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闯荡篇:泉城乡思(之二)

前面写到红云姑娘向三立倾露爱慕之情,三立实言相告,方知他已然有了家室。事情说开之后,双方都很理解,并无一般少男少女此时常有的忸怩别扭羞恼腼腆关系降温一下子拉开象大米饭里掺了沙子,也没有开创现代意识先河其实古已有之的“插足”之类,那样便不是三立也非红云了。他们依然是“相见何必曾相识”的知音,男女之间不只有儿女之情呀。红云照旧关照三立,有时饭后邀角,她也介绍三立去垫段相声,为按期寄往天津的汇单上增加些许积累。 
    然而三立的心气儿还是一天天低落下去了。刚到青莲阁,门口贴出大红海报“特约天津相声艺员马三立每日上演”,确是兴奋鼓舞,自己总算从撂地登堂入室,有名有姓有声有色成一家气候了!但日子长了,渐渐发觉这茶社气氛不对,演出的时候,台旁边另有几排座位,女艺人打扮得花枝招展坐着嗑瓜子说说笑笑,同台下熟客眉来眼去,有人不等散场就递上条子来,成双成对地走了。后来又发现女艺人大都不指着上台吃饭,平时也常有传唤电话,这岂不和妓院的“叫条子”一样?到饭店去,三五个人的小包厢,客人先是吃喝着谈生意,闲下来便与女艺人调笑,对说唱节目倒无心听。三立明白了:这是家“花”茶馆!老板马胖子买卖人口,开妓院、烟馆、赌局,这里不过是他联络各方人士、开心取乐的地方。而且嘴上说得漂亮,待人却不公平,这里的女艺人、乐师每天都五、六个份,只有茶房、伙计拿三个份,同三立他们一样。
    又受骗了。开份多少尚在其次,搅进这么个不清不白的地方实在别扭。他同高少亭商量,此处不能干了。找到马胖子,对方并无挽留,只大大咧咧地说:“不是我拦你们,天津发大水,火车不通啦!这叫人不留客天留……”三立大吃一惊,跑到火车站一看,果然挂着牌子:“北行各次列车只通德州”,人们纷纷议论大水淹了天津卫,毁了多少房子,死了多少人等等。三立直听得心慌意乱,顿足捶胸,这样的大事怎么会没留心呢!惠敏和孩子们怎么样了?一时仿佛眼见房倒屋塌,妻儿顺水漂流,若生若死……他不敢往下想了。从此每天不顾路远,天天赶到车站打听通车情况,先是只通沧州,后来到唐官屯,天津还是大水阻隔,他连急带累,吃不好,睡不着,终于病倒了。
    一躺倒就是十几天。等到勉强能够挣扎起来了,火车也通了,积蓄又为治病花光了,买不起火车票,只好强耐着性子上台演出。每天惦记家人,心悬到嗓子眼儿,还要抖“包袱”逗人笑。这种滋味好难受,他觉得象把自己劈成了两个人,一个在苦痛焦虑中煎熬,另一半在机械地开动着笑的机器,两股相反的力拉着他那病后分外单薄的身躯。苦中寻乐,乐里藏苦,迫于无奈,身不由己,当他大汗淋漓心力交瘁地下台时,深悔自己选择了这么个职业:连顺乎自然苦中不乐不逗人乐的自由都没有!
    世上大概没有比失去痛苦的权利更难以忍受的痛苦了。三立却只咬住牙关忍受着,唯一可以告慰的是自己没有错,因为他从来没得到过自由选择的权利。
    天无绝人之路。他拾到了十块钱!那天他照例一早就去火车站徘徊,虽然还没把票钱凑齐,却还是每天忍不住去那里张望,好像在那儿从心理到地理位置上都离家乡近些。脚下出现了明晃晃的票子,他起先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它在阳光下是那样清晰、夺目,简直不容置疑。是谁失落的呢?附近没有人,只有他和这张票子。他用脚踩住,东张西里,心里怦怦跳着等候。车站一时竟变得十分冷清,该开走的列车走了,不该开到的列车还没有到,零星旅客匆匆忙忙走过,看也不向这里看一眼,更没有带出寻寻觅觅的神态。 
    失主是谁呢?也许他是个袍子马褂的阔佬,十块钱对他不值一提;也许他也是个穷人,却已经登上南来北往的列车,绝无为十块钱返回搭上车费的可能。对这两者,这张票子都没有什么意义了,而对三立却非同寻常,有了它就能买车票,就意味着还乡见到亲人……
    他就这样用一只脚踩着,候着。当日头已经挪到头顶的时候,他弯下发僵、发酸的腰腿把票子捡了起来,然后用两个手指捏着,让它始终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向两旁询问似的眨眼张望,一步步挪出了车站……
    这是三立一辈子唯一的一次捡到钱。虽多少近乎“不义之财”,却绝路逢生,如有天助。
    少亭根本不相信他会有这样好的手气,等到看见货真价实的票子,又眉开眼笑喜出望外大惊小怪见怪不怪地捶了三立一拳:“我早说过,你老弟是‘福将’!在老天爷那儿都有人缘!”
    当天晚上,三立在后台悄悄告诉红云,明天要走了。红云觉得突然,不相信他们凑齐了车票钱,三立只是连声说“有”,实在不好意思透露来源。红云知道分手的时候快到了,低头沉默了一会儿,说要出去买东西,让他们回去时带着;三立一再阻拦,只说“有”。红云有些急了:“认识一场,总得有个表示啊!这样吧,散场我先去对过马家小馆等你们,我请客,你——们可要来呀!……”
    小小的长方形桌面,摆满凉盘热炒。随着时间的推移,菜减少的不多,酒却已倒尽两壶。席间话也不多,少亭知趣地保持陪吃地位,三立默默地饮酒,红云起先热情地敬酒、夹菜,带头干杯,后来一发而不可收,连干数杯下去,一张粉脸已是红喷喷的了,真象罩上了霞彩红云。她放下酒盅,望着三立,含笑嘱咐:“你们再来吧,济南这地方不错……我们也是天津人,在这儿待长了,也习惯了。人么,都这样,是不是?……”
    三立点头应着。少亭也随着点头应着。
    他们就这样分手了。从此天高路远,各自漂流,到三立下次再来济南的时候,红云已离开青莲阁。景在人非,惟留下一缕思念,一抹怅然。
    回到天津,大水退了。到处是淤泥、垃圾,臭气熏天,被水泡塌的房子可怜巴巴地斜歪着。三立心急火燎地往家奔,“三不管”那间小破屋竟然奇迹般地矗立着!只是早就年事已高破烂不堪的桌椅板凳未经受住考验,东倒西歪有如扶不起来的“天子”。在赵家楼本家姐姐家避难的惠敏,也刚刚带孩子们回来,正忙着清除屋内泥水,大难后聚首恍若隔世,少不得悲喜交加感慨万端畅叙别后甘苦。三立望着近在咫尺的妻儿,好长时间还时而清醒,时而疑惑,忽又想起少亭的话,莫非暗中真有天佑,自己是员“福将”?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