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闯荡篇:孔乡戏孔

“一进侯门深似海”。马三立从四〇年春天到联义社帮忙,如同掉进陷马坑,整整有五年光景“立”不起来,不能脱身。其间只有两次被借出去跑码头,一次是四二年随林红玉去济南,另一次是四三年被白云鹏“借用”到南京。这两次对三立来说颇象监狱的“放风”或“保外就医”,部分地重温了自由人的味道。 
    为了拉上三立跑济南府,林红玉一直把人情烦到便衣特务头子、青帮里的大辈陈友发,请他出面向袁文会疏通。袁做出十分为难而又极讲江湖义气不好驳面儿忍痛割爱胳膊折在袖口里的姿态,慨然允借三个月,看样子仿佛三立真是他的“坐骑”什么的。
    尽管如此,尽管只是三个月,总算能远离虎口伸伸腰腿啦。三立坐上开往山东的火车仍然觉得兴奋,一路上谈谈讲讲,好不轻松,只是不时想起家里患病的哥哥桂元,有点放心不下。桂元这些年在外面穷苦潦倒,抽白面,身体彻底垮了,被他接回家来养病了。不过,桂元终归还年轻,有惠敏照料,想来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他这次出门儿赚了钱,买药和营养食品的花费就有着落了。
    二下济南,由于是跟着女鼓王林红玉,吃住条件都比以往优越。他上次来又闯出了一定名气,在哪儿演出都挺火爆,他说的多是马家独有的段子,真是脚板子绑大锣——走一处“响”一处。没有想到的是,有一个段子却给他惹来了一场虚惊,那便是拿圣人孔子开眼的《吃元宵》。
    刚刚下过一场大雪,三大马路纬五路的花园银装素裹,别有一番景象。湖畔亭前游人寥寥,园内小剧场却座无虚席,十分热闹。台上吹拉弹唱,下边的茶座凝神细听,并无平日的喧哗嘈杂。最前边的一张桌子后面坐着三男一女,衣饰考究,气派不同寻常,边品茶边望着台上说说笑笑,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该马三立的相声上场了,其中一个三十多岁浓眉大眼的瘦高个儿,扬手唤来前台老板疙瘩刘,要点活。他往疙瘩刘手里塞了两张票子,不知在耳边叽咕了两句什么,疙瘩刘倏地瞟了他身边的男茶客一眼,刚要说话,却被瘦高个儿不容分说地挥手支走了。
    他点的节目便是《吃元宵》。三立上场,照例要向加钱点活的茶客鞠躬致谢,那三男一女中有两个人是认识的,警察局长熊正礼和太太鲍宝珍。鲍本是艺人出身,与林红玉要好,对他们这次来是很关照的。她拉上丈夫和朋友来捧场,三立自然更应抖擞精神多卖卖力气。在传统段子中,《吃元宵》是非常特殊的一个,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敢于冲破正统观念,公然拿几千年来至高天上的孔圣人寻开心,不仅曲解他的经典著作《论语》,说他周游列国是去欧洲、非洲、大洋洲,凭一口流利的“外国话”(细听起来其实是“缸比盆深盘比碗深碗比碟子深最深是缸最浅是碟子”一串废话的速读法)把真正的外国人都给“镇”住了,顶礼膜拜不止,而且堂堂圣人染上了烟癖,抽大烟、白面,扎吗啡,把家具、衣物都送进了当铺,直穷得好几天揭不开锅。
    孔夫子实在俄坏了,这天带着弟子子路、颜回上街找饭辙,走路扎煞着两只胳膊两边摇晃,如鸡行,据说这样走“稳当”。他们来到小吃店门口,闻到煮元宵的香味便实在挪不开步了。孔夫子细看门上的广告:“江米元宵桂花果馅一文钱一个”,自己身上只有一个老钱,买一个元宵够谁吃的呀。孔夫子不愧是大学问家,灵机一动,掏出笔来给“一”字中间添了一竖,然后便带着徒弟大摇大摆走了过去。他们要了十个元宵,自然是孔子留下四个,每个弟子三个。都饿过劲了,三、四个元宵下去如同没吃,或者说反而勾起了馋虫,更加难熬,于是便频繁加汤,反正汤是不要钱的。你一碗我一碗,小碗换大碗,直到掌柜的气急败坏地喊:“别喝了,元宵都变锅贴了!”……汤是不能再喝下去了。孔夫子撂下一个老钱就走,小伙计不干,两方争吵起来。掌柜的赶来解劝、讲理,告诉“老先生”广告上写着“一文钱一个”,还拉孔子去看,他哪里知道“老先生”事先给“一”字添竖变成了“十”呢。孔夫子得理不让人,竟大言不惭地说:“告诉你吧,这还是读书人笔下留情。不然,一竖上边再添一撇,一文钱就吃一千啦!”
    这就是落魄圣人骗元宵吃的大致情形,其出处自然不可考,翻遍四库全书二十四史也查不到。不过当初艺人们杜撰这个荒诞故事的动机倒颇为耐人寻味,是讥讽封建文人用笔如刀颠倒黑白,还是无缘读书的江湖艺人借拿文人墨客的至圣先师寻开心宣泄愤懑不平,求得一种心理上的平衡?或者是仅仅考虑票房价值斗胆在圣人身上抖个不同凡响的“包袱”?这些都不好下定论。反正三立说这段相声,越是装得斯文一本正经,学者风度加上装傻充愣蛮不讲理,台下越是觉得可乐。他清楚地看见瘦高个儿指着身边穿西装的茶客,笑得一塌糊涂,摇头拍大腿。
    说罢,下台谢赏。鲍宝珍指着瘦高个儿说:“三立,谢谢县长吧,是他点的你!”
    三立连忙向他拱手。事后才知道他是牟平县的县长。此刻。他还是一副极为开心的样子,连称“好好好,太有哏了……”说着一指身边的茶客,挺神秘地问三立:“你认识他是谁吗?”
    三立一看,那人三十多岁,一身西装,留偏分头,方脸盆,皮肤白暂,长眉细目,举止文雅,很象京剧四大名旦之一的程砚秋穿便装的样子。
    他摇了摇头。
    “哈,”县长得意地笑了,“他就是孔夫子七十七代孙,袭封衍圣公孔德成!”
    实在太意外了。三立当时的感觉就象忽然从飞机上掉下来似的,脑子里嗡地一声,身子失重,笔直地往下坠,仿佛要钻进地里边去。
    他吓坏了,连声说:“哎哟,我不知道……您别怪罪,这是个老段子,我父亲也说过,可不该当着您的面儿,不该这么放肆……”
    他一边忙不迭地赔礼,一边心里恨透了瘦高个儿,让他当着小圣人的面儿拿老圣人找乐,这不是坑人嘛。
    孔德成的表情倒很平静,微微一笑;“没事,这是笑话,笑话嘛!……”
    瘦高个儿笑够了,喊道:“来,再给你加五块茶钱!”
    他不肯接。鲍宝珍在旁边说:“瞧,你还‘顶瓜’(害怕)是不是?没事,拿着吧!”
    三立只得接了。
    回到后台,他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心还在怦怦地跳。他知道,有权有势的大人物借着没权没势的小人物寻开心,弄不好倒楣的总是小人物。他久久闹不清孔圣人是否真的内心里“没事”,也许是不好跟肆无忌惮的地头蛇们计较?此事当然怨不得三立,但不管怎么说,当着他的面说《吃元宵》总不太合适。左思右想,三立心里的歉意开始多于惊恐,也夹着些不平。对于孔夫子,口口声声秉承古训读圣贤书的官长们,竟比跑江湖的艺人更少几分尊重。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