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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春篇:跨过鸭绿江

马三立的嗓音欠佳,唱点什么的瘾头却极大,主要是戏曲和鼓书之类。在他不多的“保留歌目”中,还应该包括那雄壮有力,曾使亿万中华儿女热血沸腾的《志愿军战歌》:“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这首歌他在鸭绿江两岸都大声唱过,任自己的声音融入众人宏亮豪迈的大合唱,有远处隐约传来的隆隆炮声伴奏…… 
    一九五一年春天,著名相声演员常宝堃参加第一届中国人民赴朝慰问团,在归国前夕遭到敌机轰炸而牺牲。天津市为他举行了隆重的送葬仪式,银车黑幛和佩戴黑纱的人群绵延几个区街。在肃穆而催人泪下的哀乐声中,三立感到是自己挺身站出来的时候了。
    宝堃去了,寿臣老了,津门相声界非已为谁?
    他直接找到市文艺公会主席,表示要接续宝堃赴朝。主席是一位进城干部,当即报以热情欢迎,紧握着他的手说:“好,天津有你去太好了!……”同时又告诉他,下一届的出发日期还没有定下来,让他先回去等候消息。
    他是壮怀激烈地走回家的,一进门就把主动申请报名的事告诉了惠敏。妻子猝不及防,惊得目瞪口呆,接着颤着两手说:“你,真的要……俺不拦,可那儿炮火连天的,飞机满世界扔炸弹,宝堃刚刚——你又……万一有个……俺娘儿几个可怎么……”说着说着,泪珠就象断线的珠子一颗接一颗地掉下来了。
    三立好不后悔。他在台上铺垫“包袱”总是挺细致、严实,怎么回家说话就这样莽撞呢。于是他耐心地讲起抗美援朝的道理,讲好日子来得不易要靠自己保护,讲自己眼下处的地位,后来还潇洒地拍胸脯:“没事。我心里有根,到那儿守纪律,服从指挥,志愿军的高射炮也厉害着哪……”
    惠敏的啜泣渐渐止住了。她本是位通情达理的妻子,害怕尽管害怕,最终是不会拖丈夫后腿的。当天晚上,她已经暗暗为三立筹划行装了。
    52年8月,第二届赴朝慰问团华北分团文工队在天津国民饭店集中,队长刘朋,副队长是三立和北京的曹宝禄,成员由京津两地的曲艺、杂技、歌舞、话剧演员组成。9月出发,先到沈阳集训,学习文件、排练节目和进行防空训练,待命赴朝。三立这是第一次参与执行“政治任务”,过有组织的集体生活,而且平生头一遭当了“官”,心中百般新鲜滋味难以形容,颇有天降大任于斯之慨。既然当了“官”,就不便象过去那样随意开玩笑,要维持一点“官体”,还要找一点官务来做。可是一切行政事务几乎都有人分工承担了,组织工作有条不紊,他简直不知道从何处插手,不免有些焦虑。一天吃饭的时候,机会来了,他发现有人冒充回民到他们的桌上来就餐,因为回民的伙食比汉民更丰盛些,如此自由散漫是不能坐视不管的。三立很讲组织观念,先向上级领导报告:“您瞧,这儿吃的这么好,每天鸡鸭鱼肉不断顿儿,还有人不知足,愣往回民桌上钻。我一看就知道他是冒充的,只要您发话,我明天吃饭时就攀攀他,两句话过来准保他露馅!……”说罢,三立眼巴巴盯着领导等候命令,而领导却只是咧开嘴大乐,后来又乐着说:“好,您反映的问题很好……集体嘛,总是有这样或那样的一些同志……反正,快出发了,在这里也待不多久了……当然,我们可以找人去打个招呼,要注意影响,要注意……”说着,领导被别人喊去接电话了。三立在那里琢磨半天不得要领,是同意自己采取行动还是不同意呢?开头象是同意,后半截话又不象,到底按哪“节”办呢?三立捉摸不透,觉得领导说话的水平就是高,使个“包袱”就够你寻思半天的。回去他和同屋的伙伴讲,伙伴“噗哧”笑了:“嘻嘻,您哪,真有意思。人家那是谈话的方式方法,这路小事,是您这副队长出头管的吗?嘻嘻……”三立这才若有所悟。可他又不明白了。那么他这个副队长到底该管什么呢?想问,话到唇边又咽下去了——此事不好问下边的同志,那岂不更显得自己不会当队长吗?唉,看来自己真不是块当官的材料!
    后来潜心揣摸,他终于明白了几分。人家让他当副队长是出于在同行中的名气和影响,凡事已经都有人负责了,而且都比他会干,想得周到。这个发现使他心头一阵轻松,脸上的严肃也被冲淡了不少。
    他们赴朝已是秋末冬初了,列车在夜色笼罩了隆隆驶过了鸭绿江大桥。这时战场的形势比一年前有了很大改观,过江三百公里的制空权基本上掌握在志愿军和朝鲜人民军手中,美军飞机轻易不敢低空俯冲扫射了。但为了确保慰问团成员的安全,防范措施仍然非常严密,到朝鲜后也是昼宿夜行,并且行军途中每辆卡车都加了伪装,配备一名战士保卫,处理临时出现的紧急情况。车上还选定一名车长,随时点名、喊号,有的慰问团成员初上战场,心情紧张,在喊号时怎么也答不出来。有人笑他,三立压低声音制止:“小点声儿,留神敌机听见!……”笑者果然闭上了嘴。等到回过味儿来,别人已经指着他暗笑了……
    卡车在狭窄、弯曲的盘山路上行驶,一边是峭壁,一边是悬崖,惊险异常。朝鲜多山,好像总也走不到头。夜间行军一片黑茫茫,偶而可见山顶和山坡处积雪闪着银光,如同黑色巨兽身上的鳞片。给团员们留下强烈印象的是,山路是起伏颠簸的,路过的城市却是平光光的。每当随车的战士告诉“这是平壤”或“元山到了”时,根本看不见灯火和楼房,只有黑漆漆、光秃秃的断壁残垣,一眼望过去空荡荡得使人心里发紧。这就是残酷的战争。他们宿营的村落里,几乎看不到男人,只有妇女和未成年的孩子。这是一个经历着巨大灾难和创伤的国家。团员们把窄小的行李卷坐在身下,在夜行的卡车上望着周围的一切,不由想起家中安居乐业的妻儿老小,胸中鼓荡的绝不仅仅是一种感情,欣慰、感激和仇恨汇成一股热流,把个人安危卷到脑后了。
    文工队分成两个小队下去演出,所到之处都受到了热烈欢迎。首长亲自接待,炊事员连夜为演员们磨豆浆、炸果子,准备可口的早点。三立所在的小队主要是曲艺、杂技演员,夜间赶到团部或师部,演出场地有时是能容纳二、三百人的大山洞,有时是密林覆盖的山坡,简易舞台点着雪亮的汽灯,周围坐满黑压压的战士,每当传来笑声和掌声的时候,都象是大海掀动的涨潮声。三立的节目很出风头,一气说了四、五段相声,随队的秘书还朝台下喊:“再来一段要不要?……”赞同的“潮水”立即又向他涌来,口干舌燥,却欲罢不忍,欲罢不能……
    虽然疲劳,但这应该算是一个演员所能得到的极大欣慰了。
    不过,也有不那么风光的时候。作为副队长,他对自己的情况远远不够满意。有两件小事为证:一次是夜行军,敌机飞来在车队上空盘旋,人们都屏声静息地注视着夜空,忽然有两点亮光一闪、一闪,三立想起部队首长讲过村里有特务,经常给敌机打信号,当即高喊:“停车,有敌人!”车急停,众问缘故,三立报告:“车上有人给敌机打手电!……”车长急查,没有人带手电筒,后来发现是某演员头戴风镜,仰头时被月光映照所致,众人虚惊一场,怨声大起。事后不时有人朝三立戏指自己眼眶上方,拿腔作调地说:“‘有敌人’!……”如此多次,语颇不恭。另一次也是夜里,步行越过一道小河,河中有间隔排列的大石块为桥,别人都平安踩石而过,独三立一眼看差脚底打滑,噗通落水,幸亏部队发的棉衣又肥又厚,本人又瘦又轻,不曾下沉即被救出,但已湿冷交加惨不忍睹……上述二例皆属区区小事,然而到好事者口中便会添油加醋说东道西传为笑柄。这对于副队长当然是不大相宜的。三立郁郁苦思改变处境的途径,一度甚至很艳羡慰问团中首长的警卫员。当时开展“射击运动”,敌机来时人自为战,在国内从未过足枪瘾的小警卫员们往往跑到院中,掏出盒子枪,边骂边朝空中猛放:“妈个X的,老子打你个球的!……”气派、口吻都象久经沙场的老兵,神气极了。可惜,三立他们这些演员只有道具,没有枪。
    人,各有所长。三立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突破口”,当众很潇洒了一回。
    那是去某军部参加大会,须经过一条几百米长的小路,临行前要求每个人都做好防空伪装。军令如山,路上哨兵林立,盘查得很严格。有人用树叶编成“帽子”戴在头上,有人折一节松枝高举过头遮住身体,一个个检查合格都通过了,唯独到三立时赤手空拳,一无所有。
    “你,怎么回事?”哨兵厉声问。
    三立连连点头,笑容可掬,不慌不忙地伸手去棉衣里摸,又不声不响握住两个手指送到哨兵面前。“您瞧,我有‘通行证’……”
    哨兵俯身细看,眉毛顿时耸立起来。
    那是一片银元大小的树叶。
    哨兵拧眉瞪视着他,同行的人随之紧张起来。
    经过几秒钟的僵持,哨兵的表情又缓解了。
    他认出了三立,被他的相声逗笑过,一见面又想起那快乐的瞬间,竟使劲咬了下嘴唇,破例放行。
    三立彬彬有礼地向哨兵颔首致意,信步向前——同行者谁有过这样的威风?
    此事很快被军长知道了。军长身高只及三立耳际,干瘦有过之而无不及,手下却有几位虎背熊腰、气概不凡的师长,恭谨地拥随身后。军长两手叉腰,见到三立哈哈大笑,用高亢、嘹亮的南方口音吼道:“蒙混过关不好么!但是,你用一片小小的叶子藐视敌人的飞机,倒有点气派哟……”
    果然是大将风度明察秋毫。人生难得的是理解,三立到晚年忆及这位将军,依然语气亲切,极为敬佩。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