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宗三 黑格尔与王船山
http://www.newdu.com 2024/11/25 08:11:30 思问网 佚名 参加讨论
黑格尔与王船山相提并论,好象有点奇怪。实则他们两人很有相似处。这两位不同国度不同时代的大思想家,依照传统的标准说,都不算是好的哲学家,而却都是好的历史哲学家。 黑格尔的影响大极了。也因他的影响力而令人起反感。这不但是因为马克思受他的影响而讲唯物辩证法的缘故,也不但是因为他稍重视国家与全体遂令人联想到希 特勒的极权独裁的缘故,而且我还可以指出这都是不相干的。因为马克思虽受他的启示而讲辩证法,然既是唯物辩证法,则已与黑格尔所表现的辩证法根本不是一会 事,又马克思已彻底主张了唯物论,此又与黑格尔的学术精神风马牛不相及。不能因为马派的缘故,遂对黑格尔生反感。黑格尔影响了马克思,马克思亦受了他的影 响。但两人的思想内容,既决然相反,这就不能有任何爱憎上的牵连。马克思自是马克思,黑格尔自是黑格尔。好象李斯、韩非自是李斯、韩非,荀卿自是荀卿。他 们虽有师徒上的关系,然荀卿自是儒家,而韩、李自是法家。子之于父,且有不相肖者,何况师徒?至于希特勒的英雄主义式的极权独裁,与其说是祖述黑格尔,勿 宁说是表现尼采。当希特勒披靡一世之时,已有人喊出“是尼采还是基督”的呼声,让人们作一个彻底的抉择。却没有人说:“是黑格尔还是基督。”这可见希特勒 的罪过,不能记在黑格尔的帐上。不能因为希特勒的缘故而抹杀黑格尔的国家论。作恶的人可以假借任何东西来作恶。极权自是极权,国家自是国家。岂便黑氏的国 家论便有助于极权,拉斯基的国家论便如理如量?岂便黑氏的国家论便有助于极权,而厌恶希特勒的缘故,遂并国家而厌恶,绝口不敢讲国家者,便无流弊?(实则 这种态度的流弊更大)无论如何,黑氏讲国家,是从精神表现价值实现上讲,是一个道德理性上的概念,文化上的概念,而不是种族优秀,人种优秀的生物学上的概 念,尼采讲优秀,讲新贵族,是生物学的概念,而希特勒的种族主义正合尼采的精神,不是黑格尔的精神。复次,黑格尔讲国家,国家是一个有机的统一体,其自身 固是一个整全(全体),然此整全,此有机的统一体,不是生物学上的有机体,而是文化上精神上的一个整全,一个有机统一体。此整全,此有机统一体,是赖各个 体的自觉而显其个性,各个体有其真实的存在,而重新组织起来的整全或统一。他这种讲法是在消融个体性与普遍性的对立,而使之各有其真实的意义。此义,英国 的黑格尔学派尚能知之。如鲍桑奎(Bosonquent)即说:非批判的个人主义一转即为暴民政治或极权专制。 这 显然是说,非批判的个人主义只有现实的自私的特殊性,而无理性上的正义上的普遍性,故个体性亦无真实的意义。黑氏派关于此问题显然是想经由对于个人主义的 批判而透露普遍性,一方救住个性,使个体有其真实的意义,成为一真实的存在,一方救住普遍性,使理性、理想、正义、组织、全体等为可能,即亦有其真实的意 义,成为一真实的整全或统一,而不只是浮虚无根的,或贫乏无内容的,只是武力硬压下来的整全或统一。此无论如何,不能歪曲,说此种理论是抹杀个性自由,助 长极权。但是却有人偏把鲍桑奎那句话曲解为助长极权。此岂是虚心明理平情之论?以上就黑氏国家论,略说两点,以明与希特勒极权独裁完全无关。 然则对黑格尔起反感的主要关键在何处?曰:这四五十年来的学风根本是经验主义,实证主义,唯名论,多元论,这种落下来的精神在支配。在这种种精神的支配 下,对于提升上去讲原理,讲本源,讲“普遍的精神实体”的学问,根本不能相契。故一看见黑格尔那种天罗地网式的大系统,根本就起反感,连了解也不想去了 解。这不能完全归咎于黑格尔,也当反省自身自己何故必自封于尘下。但我在这里,愿意说说黑氏本人的毛病,以及其自己造成的烟幕。 黑格尔的学问,一言以蔽之,曰“辩证的综合”。辩证表示在精神表现过程中义理的滋生与发展。籍此动态的发展,将一切连贯于一起,而成一无所不及之大系 统,故曰综合。然辩证的综合必有分解作底子。分解,或为经验的分解,或为逻辑的分解,或如康德之超越的分解。此则必须层层具备者。分解所以标举事实,彰显 原理,厘清分际,界划眉目。故哲学的思考活动常以此为主要工作。但黑格尔在此方面的注意与贡献却甚少。他直接以辩证的综合出之。故读其纯哲学方面的书者, 觉其所言好象是一个无眉目无异质的混沌在那里滚,如滚雪球,愈滚愈大,而且只是同质的滚,故读一百页可以预知其未来之一切,读竟全书,亦只是一个方式。这 只是耍把戏。此病在他的《大逻辑学》中尤显。在这里,他亦表示了辩证的滋生发展思考方式。然辩证必须落于具体,有异质的成分。他却只从那个“绝对的有” (Absolute being),“空无的有”(empty being)自身起辩证,展转往下滚,故为同质地滚,好象耍把戏。故读此书者很少不起反感的。在读的过程中,觉其说的津津有味,引人入胜,而且亦甚具那辩 证的强度的力量,使人振奋。然而掩卷一思,爽然若失,茫然不知其意义之何所在。他全无入路,分际与眉目:直接从“绝对的有”往下滚。其病不在辩证法本身, 而在使用或表现辩证的地处。他的目的固在想把各种学问领域的基本概念(范畴)都给引生出来,而且在有机的发展中都给连贯统一起来。然而他这种表现的方式却 实在不可取。他是直接滚的方式。基本概念的讲明以及其连贯与统一,都必须有分解的根据,亦必须取间接的方式。若非对于哲学的全部境界及问题有相当的透澈, 直接来这一套,实在是个闷葫芦。故在中国(实不只中国),近数十年来,实在无人能受用这部学问。在大学哲学系里,先生不能讲,学生不能听。所谓不能讲,并 非不能照字面说,乃实不能受用它的意义。所谓不能听,一个青年亦实在无法接近这一套。然而黑格尔却究竟是个大哲学家,哲学系统里总有关于他的学问的课程。 而讲他的哲学的却偏偏喜欢从他的《大逻辑学》讲起。实则讲黑氏,了解黑氏,根本不能从这里起,从这里入。而且我感觉到他这一部分恐怕要废弃,要死亡。 他缺乏对于分解的注意与贡献,所以依照哲学的传统说,他不是个好的哲学家,虽然他的心胸识量很少有能超过他的,甚至我们说他实超过以往的任何大哲学家。 他和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圣多马、康德、来布尼兹、罗素等人,为不同类型。这些人都很清楚、清明,都是走的分解的路子,不管是什么分解。所以这些人的学问 都可以讲,可以学,可以接近。惟独黑格尔的“辩证的综合”之在纯哲学方面的表现却失败,令人无法接近相从。但是何以说他的心胸识量(解悟智能)超过以往的 任何大哲学家呢?这就因为他尚有关于“具体”的哲学,他的“辩证的综合”尚有在具体的方面的表现。我以为他在这方面的表现是不朽的,也在这方面见出他的识 量解悟智能实超过以往任何大哲学家,这就是他的关于历史、国家、法律、艺术等方面的哲学,也就是整个人文世界的哲学。但是不幸,这方面的哲学不是西方哲学 传统的正支与主文。以往的哲学家对于这些方面虽并非无讲说,然却无精采,亦无人能达到黑格尔那种讲法。西方的哲学传统是以逻辑思辨为方式,以形上学知识论 的问题为对象,所以精采都在这方面表现,而不在人文世界中那些具体的或实际的哲学方面表现。当罗素讲来布尼兹的哲学时,就说哲学愈远离于实际逾好。实际方 面的哲学,如关于道德、伦理、人生等方面的,在来氏本人固已暗淡无精采,在罗素本人则根本不喜欢讲。最抽象的,最逻辑的那些问题,或最易接受抽象的思考, 逻辑的思考的那些知识上的,逻辑上的,或形而上的问题,来布尼兹讲的都好,罗素亦擅长(虽然他对形上学亦不喜)。此即所谓“愈远离实际愈好”之意。此固就 罗素与来布尼兹讲,然派别虽不同,而西方哲学传统的特性大体是如此的,罗素所言并不误。所以学西方哲学的或读哲学的,大体是纯然理智的兴趣,训练抽象的思 考,逻辑的辩解,甚至也喜欢游心于玄谈,驰神于形上的冥想,而独不喜接触人文世界的事。在中国方面,则比较喜欢老庄与佛学,因为这比较能满足哲人理智兴趣 与冥思玄想的兴趣,而对于儒家与宋明理学,则很难接得上。(宋明理学已有理智兴趣,已能冥思玄想,但因为是儒家,所以纯然理智兴趣的哲人便不喜。)所以关 于人文世界,就像黑格尔以精神表现的立场,辩证综合的方式,讲的那样波澜壮阔,声光四溢,也不能引起哲人的注意。正因为这是人文世界的,这是具体而实际 的。哲人都是超人文非人文或反人文的。所以在大学哲学系里,宁讲授他的《大逻辑学》,而毫不能接触到他的具体的哲学。又应知者,即使接近这方面,也有程度 与学力的问题。老实说,这方面的学问是中国所谓内圣外王之学,是大人之学的大学。(从主方面说,是大学,从客方面说,是人文世界的学问,不是自然世界的学 问。)接近这方面并不是容易的,亦不是纯然理智兴趣,逻辑思考,能把握而相契的。再加上这四五十年来经验主义,实证主义,唯名论,多元论,这些表示向下落 的学风,那尤拉长了人们对于这方面的距离:根本不相即。西方哲学传统的本性,学哲学的人的本然兴趣,以及程度学力问题,近时学风问题,在在都使现在人们不 易了解黑氏关于人文世界的学问,而且又很容易使他们起反感。所以讲到人文世界,都是照社会科学的样子去想(如政治学、经济学、法律学、社会学等等),进一 步,讲理论的,也只采取拉斯基的立场,法国实证主义的立场,再不然,就是马克思的唯物史观,列宁的国家论。总之,绝不会正视黑格尔的成就。用种种轻薄之 词、曲解之词来诟诋他、讥笑他。这是人的偏执自封呢?还是真理就止于此呢? 西方的哲学传统是以逻辑思辨为方式,以形上学知识 论的问题为对象,这所用的人的智力是“抽象的解悟”(abstract understanding)。然讲历史文化,甚至整个人文世界,价值世界,则必须有“具体的解悟”(concrete understanding)。而黑氏的“具体的解悟”实特强,可以说古今少有。普通社会科学以及拉斯基等都是停在抽象的解悟上讲人文世界。自然科学则只 能用抽象的解悟。不进到具体的解悟,不能说是了解历史,解析历史。普通讲历史只是停在抽象的解悟上去记忆考据排比整理。这说不上了解与解析。黑氏具体解悟 力特别强,故能精解历史,乃至整个人文世界,价值世界。故依照西方的哲学传统说,他虽不是好的哲学家(因为他不表现抽象的解悟与分解的工夫),而却是好的 历史哲学家。(一般读历史的人,以为黑氏用一个死的形式或一个哲学系统来硬套千变万化的史实,故多荒诞。吾以为此言实是虚浮不相应的讥议。)假若他的逻辑 学,尚有意义(虽是其表现方式为同质地滚),其意义必以其对于人文世界价值世界的解析为底子,实由此底子而蒸发出。他的深厚丰富而复杂的思想,如在逻辑学 中而显为无眉目,则其眉目必落在实际而具体的人文世界价值中始能清楚地被界划出。是以在抽象的解悟中,愈离实际愈好,而在具体的解悟中,则愈归于实际逾 好。(我当然不反对抽象的解悟,更不反对分解的工夫。) 这情形同样表现在王船山身上。 王船山这 位伟大的思想家,他也是具体解悟力特别强的人。他虽然没有像黑格尔表现为“辩证的综合”那种系统性,但他比黑格尔为纯正。他的传统是孔孟以及宋明儒者的传 统,所以他在基本原理与立场上,纯然是儒者德性的立场(黑格尔毕竟于内圣方面不足)。可是他与程朱陆王亦为不同类型者。程朱讲理,陆王讲心,门庭施设,义 理规模,都极条理整然,可为后学之矩矱。这也就是说,他们都比较清楚明显,也就是说,都含有分解的意味(当然是超越的分解)。惟王船山讲性命天道是一个综 合的讲法。他遍注群书,即籍注书以发挥自己的思想。时有新颖透辟之论,时有精采可喜之言。但极难见出其系统上之必然性,也许都可为程朱陆王所已建立之原理 之所含。所以其自己系统之特殊眉目极不易整理。友人唐君毅先生曾极耐心地将其思想缐索逐一讲出,一曰性与天道论,二曰人道论,三曰文化论。共三篇,分见于 《学原》杂志第一卷第二、三、四期,第二卷第二期,以及第三卷第一期。此作对于王船山之了解,实有很大的贡献。若通晓程朱陆王之所讲,则知船山所言皆不悖 于宋明儒之立场。有人把他往下拖,讲成唯气论,实大谬误。他的思想路数,是继承张横渠的规模下来的。张横渠的思想在某义上说,亦是综合的,从乾坤大父母, 气化流行,讲天道,讲性命。这里面也有理,也有气,没有像朱夫子那样有分解的表现。船山即继承此路而发展。他的才气浩瀚,思想丰富,义理弘通。心、性、 理、气、才、情,贯通在一起讲,故初学极不易把握。即在此意义上说,他不是好的哲学家。但他却没有像黑格尔《大逻辑学》那样无眉目,同质地滚之毛病。 他不是好的哲学家,但与黑格尔一样,同是好的历史哲学家。其具体解悟力特别强,故其论历史,亦古今无两。他那综合的心量,贯通的智能,心性理气才情一起 表现的思路,落在历史上,正好用得着。因为人之践履而为历史,也是心,也是性,也是理,也是气,也是才,也是情,一起俱在历史发展中厘然呈现,而吾人亦籍 此鉴别出何为是,何为非,何为善,何为恶,何为正,何为邪,何为曲,何为直,何为上升,何为下降。故其丰富的思想,在纯义理上不甚显眉目,而一落在具体的 历史上,则分际厘然划清,条理整然不滥,立场卓然不移。由其遍注群书,见其心量之广。由其心量之广,见其悲慧上下与天地同流,直通于古往今来之大生命而为 一。由其通于古往今来而为一,故能透过一连串的历史事象,而直见有一精神之实体在背后荡漾着,故见历史直为一精神表现之发展史,因而历史之每一步骤每一曲 折,皆可得而解,得而明。而是非、善恶、正邪、曲直、升降、隆污,亦随时随事得而判。力反佛老之生心害政,力辟墨翟、晏婴、管、商、申、韩之不可为治道, 痛斥苏轼之“以任情为率性”之为邪说。凡此种种,俱见其思想之条理,义理之严整,丝毫不差谬,俱因历史而厘清。然他决不是历史主义,现象主义。乃确见到创 造历史之本原,据经以通变,会变以归经。他不像朱夫子之纯然是道德判断,然亦决不流于陈同甫“义利双行,王霸并用”之浮论。故其《读通鉴论》末卷<叙论> 四有云:其 曰通者何也?君道在焉,国是在焉,民情在焉,边防在焉,臣谊在焉,臣节在焉,士之行已以无辱者在焉,学之守正而不陂者在焉。虽扼穷独处,而可以自淑,可以 诲人,可以知道而乐。故曰通也。引而申之,是以有论。浚而求之,是以有论。博而证之,是以有论。协而一之,是以有论。心得而可以资人之通,是以有论。道无 方,以位物于有方;道无体,以成事之有体。鉴之者明,通之也广,资之也深。人自取之,而治身治世,肆应而不穷。抑岂曰:此所论者立一成之侀而终古不易也 哉? 黑格尔论史 证明人类历史并非无上帝,故曰历史即是“神统记”。而船山论史,则曰:“道无方,以位物于有方;道无体,以成事之有体。”是即史不离道,道即在史,虽无一 成之侀,而却不能须臾离道。故曰:据经以通变,会变以归经。如是,依中国之学问说,则船山正证明历史乃“道统记”。惟有具体之解悟,乃能直透“道德的精神 实体”,而见历史为精神表现之发展史。惟进到此境地,乃可以辟唯物史观之邪谬。而只是对于史料之记忆、排比、考据、整理,作抽象之解悟者,不与焉。 我以上所说,对于黑格尔与王船山的学问内容,丝毫未有述及。本文的目的,只在请读者注意以下两点: 一、要想了解黑格尔关于人文世界价值世界的学问,必须先了解抽象的解悟与具体的解悟之绝然不同,先须有此心境的预备与注意,然后方可另换一幅心思以求接 近。了解具体的解悟,方可了解黑氏所说的“具体的整全”(concrete whole)、“具体的普遍者”(concrete universals)等词之意义,以及他所表现的“辩证的综合”之意义。(了解中国的内圣外王之学以及船山的史学,亦须如此。) 二、由具体的解悟提起历史意识,文化意识,建立真正的历史哲学,正视人文世界价值世界之真理,乃当今开辟生命理想之途径以抵御共魔之唯一法门。 (责任编辑:admi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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