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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猴儿”篇:这马和那马

播音室整洁、安静,四面墙壁都镶嵌着高达屋顶的隔音板,给人一种置身于严密而又精致的木盒子里的感觉。 
    工作台上两只信号灯,红灯表示“准备”,如同起跑线上教练员高举手枪喊出的“各就各位预备”;绿灯则意味着“枪响”——开始。播音员在另一间房里控制着开关。
    红灯亮了,三立和庆森相互关照地看了一眼,都拿起了誊写过的本子。由于时间过紧,两个人来不及把台词背熟就上阵了,而且是直播。电台怕只有对演员中的播音老手才肯做出这种特殊的安排。
    绿灯。
    一开始,三立和庆森就象站在舞台上的方桌后面一样,自然,流畅而且神气十足的一对一口地说起来。经验丰富的演员就有这样的本事,在“方盒”里或者什么奇特罕见冷清喧闹严肃荒唐高雅凡俗冰冷火热的地方,只要一进入“角色”,就仿佛面对着千百名目不斜视有生命有感情会哭会笑喜怒哀乐随你拨弄的观众,于是自己也就有了“感觉”,走火入魔般兴奋起来,于是一颦一笑一个表情一个手势一种语气节奏便都产生了感染力,从一间小小的房子里借助现代的传播工具输送出去……
    反应很快来了。直播了两次,听众的信件一封接一封被送到团领导的办公桌上,还有人直接给电台打电话,称赞《买猴儿》是个好相声,既引人发笑,又有教育意义,讽刺了社会上的不良现象和工作作风。团领导很高兴,满面春风,打电话向作者介绍反映,也向三立、庆森祝贺,他们又推出了一段高水平的新相声。
    三立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瘦削而倦怠的脸上露出了轻松、愉快的笑容。两只小眼睛常甜甜地眯成一条缝儿,嘴上却似乎不无遗憾地说:“咳,还不熟哪,不熟……”
    这应属谦虚。不过您想想,“不熟”尚且如此,“熟”了又当如何?经此一问又近乎骄傲。
    三立在高兴中确有几分自负的理由。《买猴儿》是他最喜爱也是投入的心血最多的一段新相声,为了把它推出去,他几乎调动了父传师授自己几十年磨练的传统相声功底,在那不眠的几个日夜里字斟句酌,精雕细刻,精益求精。演播时的叙述是流畅的,象他说的其它段子一样似乎漫不经心,平淡得象讲述一件身边或亲身经历过的平常事,然而就在这平淡平常有时甚至有些过于随意过于琐碎的语句流淌中,忽地爆出幽默、灼人的火花,令听者忍俊不禁,若有所悟。这便是他的刻意雕琢之处了。他对本子的润色,一位外行曾边听录音边与本子对照,大大小小有十余处,其中增添处14个,删减两处,在这简单加、减的数学统计方法后面,埋下了一个个灵巧的“包袱”,渲染了生活气息,丰富了人物的个性,装饰了特定的环境,使一个原来就富有文学性的本子越发生动、活灵活现起来。象女友给马大哈打电话,约他看电影《冷酷的心》,马犹豫,遭到女友的抱怨,原词是“你也太冷酷了!……”演出时改为“我知道,你对我就是冷酷的心!……”后来在约他看评剧《杜十娘》时,添上称马大哈“你跟李甲(剧中负心郎的名字)一样,对我都是假的……”这类胡拉乱扯却又娇嗔味道十足的谐音处理,都收到了强烈的喜剧效果。再加描述村长召集动员农民抓猴儿的大会,形容会场的景象,“大院子,摆上桌子、板凳”,再用神似的手法模仿村长郑重、有权威而又平和带几分乡音的干部腔调,听来如临其境,如见其人。听众与作品构筑的情境一下子接近了,而村长的郑重其事与事情本身的荒唐也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强化了后者的可笑可叹可气,使人想起车尔尼雪夫斯基的一句名言:“很少的内容或没有什么内容而严肃对待就是喜剧”。
    对《买猴儿》的艺术处理是对三立相声功力的考验,在二度创作中他是既斗志昂扬又惴惴不安的,就象高材生在考试时也关注、担心结果一样,他也没有“考”满分的十足把握。但他成功了,初战告捷使他极大地增长了自信——这种心态距离自负不太远,对吗?
    不久,《买猴儿》在工人剧场正式推上舞台,受到观众的热烈欢迎。电台在演出时正式录音,回来后用录音播放,剧场效果远胜于在播音室里照本宣科,三立和庆森已经配合默契挥洒自如了。同时,听相声有没有笑声掌声烘托出的剧场气氛大不相同,观众在现场的反应往往能大大增添节目本身的魅力和感染力。录音播出时间不长,就有十来个省、市电台要求转录,各地观众、听众的信件则继续飞来,许多机关、工厂要求去慰问演出。最有趣的是百货大楼(与节目中的“千货公司”应属同行业兄弟单位),三立在修改本子时曾因担心引起他们的异议,把原本中马大哈工作的“百货公司”改为“千货公司”,以避免影射之嫌,招致对号入座——那往往是很麻烦的,出乎意料的是人家还是找上门来了,并非兴师问罪,而是盛情邀请他们去演出,以此教育职工树立为人民服务思想和认真负责的工作作风。山西省召开商业工作会议,也专门派人来购买录音带,作为大会进行业务思想教育的有声“文件”。
    学术界也有了反响,大学校园一下子冒出“马大哈做实验”、“马大哈作文”、“马大哈进食堂”等歇后语。
    马大哈出名了,不胫而走,不翼而飞,好象全国亿万人口中突然增添了一位新成员。他就生活在人们中间,人们对在工作、学习以及生活中马马虎虎、大大咧咧、嘻嘻哈哈的同事、同学、伙伴,脱口就会蹦出一句“马大哈”来。“你真象马大哈”,“你呀,简直是个马大哈”,“你比马大哈还要马大哈”等等,仿佛真有马大哈其人,谁都见过谁都认识谁都打过交道并且曾经哭笑不得地身受其害赛的。
    这就是艺术创造的力量。它能为人们“虚构”出神并不能造出的伙伴来,而且一出现就比生活里的人更有光彩更生动更难忘更能牵动心绪津津乐道。
    人们对艺术创造者又是非常公平的,对他们创造出的艺术形象的承认同时就意味着对他们自身的肯定,于是就有了任何艺术家都不能漠然视之的“名气”这种东西。三立同马大哈一道声名大震,过去他虽然已是有一定知名度的演员,但相声的观众圈同其它艺术形式一样也有自己的局限性。然而一段紧贴现实社会生活的成功作品却把这圈极大地扩展开来,缩短了一个演员同所有社会成员的距离。三立由此确立了具有全国影响的名演员地位。作者何迟当然也大为享名,他是领导干部,写过许多不同种类的作品,这一次不管他情愿不情愿,“马大哈”给他戴上了“相声作家”的桂冠。对此,他到古稀之年缠绵病榻还报以无可奈何的一笑,经常对初次造访的客人强调:其实自己的组织工作能力胜于写作,贡献也大于后者;其实自己还写过不少挺好的剧本、论文,其实《买猴儿》并非自己所写的最好的相声……等等,但这也无济于事。在大多数人心目中他仍然是著名的相声作家。公诸于世的作品如同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其反作用力不是作者自身所能驾驭和左右的了。
    再返回到54年。风华正茂的作者还远没有这样多的感慨,根据是《买猴儿》同年秋天在北京日报副刊《文化生活》版发表不久,他就又构思创作了新段子《今晚七点钟开始》,而且直接把本子交给电台文艺部转马三立收。内容是写一个壮志凌云胸怀远大的人先后想当军事家、文学家、科学家,一次次信誓旦旦地表示“从今晚七点钟开始”钻研学问刻苦努力而又一次次随即打退堂鼓畏难而退。这一次主人公不再是第三人称,而是“我”,很切合三立大多数段子的路数,进入角色现身说法。而这里的“我”又与三立经常讥讽调侃的吹牛说大话没有真才实学也不肯实干的人物有某些相通之处,这就为作品的成功奠定了基础。三立又精神焕发地开始了加工处理,加“包袱”,添笑料,找感觉。由于他每次演出都是压场,上台已经是九点钟以后了,所以把名字改为《今晚十点钟开始》。
    这一炮又打响了。《今晚十点钟开始》象是《买猴儿》的姐妹篇,只想不干可笑而且可悲的幻想家紧随马大哈之后出了名。这两个段子成为三立艺术高峰时期以及后半生的主要保留节目,它们的主人公都有资格跻身于朴实无华的说唱艺术所塑造的人物之林,并且被事实证明是属于那种为数不多的具有长久生命力的作品。其中《买猴儿》被译为俄文、英文,多次获奖。
    它们的“作者”——原作者和演出者从此结下不解之缘,开始了一次又一次愉快而成功的合作,尽管一直没有私下里的交往,只是舞台艺术两道工序之间的完美衔接。55年秋天三立又推出何迟的新作《开会迷》,是讽刺繁冗的令人疲惫的会议的。身为车间主任的“开会迷”事无巨细从业余评剧团买不买脸盆买什么花色品种的脸盆到工人们下班之后是个别回家还是排队回家都要开会讨论,实在无会可开还要开一个“减少开会的动员大会”。目光敏锐的作者又一次抓住了看似荒诞实际上大有深意的主题,这段相声推出的二、三十年以后,报纸和官方文件仍在呼吁减少会议、改变会风就是证明。主人公“开会迷”属于被泛滥成灾的会议“异化”的人物,而“异化”一词被国内文学界普遍注意是多年以后的事了,如八十年代初期出现的那场论争。成功的文艺作品总是具备某种“超前”性质的。
    《开会迷》最早是在56年春节期间公映的文艺纪录影片《恭贺新禧》中亮相的。头年秋天拍摄时,北京新闻电影制片厂要求安排一个短相声,在一个半小时的影片中只能占10一分钟,三立选了几个小段都不合适,最后定下《开会迷》。经过压缩精炼,试拍时10分钟,正式拍摄用了8分钟,导演深为满意。整个拍摄过程都是紧张而愉快的,三立第一次“过电”,恰遇马连良、谭富英、叶盛兰、裘盛戎等著名京剧演员在那里拍戏曲艺术片《群英会·借东风》,两个摄影棚相距不远,大师云集,群贤聚会,又是老友重逢,自然有许多往还欢叙,也算一段佳话。那些日子三立的精神好极了,这从后来放映的影片看得出来,他在镜头里一身黑色挺刮的制服,瘦得精气十足,举止洒脱,谈笑风生。 
    就在这一年,他的师父周蛤蟆故去了。老人无后,妻子去世后只身住在南市一家公寓的阁楼上,靠同行、徒弟们周济度日。相声场子每天都给他公提五毛钱,两毛钱交房租,两毛钱喝酒,一毛钱吃早点,当时物价便宜,零用钱有了着落,午饭和晚餐则去三立家。人老了无肉不饱。三立家是回民,老人嘴馋时常买段火腿肠或猪蹄带上,却又不好意思拿进屋里,就放在外面窗台上,出来时发现不翼而飞,原来被馋猫叼走了,有苦难言,只好自认倒霉。后来,惠敏发现他在吃饭时,常侧过身去用嘴往袖口里拱,一下一下地,转回头便闭着嘴咀嚼。惠敏纳闷起来,便留意观察,终于看清肥大的袖口里藏着一只猪肘。她咯咯地笑了,满桌的大人、孩子也乐了。从此饭桌上多摆上一只空碟,专供周师爷放“违例”食品。
    老人乐天一生,死时也并不寂寞,三立和他的徒弟徒侄徒孙们集体操办了后事。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