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闯荡篇:留下个难接的“坑”

南京之行原定三个月,由于营业不惜,剧场挽留两个月,返津已然是中秋佳节,正赶上兄弟剧团排应景戏《广寒宫》。 
    每番从外地回来,三立都如同野马人笼重又忍气吞声畏首缩尾满心不情愿却又无可奈何。在南京,他亲眼看到哪儿也不是“王道乐土”,既然运气被“压”住了,逃不开躲不掉,总得想办法活着不是?他为少寻烦恼,极力克制自己少看少想世间不平之事,把心思都投在了两方面:一是到处奔波劳碌赶场,多赚几个钱养家糊口;二是精心钻研艺术,不攀势力不靠大爷,就凭着本事吃饭,即使是迎合市民趣味的卖弄噱头的反串戏,也要弄出别一个味儿来。
    曲艺团演戏,离不开抓哏取乐逗众人一笑,搞些低级、庸俗的东西,抖落被江湖人称为“臭包袱”的荤笑话自然是捷径,却失了艺人的身份、格调。三立是有心胸成大角儿的人,不肯这么干。他逗的乐子往往是有讲究而又出人意料耐人寻味的。在《前因后果》一剧中,有场戏是便衣特务在火车上盘查旅客,扮旅客的艺人们各显神通,象变戏法的于德海身穿肥大的长袍,步履蹒跚,被特务从身上搜出个孩子来,只得承认是想“省一张车票钱”。三立不会“大变活人”这一手,怎么办?他自有招数。他扮的旅客头发又乱又长,面色青灰,两眼迷迷糊糊,一看就象大烟鬼。特务自然要搜他的烟枪,他则袖着两手躲闪,鬼鬼祟祟不肯向前,拉扯再三,他才哆哆嗦嗦地交出家伙,特务得意地喊:“这不是烟枪吗,呃?……”然而仔细一看,那东西虽是烟枪样式,实为半截甘蔗,头上插了只黄澄澄大鸭梨!这一手连扮特务的演员也没想到,好半天啼笑皆非,台下的笑声也晚了半拍,却好半天静不下来。
    再如《莲英被害记》,三立饰莲英父,确是大烟鬼。坏人阎瑞生来行骗,莲英抱着孩子冲阎说:“让姥爷看看,看看……”目的是想让他给孩子一些钱。三立在旁边连声嘟囔:“少来,少了,少来,少了,少……”嘴皮子掀动极快,语调故意含混不清,“来”、“了”二字却又十分清楚,把大烟鬼想多要钱按捺不住又遮遮掩掩的心态幽默地勾画出来。扮阎瑞生的陈亚南忍不住问道:“您到底是‘少了’,还是‘少来’?……”台下轰堂大笑。后台的同行也佩服他把说相声的嘴上功夫用在戏里,用得贴切、巧妙。
    这段时间,正在天津演出的话剧演员石挥、谢添等人常到兄弟剧团后台来看戏、聊天,都是风华正茂的年纪,性情开朗,好说好笑,无拘无束,聊的东西常常与台上的表演有关。三立很喜欢同他们接触,觉得他们比曲艺艺人有文化,思想活跃,见的世面也多,对自己很有帮助。在大家一起闲聊的时候,往往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他暗暗把对艺术有用的东西都记下了。有一次,谢添对小蘑菇说:“宝堃,别看你脑子快,我说五句话,你一句一句跟着学,要能一句都不错地学下来,晚上松亭餐厅我请客吃西餐!”小蘑菇向以鬼机灵出名,又好胜不肯服人,岂能不应这个赌?旁边的人也跟着激将,有人断言:“谢添,今儿你输定了!”谢添不慌不忙地笑笑,对小蘑菇说:“你可赌定了,说错了你请客?”小蘑菇不耐烦地一摆手:“当然,君子一言……”谢添轻咳了一声,用郑重其事的口气说:“今儿格天儿不错。”精神高度集中、严阵以待的小蘑菇,原以为他会说出什么复杂难学的绕脖子话来,不料竟是这样简单平常的一句,便信口跟着说:“今儿格天儿不错。”
    “他们都说我胖了。”
    “他们都说我胖了。”
    要不咱们这么着罢……”谢添笑吟吟地接着说。
    要不咱们这么着罢……”小蘑菇学时连表情、语气都分毫不差。
    “要不咱们怎么着呢?……”
    “要不咱们怎么着呢?……”
    已经到第四句了,小蘑菇兴奋得两眼放光——看来谢添是输定了!不料后者突然板起脸说:“错了!”小蘑菇听了一惊,脑子里把刚才学的几句话飞快地回想一遍,断定一字不错,顿时火了:“谢添,你别赖皮!……”
    谢添开心地哈哈大笑,慢悠悠地问道:“你数数,‘错了’是第几句话?”
    小蘑菇眨巴眨巴眼睛,终于拐过弯儿来:原来“错了”也算应该一字不差照学不误的一句!他好不懊悔,在众人的笑声中一个劲儿摇头拍大腿,嘴里还不肯服气:“太窝囊了。别忙,等散了戏,我也露一手考考你!……”
    大家接着海聊乱侃,不大工夫,忽然发觉前台静得出奇,便都竖起耳朵听:“……要不咱们怎么着呢?”——是马三立的声音!
    “要不咱们怎么着呢?”赵佩茹在鹦鹉学舌。
    人们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马三立的“错了!”已经明白无误而又突如其来地抛出来了。接着是两个人的争执,不会儿台下响起了观众会心的笑声。
    这时轮到谢添茫然不解了:“怎么,相声里也有这段儿?”
    小蘑菇一笑:“要有,我能输一顿西餐?”
    “那台上?……”
    “他这是刚‘掳’的‘叶子’,现趸现卖……马三叔,可是有心之人哪!……”
    好半天,谢添还喃喃地摇头:“好快呀,听了上台就使!”这件事给他留下的印象如此之深,过了四十多年以后,他与三立都是古稀之年了,在北京“大碗茶”茶馆的一次纪念作家老舍的集会上相遇,他又信服地补上了一句:“ ……真行!”这当然是后话了。
    三立的“有心”在同行里是出名的。离学“五句话”不久,又发生了一件他救场的事。
    除去在庆云演皮串戏之外,由于家境贫寒,三立白天还要见缝插针去别处赶场。这是在入兄弟剧团之前讲好的,得到袁文会一伙的破例恩准。当时新凤霞的评剧班子正在中华茶园演出,三立每天在戏的前面垫段相声。新凤霞母女见三立家里孩子多,日子紧巴,对他很照顾,往往多给些钱。三立进后台也不闲着,给大家倒水,帮着递个东西什么的,没事时则扒着台帘看戏,看到美处还跟着比划,小声哼哼。后台的人逗他:别看扮相、嗓子都不怎么样,戏瘾不小!不管别人怎么说,他可是满认真的,有时新凤霞演完下场,他还要提意见,连说带比划,说要这么来更“有戏”。年方二十来岁的新凤霞挺虚心,别看当了主演,对这位“三叔”的指教总是洗耳恭听。
    那天,三立说完相声下场,《孔雀东南飞》要开戏了。不料饰婆婆的董瑞海因为在别处赶场,没进后台。管事急得团团转,一眼盯上三立,犹豫着说;“三叔,救场如救火,要不您扮上吧?……”说实话,他心里也是没底,婆婆可不是个无足轻重的角色啊。三立意不推却:“没说的,凤霞,给咱说说戏……”
    于是众人七手八脚帮他换戏装,凤霞在耳边叨念戏词儿。他则一面听着,一面对着镜子抹油彩。该上场了,他按戏班的规矩先向祖师爷的神像拜了一拜,转过身,没出台就进入了角色,双手捂肚,跟着小锣的击打扭扭捏捏款步而行。扭到台口,把挡脸的大手帕移下来捂嘴,故作娇羞地用眼朝台下一瞟,观众席里有人失声喊道:“噫,这不是马三立嘛!……”剧场顿时热闹起来,人们笑嚷着给了他一个“碰头彩”。
    意外的发现使观众乱了一阵,渐渐静下来了。仿佛比平时还要静。马三立扮恶婆婆,人们本来是想看一场闹剧开心的。谁知他演得极为认真,丝丝入扣,一念一做都在戏里,不该逗台下笑的一点不胡来,该要效果的让你忍不住笑。新凤霞扮的儿媳出场,同他一照面,见他满脸白粉两片腮红,差点笑了场,可一见他在一丝不苟地做戏,也忘了眼前是平日好逗的“马三叔”,不知不觉中入了角色。随着戏的进行,她很快发现是三立控制着场上的节奏,左右着观众的情绪,该收就收,该放就放,有张有弛,戏演得恰到好处。到她织绢唱大段“反调”时,她担心观众的注意力都在三立身上,几番大笑静不下来,不能稳住情绪听唱。然而三立的动作明显地慢下来了,极为夸张、舒展而又缓慢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困乏无力地说:“……太累了……”懒洋洋地踱到椅子跟前坐下,猫腰搬起一只腿——也是慵懒缓慢地——盘上,歪头靠着桌子闻目养神,“入定”般一动不动了。兴奋过后的观众随之松弛下来,自然把注意焦点转向了新凤霞扮演的儿媳,待一个长过门儿拉完,她含悲带怨地唱出第一句,台下响起“满堂彩”!
    ……临时救场,取得了意料之外的效果。这固然表现了三立的应变能力,却也是他平时注意观察的结果。“现趸现卖”也得有本钱。同时,也可看出他在舞台上的功力、火候儿走向成熟了。
    散戏以后,演员们慨叹:“今后谁再演恶婆婆,马三立这个‘坑儿’可不好接呀!” (责任编辑:admin)