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闯荡篇:大破台

“冬冬冬,冬冬,冬冬冬……”黑暗中,堂鼓徐缓、幽沉地响着。戏院所有的灯火都熄灭了,前、后台的门也上了锁,只听着这有节奏的鼓声在空荡荡的各个角落激起回音。后台倒是有人的,有的还穿着戏装,抹着脸,只是都屏声静息,在黑暗中也看不清楚。只见参差不齐高矮不一的一团团影子移动。如暗夜出游的鬼魂,于是这里便有了地狱般的瘆人气氛。 
    猛地,堂鼓擂得急了,声音也于隆隆中有了颤栗,一条惨白的细长影子窜出台来,在台上僵直地左蹦右跳。当“它”跳到舞台边缘的时候,后面齐崭崭出现了四个庞然大物,左手各举一炷香火,右手舞动钢鞭,一步步迫近“白影”。这时能够看清些了,“白影”头戴白帽,身穿白箭衣,腰扎黑绦子,脸上则抹得灰白,眼角、嘴角血红,下巴也是红的,象血淋淋的舌头吊了下来——吊死鬼!它嗷地一声,窜向池子里去了……
    这是一九四二年除夕的午夜,庆云戏院正在举行“破台”仪式。那“吊死鬼”并非真的是冤魂显形,而是活生生只因身材瘦长细高装鬼象鬼才被启用的马三立。
    早年间,戏曲班社有春节前后封台、破台的习俗。年前,大多在腊月二十三日送“灶王爷”升天的时候,戏班要休息几日,便将衣箱、道具等物品遮挡起来,贴上“封箱大吉”的封条,即为封台;大年初一要开锣演戏了,需于头天午夜“破台”,跳神跳鬼,才能启封筹备开戏。曲艺班本来没有这套规矩,可联义社演的是反串戏,京戏、文明戏和话剧都演,这就不能不照章办事,否则一年来凡是在这家戏院舞台上出现过的妖魔鬼怪、凶神恶煞就不会放过他们,戏院将房倒屋塌,起火遭祸,鸡犬不宁,赔光荡尽。这自然是马虎不得的。况且,庆云戏院也确实刚刚遭了一场人祸,被河防队砸了个稀里哗啦。天津卫是九河下梢,日本人为了加强统治,镇压抗日力量,纠集流氓地痞成立了河防队。这帮人平日也穿军装,只是不带枪,成群结伙地在饭馆、妓院、戏院横冲直撞,吃饭不给钱,嫖女人白找乐,进戏院不打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有时公然就在走道里撒尿——总之,什么坏事都干,就是一点人味儿也没有。他们在庆云闹事,同管事的吵闹起来,往台上飞茶壶,抓掳女艺人,还把桌椅拆了个七零八落。袁文会得到消息已经晚了,再说早知道一会儿也不能怎么样。他与河防队都是日本人手下的狗,咬起来也分不出输赢。他只好有苦向肚里咽,向日本人诉了诉委屈,避免下次再生是非。重新修整戏院,到年根底下准备就绪了,开戏前要冲一冲挨砸的邪气,不再有恶鬼缠身,这就更有破台的必要了。
    驱邪,矛头自然指向了人们最不愿意见的鬼。按戏班旧例,破台时要有五个鬼跳来跳去,曲艺班人少,便以鬼中最惨、最丑、最恶的吊死鬼(又称“吊吊”)为总代表。象演王先生一样,三立这次又沾了天生长相的光,似乎非他莫属。他自然是不愿意扮这么个角色的。这些天心情一直闷郁,精神恍惚,就在他随林红玉去济南期间,哥哥桂元去世了,等他回来惠敏已经料理完了后事。哥哥就这么去了,没有等到他赚回钱来买药、补养身体,死前连个活面都没见着。他心里能好受吗!他戚然望着哥哥睡过的床铺,眼里哗哗流泪,嘴上一声不响。惠敏在耳边直劝:“你哭出来吧,哭几嗓子吧,别憋囚坏了!……”
    哥哥永远地走了,他又身不由己地回到了“陷马坑”。不愿扮鬼也得扮鬼。他想:驱鬼,哥哥才是又苦又惨的鬼呢!这样想着,朝镜子里看看自己被抹得灰白的、一下子显得陌生可怖的模样,不由打了个寒噤,浑身的汗毛根都竖了起来……
    他窜下台,一个趔趄险些趴下,忙站起来,在座位之间继续跑跳。后面四位灵官(即扎着硬靠,蹬厚底靴,举香火、钢鞭的“庞然大物”)紧迫不舍,堂鼓也始终“冬冬冬”响个不停。他累了,气喘嘘嘘,想歇一会儿,可是不行,按规矩非一气把戏院各个角落都跑遍不可。他从池子窜到前厅,进票房,又奔楼上,一路漆黑,只能凭记忆辨别方向,几次差点被地上的什么东西绊倒,挺直身子又跑,后面的鼓声和脚步声真是催命啊,被香火映出的硕大黑影也紧随着向头上压来。他觉得自己的力量快用尽了,气也喘不上来了……但他终于强撑着又窜回了后台,并从一词指定的小门扑出去,落到了胡同里——好冷!一阵阴冷尖利的夜风刮来,他跑跳中出的热汗刷地变凉了,象一层冰似地贴在身子上。小巷幽黑冷僻,连个人影也没有,只是不时从远处传来零星的爆竹声。他籁籁抖颤着脱下白衣白帽,换上自己的衣裤,又按规矩烧了几张纸钱,才悄悄溜回了后台。
    只能悄悄地溜回,并且一声不出地蜷缩在角落里。他虽然换了衣服,也抹去了脸上的灰白粉,还只能算半人半鬼。
    四位灵官又回到了舞台上。其中一位提来一只活公鸡,踩在脚下,生生把头揪了下来,向台上四处洒鸡血,然后用彩绸把鸡头裹起来,连同一张写着破台符咒的纸钉在舞台正中。他们驱鬼的“任务”完成了,堂鼓改为小锣、烧驳:“呔呔喊呔呔,呔呔……”,开始跳加官请财神。先驱后请,从程序上看颇有些先破后立的意味。变魔术的陈亚南扮的加官,穿红蟒袍,佩玉带,戴假脸,那假脸是白色的,一绺胡须,一副永恒不变的笑模样。不知为什么,假脸不准在后台戴上,需要临上场时现戴,下场在台口由旁人用红绸捂住取下,据说是不准它“见”后台供奉的祖师爷。加官在台上跳来跳去时,手持一幅折叠布,分层写着“当朝一品”、“天官赐福”等吉庆话,向四面八方照过,迈着方步下场。最后是常宝堃扮演的金面武财神出场,戴金脸,穿绿开氅,手捧金元宝,动作象是如今舞台上的钟馗,右旋右转,做出许多威风凛凛却又妩媚可人的身段。但这些不过都是“准备活动”,最关键的一段开始于朝台下东张西望,寻找剧院经理。后者早在下面张开手等候,财神把金元宝往下一扔,他稳稳抱在怀里,乐颠颠地跑进票房,郑重而恭敬地供在了神案上,身后旋即响起了艺人们一片“恭喜发财”的祝贺声……
    到此,破台全部演习完毕,灯光重新点燃,人和环境又恢复了本来面目。又饿又累的演员们卸妆换衣服,终于能够回家跟妻儿老小团聚过年了。
    三立也终于挨到了从鬼彻底变成人的时候,想站起来,却两腿发软立不住,身子一阵阵发冷。他预感自己要生病了。
    果然,回到家只觉心力交瘁,连口东西也顾不上吃就瘫倒在炕上了。紧接着发起了高烧,惠敏一摸他身上热得烫手,急着去请医生,却听他昏昏沉沉地说着胡话:“赶鬼,赶鬼……大年初一,开张宏发,掌柜的请来了财神,还等着我演开锣戏哪!……”
    他没能起来为戏院“宏发”。驱鬼,不知是否给老板们驱除了邪气,反正给他添了一场大病,高烧不退,昏迷不醒。
    待他稍微好些了,同事们来看他,说戏院经理很惦记他生病的事,一再打听:破台那天,三立看见嘛啦?撞上嘛啦?据老年间的传说,有时跳鬼的演员会看见鬼,还有的在驱鬼的时候,一个鬼竟会变成两个或几个鬼,越追越多,最后灵官们举着香火、钢鞭穷追猛打,才会又变成一个。而这一个又不知真假,把它赶跑了,忽然发现扮假鬼的演员倒在厕所里,气息奄奄……无论是见鬼还是由少变多,都不是吉兆,总要人遭晦气,冤鬼缠身。
    戏班里流传的这些鬼话实在是太多了。望着伙伴们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忧心忡忡的神情,三立只是苦笑:我看见嘛啦?什么也没看见!干嘛还等到破台,平日大白天见的鬼还少么!
    他又想起老艺人关于扮吊吊“压运”的忠告,他的运气似乎从来就没有抬头舒展的时候,如果老艺人的话有几分道理、几分可信的话,今后又能“压”到何种地步呢?
    这样一想,他倒真的有些后怕了。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