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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猴儿”篇:柳暗花明

那年头会多。三立在农村参加的大大小小分散集中早晨晚上政治生产等各类会议着实不少,但给他印象最深的,除去上面提过的火后被罚之外,就要属61年3月初的那次全体员工大会了。 
    春节刚过去不久,光秃秃的田野这里或那里还堆着残雪,风已经变得柔和了,向人间送来缕缕春的信息。
    吃罢晚饭,熙熙攘攘的人群向食堂涌来。青年妇女堆里不时响起银铃般的笑声,小孩子在大人们腿间嬉戏追逐,男子汉们却不慌不忙地走着,一边吸烟,一边思量一年的辛苦劳作又要开始了。这是一次很重要的会,农场的全体成员、家属以及附近村子的男女社员都必须参加。农场姓李的女书记在食堂门口同人们打招呼,不时跷起脚跟向左右张望,她看见三立便喊他过来,笑眯眯地说:“今天开大会,你多准备几段小笑话!”三立恭敬地点头,又拍了下肚子:“不用准备,这里面都是笑话,随用随取。”李书记被逗乐了:“那太好了!……噢,待会儿开会,你坐在第一排吧,别忘了!”
    三立应了。
    大家席地而坐。三立有点纳闷,什么会这样隆重,李书记还特意在门口等着嘱咐自己?他问旁边的二队小组长潘大哥,后者只说“调沟”。他又问:“什么叫‘调沟’?”潘大哥瞪大眼睛看他,回答:“就是分配各队的挖沟任务呀!”“还挖?去年不是挖过了吗?”活大哥摇头了:“你呀……每年都得把甜水沟、咸水沟重挖一次,加深加宽,或者改道另挖,你下乡不少日子了,咋连这个都不懂?”三立不好意思了。他真的不懂,因为一直没干过正经农业活儿,他连甜、咸水沟都分不清。有一次,在菜地里拔个萝卜吃,顺手在水沟里洗净,一咬又威又苦,原来错放进了咸水沟。这里是盐碱地,从河里引来的水浇过稻田就溶有很多的盐分变成了咸水。
    潘大哥感慨了:“看起来,你真不是受大累的命!”
    三立解嘲地说:“受不了大累,可也不怎么样——穷命!”
    两个人都笑了。
    话筒被“嘭嘭嘭”地敲响,李书记在台上讲话:“都别说话了,现在开会。待会儿,场长要布置今年惊蛰前的生产任务,内容很重要,各队的队长、组长要做好记录,回去组织大伙讨论。现在呢,先让马三立说两个小笑话,开完会再说一个大段的相声……”会场顿时热闹起来。三立连忙笑着向四面八方哈腰、点头,表示诚心诚意接受任务感谢大伙捧场……忽然,场里又静下来了,鸦雀无声。李书记在广播器里的声音一下子显得格外响亮;“……因为,明天他就要走了,调回天津,去文化局报到。今天晚上……当然要多说几段,老马,上来吧!”
    说着往台下一指,打手势要三立上台。三立却呆住了,直着双眼好象没有听见没有听清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觉得心里嘣嘣直跳,然后又怔怔地东张西望:这是不是在做梦?
    “老马,上来,快上来!……”台上又在催了。三立不知道自己是走还是飘上台去的,只是感觉周围的世界始终很静,似乎一切都屏住声息等他走完这一段短暂而又漫长的路程。
    眼前站着场长和李书记,他深深地鞠了一躬。从相识以来,他一直提醒自己没有资格和领导握手,记住自己是个什么人。他习惯了。
    他转回身,面朝话筒和密密麻麻的人群。掌声和呼叫声在耳边震响,有人喊:“多说几段!”“《开粥厂》!”……喊声此起彼伏。突然,他听见几个声音几乎同时喊道:“来段《买猴儿》吧,《买猴儿》!……”他象喝醉了酒昏昏沉沉,被一口冷水喷在脸上触电般清醒过来,心里如同打翻五味瓶酸甜苦辣咸百感交集最后化为一脸无声的苦笑一腔深沉的叹息:唉,你们哪儿知道,我正是因为《买猴儿》才来这儿的呀!
    眼前变得模糊了,象被蒙上一层时而朦胧时而透明的水雾。但他极力控制着激动的心情,不想象孩子那样任泪水流下来,不想扫大家的兴。他足足站了两三分钟,才把握住总想脱缰而去的思绪,极力用平静的语气笑着说;“来到农场一年多,深蒙队长、场长、书记和大家对我的教育,在各方面帮助、照顾,我不知道怎么感谢才好,给大家再鞠个躬吧!……”说着又是深深一躬。人们笑了,又鼓起掌来。
    他讲了两段笑话。然后,场长开始部署生产任务,他坐在台下第一排,两眼直怔怔地望着场长,对方讲的是什么却一句也没有所见。他的心太乱了,一时不知是愁是喜是甜是酸。身边的潘大哥用胳膊肘碰碰他,笑呵呵地说:“怎么样,老马,我说你运气不坏吧!”半晌,他才木然地点头:“啊,啊……”突如其来的喜讯使他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不禁有些茫然若失。
    会场秩序异乎寻常的好,没有一个人中途退场,也许是等待三立最后临别纪念的节目?他多么想说《买猴儿》呀,但他不敢,就和张孝禹合说了《精打细算》,人们仍报之以热烈的掌声。
    会后,队部办公室的薛主任通知三立,明天由青年农业工人小邢送他到火车站。
    这一夜,三立失眠了。临睡之前,先是农场新结识的同事、朋友来话别,接下来是在一个大通铺上滚了十几个月的伙伴叙谈,中途小卖部老郭还跑来一趟,送给他几包好烟,说是“最后一次照顾“他了,反正不怕他再“火烧连营”连累自己,人们都笑了。春天的夜很静,既没有虫鸣蛙鼓,也没有风声雨声,耳边只有伙伴们熟睡中发出的梦呓和鼾声。三立一动不动静静地躺着,任胸中心潮起伏,感慨万千。下乡两年多,终于要回去了,回到熟悉的环境,同妻儿老小团聚。这是昼思夜盼的一天,自己应该高兴,可是又觉得有点心乱,有点眷恋。过去一段时间,他结交了不少新朋友,有领导、党员,也有一般农民、工人。他们都对他不歧视、不刁难,而且喜欢他,处处照顾他,即使他闯了大祸也不把他当“敌人”对待。这儿的人真好。这儿的条件也不错。粮食定量比城里高,家里渡荒吃不饱,每次回去还能给家人带去些瓜果蔬菜,几只胡萝卜便足以使孩子们雀跃欢呼,使他这个当父亲的多少恢复了些心理平衡……当然,吃的东西是小事,最重要的是人。尽管累些,苦些,心情是松快的,回去又会怎样呢?还要不要开批判会?当会上一张张突然变得陌生而又冷漠的脸在眼前若隐若现时,他不愿意想下去了。一切不是都已经过去了么?他“摘帽儿”了,“摘帽儿”就不是老右了……
    一夜未睡、天刚麻麻亮,他就悄悄起身收拾行李,把零碎的生活用品放进带来的小皮箱。他不想让伙伴们送,轻手轻脚地走出屋门等候。不大工夫,小邢就赶着马车来了,先送他去队部吃早饭,替他退掉饭票,取来户口手续和信件,然后一直把他送上火车。
    3月18日上午,三立到市文化局报到,有关领导通知他已经摘掉右派帽子,回曲艺团上班。他一天也没有休息,第二天一早就重新跨入了曲艺团的大门。五天后,在劝业场楼上天乐曲艺厅进行首场演出,台下暴风雨般的掌声持续了几分钟,久久平息不下来。面对阔别两年多而且如此欢迎、钟爱自己的观众,他总得先表示几句什么,可是他说什么呢?不说不行,说的直露也不行,而且没有必要。这铺天盖地的掌声不是已经说明了一切了吗!
    他激动地向台下频频作揖,摆手,人们终于静下来了。他喉间哽塞,脸上的表情却是平和的,而且带着久别重逢叙家常的微笑,说:“老没见我了吧,(场内一阵应和的笑语声)我——病啦!……”
    话音刚落,掌声又响起来,比前一次更热烈,更持久。
    三立眼眶濡湿,热泪终于潸然落下。
    那一刻,落泪的绝不只台上,不只三立一人……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