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闯荡篇:夜泊秦淮《卖挂票》

1943年春3月末,南京。 
    华北津、京一带还是乍暖还寒的时候,长江南岸的旧部金陵已然草长莺飞,杂花满树了。国际饭店一楼曲艺厅贴出红纸海报:特邀白云鹏、连幼茹(京韵大鼓艺人)、谢芮芝(单弦艺人)、马三立等每晚献艺。
    这是又一次“放风”。只因白云鹏接受国际饭店东家常玉卿的约请,组班南下演出,向袁文会借角儿帮忙。他原提出借小蘑菇,袁不依,却又不好驳白的面子,于是允借马三立,定期三个月。这总算又松了下缰绳,使大破会以后一直病病歪歪、忍气吞声的三立长喘了一口气,得以春风得意马蹄疾,一路乘火车,转搭轮渡,初次尝到“浅草才能没马蹄”的滋味。
    白云鹏不是位等闲人物,时下红透京、津、沪、汉等地,与备受西太后青睐的刘宝全齐名,亦有“鼓王”之誉。刘、白两家各有所长、刘身体雄壮、声宏式威、多演武段如《华容道》、《战长沙》、《宁武关》、《截江夺斗》等;白则身小神足,婉转沉郁,以文段《宝玉探病》、《哭黛玉》、《探晴雯》、《骂曹训子》之类擅长。两人的性格举止也不一样,刘每逢登台气宇轩昂,吐痰挽袖子;白则先鞠躬后说话,言词谦恭,文质彬彬。他自幼入“童子礼儿”,烟酒不动,人情世态,阅历最深,待人又是极和善的。江湖人都说他的“腿儿最长”(不是指能跑,江湖人对河路码头、省市商埠去的地方最多的人,术语称“腿儿长”)。他在社会上颇有声望,前、后台人缘均好。一次在天津燕乐戏院唱《哭黛玉》,唱到“那紫鹃只哭得死去活来”一句时忘词儿,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弦师悄悄提醒也听不见,在这尴尬的当口竟无人喝倒彩,反有一位麻脸观众站起来高喊。“白大爷,您别着急,先喝口水……”说着,急步走到台沿,探身小声将词儿告诉了白大爷,一时全场掌声雷动,麻脸向四周拱手施礼,台上叮叮冬冬又唱下去了……人们都说,也就是白云鹏罢了,在好起哄的天津卫才有这么大的面子!
    所以,横行霸道的袁文会也不好给他硬钉子碰,将三立借了出来。初次见面,三立恭恭敬敬喊了一声“白大爷”,别人介绍他是马德禄的儿子,白云鹏含笑点头:“噢,好,认识……”还握住三立精细瘦长的手腕摇了两摇。
    三立初过长江,到了南京,处处觉得新鲜,演出又只在晚上,白天便同刘奎珍各处闲逛。这里也是沦陷区,街头常见日本兵、伪军巡逻队,夜里查得严,他们是不敢远走的。国际饭店背临秦淮河,面对嘈杂的夫子庙集。后者象北京的天桥和天津的“三不管”,摆摊售货、撂地卖艺的一家挨一家,游人摩肩接踵,十分热闹。只是河水污浊,两岸瓦舍破败,人群中也常有衣衫褴褛扶老携幼乞讨的,眼看这六朝胜境的喧嚣远非昔日的繁华了,不禁使人叹惜。集上还有人市,专门买卖妇女,按姿色、年龄、健康程度等标出不同价格。有的是一次性卖出,有的暂时租借,付钱即跟你走。当地戏院的人曾经告诫,其中骗局很多,如“仙人跳”,有好色者花钱随女人到家里或隐蔽处,等到脱光衣裳,忽然敲门声雷动,闯入几条大汉,自称是女人的丈夫和亲属,穷凶极恶地逼客人交出钱财,那男人自然不敢怠慢,倾其所有上缴,可怜风流鬼未做成只落得赤条条审逃无牵挂。三立他们听了只是摇头。真正可怜可叹的是那些妇女,清清白白的身子沦为坏人赚钱的工具。可话又说回来,天下身不由己供人驱使的又何止这些妇女呢?
    每逢周末晚上,秦淮河便热闹起来。沿河的国际饭店水上餐厅和各家小吃店延长营业,出售刨冰、冰淇淋、小豆粥之类饮食,河里浮动着许多小木船,都点着带玻璃罩的油灯,缓缓游动,辉映着满天星斗。那船大多宽一米五、六,长三至四米,船尾有一人摇橹。船板或舱内铺着毯子、被单,可坐下三、四个人,有的是家人散心,有的是情侣叙话,也有的是“叫条子”的嫖客。说唱艺人常在桥口处聚集,以唱弹词者居多,有人约请便登船献艺。三立、奎珍在曲艺厅的节目是“倒二”,上场较晚,有时天擦黑也登船说几段笑话,赚点零用钱。客人边吃边听,那船便悠然地摇。眼见离饭店的灯火远了,他们就连忙拦住船家,说怕误了场,有好心的仍将他们送回桥口,也有的就地靠岸,任他们黑灯瞎火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回去。
    国际饭店的东家常玉卿,人称“常大爷”,是江南有名的地头蛇,身边打手云集,心黑手辣,艺人们提起来谈虎色变,谁敢误他的场?三立曾在大厅里看他前呼后拥地走过去,是个年近花甲紫糙面皮的彪形汉子,臃肿地象一堆肥肉,步履蹒跚则象一只蛤蟆。手里一把画着青帮故事的桑皮纸大扇子,撒开来高举过顶,衬着下面两只阴森森的大眼扫视四周,冷气逼人。三立在旁也冷眼看着,心里说:这就是南京的“袁文会”了!世上,哪儿都有好人与恶人,可怜的人与可怕的人,而且总是前者受气吃苦,后者得势享福。他又想起昨天夜里看见的一个拉客妓女来,到饭店未拉上客,半夜就倚着楼梯睡着了,身子冻得蟋缩成一团,脸上脂残粉落,清瘦焦黄。他与奎珍看着挺惨,又不知如何是好,后来奎珍喃喃地说:“这样忍一宿,非冻着不可!……”三立看着他,说:“要不,你叫醒她,领屋里……我上谢大爷(芮芝)那儿睡去!”奎珍沉吟着,终于摇摇头,只把一包吃食放在她扭曲的臂弯里……回到住处,奎珍说:“你知道,我不是怕‘仙人跳’,不是……”三立连连点头:“我知道,知道!……”
    那天晚上在台上说的《卖挂票》,“包袱”使得挺响。一个正在饭店大剧场演戏的绰号叫“二皇娘”的京剧女演员,跑到后台喊:“可把人逗坏了,明天还烦你们说这段!”他们本来挺兴奋的,一路说笑着回来,但有了刚才那一幕,竟都少了精神,默默睡下了。
    转天果然还贴《卖挂票》。三立说的是个好吹牛的京剧票友,自称叫“马喜藻”,不但是富连成科班最高一班“喜”字的学生,而且还有另外的讲究:他“洗”“剩”下的水才让名老生李盛藻“洗”。许多名角给他配戏,而他根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大名鼎鼎的“十全大净”金少山陪他唱《连环套》,被他数落得一无是处,简直象不会演戏一样。演出那天,仗着他“马洗澡”的大名才卖了满堂,连站票都卖光了,外面的观众还要求进场,只好卖“挂票”:四周墙上钉大钉子,把那些狂热的崇拜者挂了起来……三立表现这种不学无术胡乱吹嘘的人本来就极为拿手,金少山又是时下红得发紫的名角儿,拿他找哏自然格外有效果,台下笑声一阵接着一阵。
    说完回到后台,三立刚要脱长袍,随着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二皇娘”又来了。她四、五十岁的样子,心宽体胖,好说好笑,在北京就爱听三立的相声,听完总要到后台寒暄海侃一通,故而很不见外。
    她走到跟前,啪地拍了一下三立的肩膀,笑眯眯地说:“三立,我给你带了个客人来……”
    “谁?”三立猛不丁回头,只见“二皇娘”身后立着一位魁梧汉子,天庭饱满,鼻直口方,两只大眼正骨碌碌地盯着自己。
    “您是……”
    “金老板——金少山!他不是刚陪你唱完《连环套》吗?咯咯咯……”“二皇娘”得意地介绍着,先自笑成了一团。
    哎哟,三立一惊,心说这女人可把我害苦了。怎么能让他听这段相声呢。金少山自从与梅兰芳演过《霸王别姬》,便有“金霸王”之称,不仅凭一条黄钟大吕般的铁嗓钢喉红透大江南北,而且风传他脾气极大,兼做不逊,不高兴时连上海滩的青帮头子黄金荣和此地的常玉卿之流都敢斗一斗。这样一位人物岂是可以当面招惹的?
    三立慌不迭地连连拱手:“金老板,对不住,我拿您找哏了!……”
    金少山本来还板着一张脸,听了却朗声大笑起来,瓮声瓮气地说:“嗯,不错……找个哏算什么,你这不是给我抬‘蔓儿’吗!……得会儿四方楼,我请客!”
    见他真的不恼,三立才放下心来。
    所谓抬“蔓儿”,大概是扩大影响的意思。金少山何等精明,一个演员要大红起来,不怕别人“我哏”,只要“找”得巧妙,反而能提高知名度。
    金少山当晚真的请三立吃饭,宾主谈笑风生,尽兴而散。本来不拘声名大小,都是被恶势力盘剥的艺人,相怜相惜之处甚多,他们交朋友了。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