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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猴儿”篇:在劫难逃

世间大风波、人生大转折往往是有预兆的。“月丽于箕,风扬不少矣”。不过往往当事者无暇留意罢了。在三立挟《买猴儿》势头驰骋艺坛春风得意的时候,已经隐隐传出对这部作品及其作者的责难之声。 
    一部作品引起争论按说是好事,不是坏事。56年春天,中国作家协会党组领导下的《文艺报》开展了对相声《买猴儿》的讨论,事先一位党组成员兼编辑部副主任还专门约见何迟,向他通报了情况。据说原来想以老舍创作的话剧《西里长安》为讨论对象的,考虑作者不是党员,出于某些原因决定改为《买猴儿》。这场讨论进行了半年之久,许多作家、评论家、干部及一般读者、观众都参加了。肯定和否定两种意见激烈交锋,好不热闹。著名作家赵树理(化名王甲土)、胡可(化名胡琴)和老舍等人在文章中对作品热情赞扬,支持作者的创作思想和方法,胡可更向何迟表示:以“胡琴”为笔名就含有为他伴奏的意思。而另一种意见则认为作者污蔑了新社会的商业职工,给社会主义抹黑,甚至说相声里群猴闹千货公司的情节象征着一帮作家闹社会主义——这个罪名着实不小。最后编辑部未下结论,而以何迟的一篇长文《我怎样写并怎样认识“买猴儿”》收尾,他强调艺术真实与生活真实迥然不同,尤其相声是语言艺术,象漫画一样应该允许夸张、变形,有时为表现内容、深化主题可以到怪诞的程度,这样才能产生强烈的喜剧效果。他在结尾处写道,至于有些人莫名其妙地给他扣了许多帽子,读者可以独立思考,爱怎样想就怎样想,他本人根本不是那个意思。
    问题似乎没有争出个明确结果,也许对文艺作品的看法历来是见仁见智,不必强求“统一”的。作者表示“不是那个意思”尽够平息非议了。不料,何迟紧接着又写出一段新相声《统一病》,是针对社会主义合作化和社会主义改造过程中的冒进情绪的。初稿出来以后,他觉得内容关乎方针政策,主动报送上级主管部门审查,而审查的结论是其作品属于“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毒草”。这一来就离“明确结果”不远了,为作者在后来风起云涌的政治运动中的险遇埋下了伏笔。
    而且,按一度流行的逻辑推理方式,它将追根寻源牵扯到争论过的《买猴儿》及其演出者。
    对这一切,从文坛上尖锐对立的笔墨官司到作者被定性的新作,当时的三立还全然不知。他正处于被领袖接见过后的喜悦、兴奋之中,忙于在京、津两地的舞台上大显身手,不断推出新段子,而且大多出于那位前景不妙的作者之手。事后想来,他的异常活跃近乎“玩火”,足能使他后悔、后怕一阵子的了。
    反右运动一点点迫近了。57年6月,天津市曲艺杂技汇演的开幕式上,做为主持人的何迟又对文艺管理体制发表了不合时宜的言论,7月份由他带队赴北京汇报演出,回来不久便召开了批判他的专题会议,由言论涉及工作中的问题,再及作品,关于《统一病》的审查结论首次在会议上公开披露出来,与会者似乎很自然地开始对他的其它作品也问上几个“为什么”。
    三立终于感受到了来自外部世界的压力。在气氛紧张、激烈的批判会场上,他显得有些沉闷,内心则深深潜伏着迷茫和不安。虽说这一切早已是未雨绸缪,对他来说却仍显得突如其来。他弄不清楚怎么好好儿好好儿地就来了“运动”,“大鸣大放”转为了批判;不清楚党的干部何迟怎么一下子反起党来,还反社会主义;不清楚自己说过他那么多挺好的段子,应该算是怎么回事。
    暂时平安无事。团部的办公室墙上贴满了大标语,有“不揪辫子”、“不打棍子”、“扫除障碍”等。每个人都要写“向党交心100条”,三立写不出那么多条,他检查自己近年来的一言一行,按上级的要求逐条对照,绞尽脑汁搜索枯肠尽量做到没有遗漏,也只写了五、六十条。真够难为他的了。因为那里面都是真事、真话。真“交心”反而交不齐“100条”,他不清楚别人怎么就能“交”齐甚至超额,于是怨自己水平太低,对自己很不满意,很苦恼,也很惭愧。
    第一批右派分子定案了,何迟榜上有名。三立那时还是副团长,“运动”的领导小组成员,曾代表曲艺界去歌舞团批判右派的大会上发过言,批判对象是谁并不清楚,反正有现成的材料。让批就批,让念就念,心都交了,嘴自然要跟着心走。
    运动如火如荼了一阵似乎平息下来了,象三伏天的雷阵雨,来的急会的也快。三立和他的同事们照旧演出,排练节目,何迟的段子自然不宜再说了,仿佛是不言而喻天经地义的事。
    然而到五八年春夏之交,风声又渐渐紧了起来,学习和各种会议又连上趟儿了。后来便传出了“内部消息”:运动后期还有个“反右补漏”,简称“补漏儿”,即把前番漏网者补进右派队伍里去。谁都知道“回马枪”的厉害,剧团里表面上平静一切按部就班,私下却已开始人心惶惶。7月间,三立等主要演员赴京参加全国汇演,住在朝阳门内大街文化部招待所。天津的节目很受欢迎,在长安大戏院演完最后一场受到总理周恩来的接见并合影留念,汇演组织者在后台通知演员们,要照片者每人交11元。赵佩茹当时就把钱交了,还极力鼓动三立:“交吧,过了这个村儿,可就没这个店儿了!……”三立当时就觉得他的话不是个滋味儿,等回到住处打点行装的时候,赵又用神秘而且有些异常的语气说:“……听说了吗,回去以后‘反右’接着搞,咱们怕是在劫难逃!……”
    说完,两个人倏地对视一眼,都发觉对方脸上的笑容有点陌生、勉强。
    回来不久,到9月间,运动果然又卷土重来了。不过,三立当时尽管心里忐忑不安,却没有真的认为自己去“在劫”。一来他确实没想过反党——怎么会呢?二来他是个谨言慎行的人,从不信口开河,不象有的人平常嘴上没有把门的,为嘴伤身。如团里一个说山东快书的,唯恐被别人当成哑巴,整日神呼海哨,说什么人不留芳千古也要遗臭万年,人过留名燕过留声,暗杀领袖自然该换枪子儿,可过了多少年提起领袖X年X月X日是被谁暗杀的也算留名呀……等等,当时人们大笑一场谁也没想过真去“暗杀”谁,可运动一来那山东快书演员便成了右派,并定为反革命犯。还有的人只是发过几句牢骚,一联系原则也属“右”了。运动给予人们最初的也是相当深刻的教训之一就是“祸从口出”。
    三立的寡言少语应是他性格中的极大优势,使他几乎无可挑剔,无可揭发。但他还是“难逃”。后来的事态发展颇富有戏剧性。电台共有500余名职工,先是揪出了4名右派,有关部门嫌“太少了”(!),又分下11名指标来,要求各个单位落实。曲艺团领导小组先报了一名老艺人,解放前社会关系、经历比较复杂,又有一些可供问“罪”的现实言论,按说应属漏网者之列,不料报上去被驳了回来,原因是老艺人乃烈士的父亲,不宜与右派为伍的。领导们只好重新研究,又报上去一位年轻演员,还是未被批准,这次原因是名气太小,工资只有55元,堂堂文艺界的右派是他当得的么?领导们为难了,重又打起精神在剩余人员中查找,这一次要抓一个符合条件的,一次次被驳回岂不显得领导运动不力?身为副团长的三立了解这一查找的全部过程,也替领导们伤过脑筋,痛感要全面领会、真正吃透上级精神实在是不容易呀!……直到有一天下午,一位领导告诉他:“马三立,从明天起,你就只钉晚上演出吧,不用参加领导小组的会了!……”
    说时迟那时快,他几乎同时在心里暗叫:“得,这回轮上我了!……”
    确实,论级别,三级演员,工资233元;论名气,社会上谁不知道马三立的大名?只此两项在团里便属凤毛麟角,非一般演员可比,打成个右派自有轰动效应。但,这能算是当右派的理由吗?回想起来几乎让人难以置信啼笑皆非。当然,理自不仅限于此,他还有一个最“优越”的条件——说过许多右派作者写的相声,然而那本子也是领导分派的呀。况且,即使作者真的反社会主义演员便也一准反社会主义吗?
    当时,这些疑问,谁能够给三立解答?他又能去问谁?
    他只能沉默。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