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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乐篇:此情绵绵

艺术家拥有一笔别人无法与之相比的财富——观众。艺术家的生命实际包含两个部分,一部分在自身,另一部分在观众。当这两部分都蕴含、焕发着勃勃生机的时候,艺术家才真正葆有着不会被年华消蚀的艺术青春。 
    马三立就是这样一位艺术家。当他以古稀之年重新活跃于舞台的时候,台下坐着多少长期以来喜爱他的忠实而执着的知音?又有多少后来者正在加入他的观众行列?他们也分为两个部分:来自各行各业的纯粹欣赏者和从事不同艺术门类的艺友。
    有一次,三立在演出开始时向台下张望,说:“爱听我相声的老观众都来了,赵六爷来了吧?从四爷也来了;李二爷没来,病了……还有没来的没有?没来的举手!”观众哄堂大笑。此话乍一听确实象逗哏,其实不尽然。他点名道姓的几位“爷”都实有其人,有的就在台下端坐,有的如李二爷确实染病在床,正在家里被儿女搀扶着收看电视转播。这些三立的老观众,从二十多岁就听他的相声,舞台上下的交流长达半个多世纪之久,如今垂垂老矣,他们和三立已从艺术上的知音发展成为人生途中的知心老友了。
    早年书场、茶社地方狭小,观众不多,演员与观众近距离交流,不多日子就记住了熟面孔。后者如果再到后台看望或点节目,一来二去就熟识了。三立的老观众中,既有普通的工人、职员、商人,也有名气很大的人物。这些人彼此之间本来无缘相识的,因为对三立相声的共同喜爱而走到一起来了,日久天长也互相结了友谊,感情日益深厚,除去几乎每场必到地听三立相声之外,日常生活也相互关心、帮助起来。如今在世的老观众们,逢节假日、喜寿事或偶然烹制了什么可口饭菜,总要约请、聚会的。
    三立能在不同阶层、职业以及经历的人们中间形成凝聚力,经数十年人世间的风风雨雨而不散,一是凭着艺高,博得众人的钟爱。另外还有至关重要的一点,就是艺德与做人的品德,上台兢兢业业,下台自珍自爱。尽管在旧社会艺人地位低下也绝不随波逐流沾染不良习气,以自重换来别人对自己的尊重,这就为友谊奠定下经得起时间考验的基石。当年,老观众大多比他手头宽裕,经常约请他吃饭。他或者婉言推辞,或者实在推不掉伺机报答,只要听说哪位有喜寿事,手头再窘迫也要买盒点心,演出完毕请人家到后台,拱手奉上:“我不认识您家住在哪儿,没法子送。这点东西不多,是我一份心意,您哪怕尝上一口呢,也算领情了!……”穷艺人就是这么交朋友的。“滴水之恩,也当涌泉相报”,是他做人、交友的准则。“文革”后重返艺坛,有两个人经常使他牵心挂肚念念不忘:一位是解放前夕在北京周济过他的药店经理金学瀛,1950年分手以后只在1961年见过一面。那时三立刚从农场回来,在劝业场楼上天乐戏院第一天参加演出,金忽然来后台找他,形容憔悴潦倒,衣裳破旧,同以前精明干练、风度翩翩的样子判若两人了。他是来借回北京的路费的,三立当则被降了工资,家里人口多,日子也不宽裕,搜尽浑身大小衣兜才凑齐一块钱,要向后台的人转借,金不肯答应;三立让他等到散场,一起回家去取,他也默默地摇头。这时三立该上场了,只好让他稍坐一会儿,自己匆匆跑上台去。等到散场,金已经不见了。三立心里很难过,懊悔不迭。金是个要强的人,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向别人伸手,谁知自己竟没有帮上忙。从此音讯沓然,再也无缘谋面。三立以后每次到北京演出,都盼着再见到这位老友,能给自己一个补偿的机会,每次却都带着遗憾、怅然归来。他到底在哪里呢?三立经常叨念:他是个经商的能手,如果能赶上今天的社会环境,是可以为国家干大事业的!
    还有一位青年观众,不知名姓。也是在60年代初期,三立每次散了夜场回家,总发现后面有人跟梢,穿大街过小巷,直到他推开家门,那人才悄然离去。他是好人还是歹人?为什么要跟踪自己呢?三立犯了嘀咕,有一天在家门口鼓起勇气把对方喊住了,走近一看是个体形魁梧的小伙子,相貌憨厚绝不象是恶人。三立询问他的用意,他支吾半天才瓮声瓮气地说:“我就爱听您的相声……您这么瘦,又挨过整,我怕有人在路上欺负您,所以每天晚上护送您回家,没有别的意思……”三立怔住了,没想到自己有了一位义务保镖。他当时在剧团正受着不公平的待遇,遇到这样一位关心、爱护自己的年轻人,不禁悲喜交加,一时感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这个小伙子后来也见不到了。三立每当想起他都觉得心头发热,也为自己不能回报他的盛情而遗憾。每次上场的时候,他多么希望能在观众席里发现那张年轻的面孔啊!
    人到老年,饱经沧桑,往往会产生一种浓厚的怀旧心情。三立和他的老观众都是如此。一位年长三立十余岁的老观众,从30年代就听他的相声,79年以后只要是在本地演出更是每场必到。他家搬到临近郊区的黄河道一带,让儿孙搀着到市中心的延安影剧院看演出,夜里回去没有公共汽车了,到家已经是次日凌晨两点来钟。他曾经郑重地对三立说:“什么时候,你看台下没有我,那就是我不在人世了!”真可谓终身相随老而弥坚了。前面提到过的“李二爷”名国祯,年轻时做水果生意,对识别西瓜极为内行。三立去他的店里做客,他在五步之外朝西瓜堆一指:“就打那个!……”伙计们抱过来打开,果然是脆沙瓤!惊叹不已的三立当时就联想到自己说相声,功夫也应该修炼到这般境界。他在那次看电视转播不久病故了,三立在同是他生前好友由著名天津时调演员王毓宝陪同下赶到家中吊唁,面对遗容老泪纵横,啼嘘不止。还有“少帅”张学良的胞弟张学铭先生,也是三立几十年的知音,常对人言“我就爱听三立的相声,别人逗不乐我!”他和三立在“文革”后重新被选为市政协委员,一次会后集体合影,他兴致勃勃地对三立说:“大爷(指张学良)要是回来了,咱们再照一张!”“好哇,那太好了!”三立很兴奋。不料学良未归,不久学铭却先长辞了。三立常感慨地说;“老忘不了那两句话,那老当益壮的精气神儿,就象昨天的事儿一样!……”
    岁月无情,昔日少年都已是满头华发,健在者步履蹒跚,出来活动见面的机会也少了,思念之情却缕缕不绝。同时,三立的观众队伍也在不断涌入新鲜血液,后来者尽是风华正茂的年轻人。有时,他悠然在街上走,忽然炸雷似地一嗓子:“三立!”他连忙应声,扭转极瘦的腰身寻找喊话人,往马路上看,原来是开载重汽车的毛头小伙,坐在驾驶楼里笑容可掬。三立便笑了,点头,招手。小伙儿的大嘴顿时弯成月牙儿,挟一股汽油味儿远去了……他们认识?不。于是有人怪年轻人无礼,怎么可以对幽默大师直呼其名?况且论年岁也够做他的祖父了。三立却笑眯眯不以为然:“凡是认识我的,都是我的观众。相声演员,就是让人们笑的。他一喊,我一应,我笑了,他也挺高兴,有什么不好?”原来他是这样看待自己与观众的关系。当然,除去个别的淘气鬼,绝大多数青年观众是敬重他的,称呼他“马老”。他越来越喜欢青年,也有越来越多的青年喜欢他,这大约是他的“两部分”生命都长葆青春活力的原因之一。
    文艺界讲究以艺会友。艺术家中“马迷”数不胜数。三立和他们由艺术上的互相倾慕进而交上朋友,不断壮大自己的内行观众队伍。其中,包括作家、演员、画家、书法家、作曲家以及导演等,除去前面提到过的之外,知音加挚友者还大有人在。著名漫画家方成每次见面都要促膝长谈,81年、82年三立两次住院治疗他都特意赶来探望。他为三立画的头像被内外行一致认为是传神之作。天津美术学院教授王之江,用整块灰花岗岩为三立雕的全身像,身着长衫,背手含笑,也堪称形神兼备。三立爱好书画,他的几大本画册几乎集中了当代书画精英的笔墨。他的演员观众最多,在话剧、戏曲、电影界都有知音。演出时后台往往群星聚首谈笑风生。一次在北京长安戏院演出,著名评剧演员花月仙、赵丽蓉没有搞到票,又不愿意给他添麻烦,每人花10元买黑市票入场,事后才去后台看望。87年底各地评剧名家在天津中国大戏院举行振兴评剧荟萃演出,赵丽蓉重排传统剧目《对金瓶》,特意到家中求教,请他观看排练并且为剧情增添笑料,他慨然应允亲临现场,当真奉献出不少“包袱”。
    艺术的交流是相互的。三立也从同行观众身上受益非浅,不仅说学逗唱都撷取过兄弟剧种众家之长,而且有的相声小段就是得之于艺友们茶余饭后闲聊的趣闻。著名电影导演谢添提起某公司招待所的看门老头老不正经,总想看“什么都看得见”的内部放映的进口影片。某导演被他磨烦了,真的给了他两张票,他也确实见识到“什么都看得见”的场面——那是两张洗澡票。三立很想鞭挞这类格调低下的人物,把上述内容编为小段笑话,演出时就给那位导演命名为谢添,弄得不少人去问谢添“那真是你办的事吗?……”为了增加相声小段的喜剧色彩和可信性,三立经常借用艺友的宝号,如同当年说《卖挂票》拉上了十全大净金少山。86年5月,他随市文联参观团赴大港油田慰问演出,当地观众请他说个没有演出过的小段,他略加思考便讲了某著名指挥家在接待法国同行时,因为不懂法文而产生误会闹出的笑话,而那“某指挥家”竟是大名鼎鼎的李德伦!不久辛德伦听说了,很想知道自己扮演的究竟是什么喜剧角色。后来,他在一次晚会上当真听到了,不禁和周围的同行们一起放声大笑。三立下场以后,面对朋友们半信半疑的询问,一本正经地回答:他真的不懂法语,不信你去问李德伦!
    在舞台上和生活里,三立总是为观众、艺友们带来笑声,但他的内心深处,对与他们的友情是极为严肃、诚挚的。一代京剧名净方荣翔病逝,他久久不能抑止悲痛的心情,彻夜难眠,写出了《挥泪忆荣翔》的悼念文章,刊登在天津日报上。在文中,他深情回忆了当年经荣翔的师父裘盛戎介绍,他们在北京结识的情景和以后的交往,对荣翔的艺术和艺德都给予高度评价,并且称后者是自己学习的楷模。人们从这篇情真意切的文字中所能感受到的,绝不仅仅是对荣翔一人的深情厚谊……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