的定语,是我在鲁莽之中保持一点谨慎的做法。其实,贫乏的不只是“中国哲学”,一般哲学研究的成绩也乏善可陈。问题不只是“中国的”,可能在于对“哲学”的把握。而哲学的正宗,无论我们如何反对欧洲中心主义,都不能否认它来自西方。至少,没有西学的传入,我们就不必用“哲学”谈问题。实际上,中国的哲学界中还有一个“西方哲学”专业的存在。悬置“中国的”问题不说,中国学者对哲学的理解依赖于对西方哲学(包括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理解。而今日整个哲学研究的不如人意,是不是中国的“西方哲学”研究领域,也存在一些需要检讨的现象呢?如果这个领域的专家也愿意正视这个问题,不论答案如何,对我们正在进行的讨论,一定大有裨益。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