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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学辨义(3)

国学和学术分科
    国学和现代学术分科问题,始终是探讨国学不能绕开的问题。胡适不是说国学就是国故学的省称吗?但他同时也说,用科学的方法整理国故,就是文学的归文学,史学的归史学,哲学的归哲学。文史哲已经化分为三科,那么国学属于哪一科?所以提倡国学最力的朋友,不得不向现代学术分科发出置疑。也许张汝伦先生是置疑行列里最强烈的一位。他在刊于《文汇报》的文章中写道:“近代以来,我们在接受西方现代的学术分科的同时,也逐步接受了与之相应的僵硬的学科壁垒,以为文史哲是完全不同的三种学科,没有贯通研究的可能。”文史哲分为三种学科,就会形成“僵硬的学科壁垒”,致使贯通研究成为不可能吗?
    文史哲不分家是就一个具体学人的学养和知识结构说的。作为研究对象,它们还是要分开的。20世纪现代学术的文学的、史学的、哲学的各专业领域,学术研究硕果累累,现代学术分科与有功焉。所谓如果坚持用学科区分来看待研究对象,就会导致对希罗多德和修昔底德及其著作,对索福克勒斯的悲剧《安提戈尼》,无法作政治学的、历史哲学的、美学的、思想史的、古典学的、社会学和法学的综合研究。我认为此种担心缺少学理和事实的依据。中文系的学人,就不能对《安提戈尼》作政治学和哲学的研究吗?历史专业的学人如果研究希罗多德和修昔底德,就不可以对之作哲学和伦理学的研究吗?莫非只有国学院的学人可以综合,其它系科的研究者就不能综合?事实上,分科后的文史哲学人,也必须有综合的学问根柢,这是人人都晓得的经验和道理。
    张君还举中土载籍为例,说《汉书·艺文志》“也很难说它只是史学的文献而不是哲学的文献”。对文史学者来说,这是一个无意义的判断。岂止《汉志》,《左传》、《国语》、《史记》,哪个不既是历史著作,又是文学著作?张文还说:“《庄子》显然既是哲学也是文学。可是,按照现代的学科区分,这些文本的有机意义被人为分割了。中文教授可能会对学生说,我只把《庄子》作为文学文本来研究,它的哲学思想可以去问哲学教授。而哲学教授同样会不管《庄子》的文字,而只管所谓的哲学。”我怀疑这些描绘更多是汝伦的想像之词。所谓文本和文献的研究,就是要对文本和文献进行分疏,打开来,拆开来,或者“分割”开来,作多角度的诠释,既分析,又综合。何止《庄子》,先秦诸家,孔、孟、荀、韩、老的著作,都有哲学的、思想的、文学的、美学的、语言学的多重义涵,文史哲各科谁可以得而专之?又岂止诸子,“四部”典籍,还不是文史学者和社会科学学者甚至自然科学学者,共同取资研究的对象吗?退一步说,索性我们不作“现代的学科区分”,那么例如对《庄子》,我们又可能作怎样的研究呢?难道只能作笼统的“国学”的研究吗?
    元稹和白居易的《新乐府》,当然是文学研究的对象,可是史学家陈寅恪恰好写出了《元白诗笺证稿》这样的史学的和文化社会学的著作。《柳如是别传》自然是史学著作,但所依据的资料反而以钱(谦益)、柳(如是)、陈(子龙)的诗文为主。“诗史互证”是史学的方法,也是文学的方法。这又是文史哲的分又不分的特点。学科是分开的,但研究对象和取资的材料以及研究方法,显然又不必也不可能截然分开。学文学者可以不读哲学和历史吗?文史哲不分家,固然。但中国的学问传统,更主要是文史不分家,所以才有读书人家无人不晓的文史之学。老辈许多学人,例如缪钺、程千帆等,所精通者都是文史之学。而出文入史也就成了通常的为学次第。甚至还有源自东方朔的“文史足用”一说。文最简,史要深一层,经更深一层。经史高于文史。“哲”是被遗漏的,因为中国古代无哲学的名谓。说到底文史哲的分科不过是研究和知识整合的需要,总是分中有合,合中有分。但不分,以国学一科取而代之,又万万不可行。
    何谓现代学术?何谓传统学术?我们可以给出很多分野。其中,重视学术分类应该是区别传统学术和现代学术的一个标志。我称王国维是中国现代学术的开山,原因之一是他对学术分类有充分的自觉。他曾说:“今之世界,分业之世界也。一切学问,一切职事,无往而不需特别之技能,特别之教育。一习其事,终身以之。治一学者之不能使治他学,任一职者之不能使任他职,犹金工之不能使为木工,矢人之不能使为函人也。”又说:“凡学问之事其可称科学以上者,必不可无系统。系统者何?立一统以分类是矣。分类之法,以系统而异。有人种学上之分类,有地理学上之分类,有历史上之分类。”(《静安文集续编》页54、64)拙著《中国现代学术要略》之第九章“传统学术向现代学术转变:通人之学和专家之学”(三联版,页103至109),专门探讨的就是此一问题。可以说,没有学术的现代分科就没有现代学术本身。对现代学术分科采取决绝的态度,我认为是非常危险的,因为它可以直接导致学术的倒退。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