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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猴儿”篇:重见天日

象61年那次从幺六桥返回一样,三立仍是第二天一大早就到曲艺团报到、上班。楼道空荡荡的,人们还都没有来。他东转转、西瞧瞧、特意看哪儿有条帚、墩布,以便提前做好清扫卫生的准备。粉碎“四人帮”一年光景了,到处象严冬刚刚过去的大地开始萌发生机,可是对老右们的政策还不明确,新出版的《毛泽东选集》五卷里面有多篇关于反右斗争的文章,对劫后余生的斗争对象们仍有着巨大的威慑力量。 
    几天过去了,没有人让三立扫地或对他约法三章,领导交给的第一个任务是叫他参加市体育馆欢送工宣队员的演出。他不无意外而且激动地接受了,从中隐约感受到了新的希望。但他仍然不敢过分放纵自己的想象力,几乎出于习惯地谨言慎行小心翼翼。节目是《精打细算》。赵佩茹病故了,新的捧哏伙伴是著名快板书演员王凤山。由于他在农村始终没有放弃练功,演出丝毫没有生疏的痕迹,观众席不时爆发出满意的笑声,一再要求加演小段。面对阔别已久的喜爱自己的观众,他当然很兴奋。可是当领导们上台接见演员的时候,他悄然躲开了。他不知道自己此刻是否有了与首长握手的资格,“躲”,似乎是处理捉摸不定的局面的最稳妥的选择。他不声不响地换下演出穿的大褂,匆匆穿过冷清的过道,乘无轨电车回家了。
    热乎乎的小米稀饭,香油拌的咸菜丝,外加一个煮鸡蛋。惠敏坐在饭桌对面,关切地望着丈夫,一心想知道返津首场演出的情景。他却一言不发不紧不慢地吃着,似乎太饿了顾不上说话,其实什么味道也没有吃出来。他一时摆脱不了既兴奋又迷茫的复杂心境。从“四清”后期到疏散下乡,脱离舞台十三年了,他已经断绝“尘念”死心塌地务农度过余生了,不料又重操旧业置身于掌声与笑声的海洋里,这一切难道是真的?下一步又将如何呢?
    那晚,他辗转反侧,彻夜未能合眼。
    新的繁忙演出的日子开始了。他和新伙伴王凤山参加团里刚刚恢复的业务演出,报纸和剧场门前的海报都醒目地登出了名字,到处都大受欢迎。凡有他们出演的票成为剧场及团领导手中掌握的“紧俏商品”。其实,限于当时的形势,许多段子还没有解冻,节目很单调,观众趋之若鹜,一方面出于对马三立其人的关注,同时也因为相声这片土地荒芜的太久了,听腻了充斥“文革”政治口号的对口词、三句半和大实话之类演唱的人们,重新接触幽默艺术如春风拂面好不开心,毫不吝惜自己沉睡已久的热情和笑声,舞台上下都有一种久违了的亲切感。
    那些日子,经常有同行、老观众到后台看望复出的三立。一次在中国戏院演出,侯宝林从北京赶来了。两位相声泰斗在“文革”中都有一番酸甜苦辣的体验,劫后重逢不禁感慨万端。关于他们在非常岁月中的情况,社会上曾流传许多生动的传说,如说侯宝林在被斗时戴着一顶自制的能放能缩的高帽,放开高若小塔,缩小则紧贴头皮,大煞批斗会的风景,并且在认罪时主动承担帝国主义和各国反动派的所有罪名,使批斗者罗织的诸多滔天罪行都如同小巫见大巫黯然失色一时词穷反成笑料;而三立在牛棚里,被穷极无聊的造反派严令讲笑话供他们开心,不讲绝不放过,结果他讲的是父子二人下棋,儿子的棋路实在厉害,几十个回合过去,父亲的车马炮卒都过不了界河,无奈,只得告饶:“孩儿呀孩儿,你就让我过去吧!……”造反派听后好几天才幡然猛省大彻大悟原来马三立“很不老实,很恶毒”……这些带有很大杜撰成分的笑星轶事传遍街头巷尾,而且每个传播者都讲得绘声绘色仿佛亲眼所见。听者也宁可信其有不肯信其无。也许,故事的真实程度并不重要,令人难忘的是它们所反映的群众对“四人帮”一伙的仇恨、蔑视,和笑星在人们心目中的位置.以及那长久魅力所激起的厚望。
    在剧场,他们是众人追逐、簇拥的对象。回到家才能静下来促膝谈心。不尽是不堪回首,他们谈论得更多的还是投入大半生心血的相声艺术,纵论古今,遥亿先贤,切磋技艺。宝林随身携带的小录音机无声无息地缓缓转动,天色在不知不觉中暗下来。该吃饭了。三立吩咐志明买来一斤羊肉。惠敏正病着,宝林提议男子汉们自己动手包饺子,并且主动承担擀皮儿任务。三个人边干边聊,他问起志明是谁的徒弟,三立说因为在同行中辈份较高,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他爽快地表示:“得,我收了,算我师弟吧!”说着将手中小擀面棍儿一指,就算敲定了。宝林的师父即曾经和三立串巷子绰号叫“大面包”的朱阔泉,是三立的师兄,已经去世。他收志明按相声界的传统叫做“代师收徒”。两位大师均不拘礼仪,包饺子达成口头协议,直到八年以后,在天津举办马氏相声专场期间,才履行正式而简朴的拜师仪式。
    宝林离津以后,三立依然每天随团演出,转眼间到了78年秋天,领导在一天上午将三立请到办公室,与他商量:正式恢复上演《买猴儿》!
    尽管经过一年来的耳闻目睹,三立意识到国家确实在发生深刻的变化,他那严密封闭的内心世界已经开始敞开了,但对重演《买猴儿》仍然觉得突然和激动!他就是为这段相声遭劫的。他珍爱这段相声,又怕想它,提名,创伤太沉痛了。多少人在公开和私下里的场合提起它,他都报以沉默,有什么可说的呢?当一切辩解,最最浅显明白的道理都讲不通,打击不可抗拒地凌空而降的时候,惟有在沉默中忍受了。现在,是领导让他演了,而且是市、局领导的意见,还告诉他,周恩来总理早在1964年就询问过为什么听不到相声《买猴儿》?有人回答因为作者“有问题”,总理说“……作品没问题嘛,这是个好段子,马三立还应该说下去哟。现在不是还有好多‘马大哈’吗?”原来,总理一直在惦记自己说的《买猴儿》!为了去世的总理,为了成千上万喜爱、关心《买猴儿》的观众,也为了眼下的好环境,也要尽快把它推上舞台!
    黄河戏院。台前早就摆上了电台录音的话筒。当报幕员报出演员和节目的名字时,全场爆发出长时间的掌声。三立强捺住激动的心情走上舞台,频频向大家鞠躬,等剧场静下来,含笑向台下说:“我,二十来年没说这个节目了,台词太生,恐怕说不好,请大家理解我的心情……请观众同志们原谅,谢谢!……”他又朝台下深施一礼,观众重新鼓起掌来。
    这是一次令人难忘的演出。节目尚未开始,演员和观众就一起提前进入了兴奋状态。接下来,台上的演员使尽浑身解数要把节目演好,台下观众则集中全部精力追踪、应和演员的一字一句一招一式,他们的反应已不仅仅是艺术上的共鸣,而是心灵与感情的共振。于是掌声与笑声交融,笑容与泪花相映,不少老观众是一边笑着一边拭泪的——由于种种缘故,《买猴儿》确实成为了一段极特殊的相声!
    结束了。许多观众蜂拥到台前,三立再三鞠躬谢幕。领导们走上台来向他握手祝贺。他心头百感交集热泪泉涌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一位老作家当场赋诗四句赠他:一曲买猴传盛名,廿年坎坷路不平!何迟多病三立老,抖擞精神又长征。
    这首短诗应说概括反映出了《买猴儿》及其作者、演出者的经历和境遇。
    何迟因为屡受磨难和摧残而身患重疾,当时已完全瘫痪在床。
    三立自从1959年秋天马失前蹄,整整困顿二十载,眼下临近古稀之年了。
    往事不堪言。不过,一切不幸终归已经过去了。随着具有历史意义的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召开,和煦的阳光重又照进了何迟、三立的心田。1979年初,他们相继被宣布予以平反,在单位当众传达并于《天津日报》上公布于世。
    在为三立落实政策的过程中,还有一个耐人寻味的插曲。具体经办的同志在档案中找不到他当初被打成右派的材料,包括言论、“罪行”和上级关于“戴帽儿”的批复等。他们很负责任,很认真,从文化局一直追踪查询到曲艺团原来的上级单位广播电台。反右时的经办人不以为然地摇着头,回答:“咳,本来定下4个,后来硬加到11个,就是凑数,哪有过什么材料呀!……”
    原来他是个始终没有罪证和任何手续的“右派”。一片空白。
    听到这个不无意外的消息,三立竟笑了……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